“你们是灵魂失去了自由”
9月12日,谢朝平被带到审讯室,七个人搬上皮椅一字排开坐在他面前,以示与台下的木椅有别。谢朝平认为这是故意制造的一种人格歧视。他感到,渭南公安局要跟他进行“最后的决战”。
谢朝平提出请审讯人出示身份证明。一位领导模样的警官笑道,还要证件?真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谢朝平说,这是你们应该履行的程序,随后发表了他的“人格论”:虽然我们的身份不同,但是我们的人格是平等的。早晚总有一天,我们会以平等的人格站在上帝面前进入坟墓。
“那些人微微一愣,态度变了一下。”凭着一个写作者的感受力,谢朝平捕捉到审讯室里气氛的变化。
主问说,你不是想知道我的身份吗?告诉你,我们这几个都是我们临渭公安局成立的专案组的成员,今天下午奉领导指示来审问你,你说吧。
但盛大空前的阵容配合稍显生疏,时常三四人同时发问。谢朝平在台下发笑:你们干什么呢,我不知道该回答哪一个。
一位年轻的警官站起来,厉声道:你来教育我是吧?老实一点!
我说你要学一点规矩,谢朝平说,你的主问在问话的时候,请闭上你的嘴。“那个家伙脸一下涨得绯红,再也不说话了。”谢朝平颇为得意。他曾经是四川达州检察院的检察官,那时候他坐台上,审过人,知道规矩。
不要那么凶狠地看着我,没有必要。谢朝平对台上另一位怒目的年轻人不无讥讽,我用这种眼神去盯别人的时候,你裤子还穿不稳当呢。
“决战”一无所获,一如此前对谢朝平的所有审讯。
我觉得你们也很可怜,我可怜我身体失去了自由,你们是灵魂失去了自由。我早晚能出来,但他们控制了你们的灵魂和你们头上的乌纱帽,你们就得乖乖听他们的。谢朝平对一位渭南公安局的副局长说。
在看守所不太良好的睡眠里,谢朝平做过几次美梦。梦中,他有一身好武功,独自面对一帮警察。他拳打脚踢,对手们纷纷中招,如雨后烂泥般颓然四散。
“预感一双邪恶之手正在逼近”
谢朝平为这本书花费了三年。李琼说,我理解他。这本书出不来的话,他一辈子都不会安宁的。
当初《大迁徙》找过很多出版社,最后都因为“内容敏感”被婉拒。其中有一个出版编辑的话让谢朝平没齿难忘。“广东某出版社的女编辑,她真是个巫婆!这个女人嘴太毒了!”谢朝平激动地说,“她说:别人知道不敢说的事情,你把它写出来了你就是文学英雄。但是当英雄是要付出代价的,有些甚至要付出血的代价。这是她2009年说的,现在还在我邮箱里。竟然一年后就成真了。”
谢朝平最终找到了山西《火花》杂志社。杂志社同意以2010年增刊的方式出版《大迁徙》,印务费用则由谢朝平自掏腰包。
6月26日,书送到渭南。次日,渭南市文化稽查队以“杂志属非法出版物”为由,将其全部没收。与此同时,三门峡库区各县市政府还派出公安、乡镇干部和文化稽查队员从移民家里搜走《大迁徙》增刊。
此后,渭南市新闻出版部门和公安部门去山西,要求对书籍的合法性进行审查。出版部门最终发现此次增刊的不合程序之处。按照规定,出版单位无权擅自出版增刊,出增刊须逐级上报审批,但《火花》编辑部没有这么做。
对这一点谢朝平并非没有考虑。此前他给律师和新闻出版部门打了一圈电话,得到的答复是:根据案情和法规,《大迁徙》即使属于“非法印刷物”,法律也不能追究作者的责任。“渭南警察找不到我的什么‘麻烦’。”8月之后,渭南的“专案组”已经在北京展开调查,很多人劝谢朝平出去躲一躲。但谢朝平一边以“作者无罪”自我安慰,一边撰写《渭南封杀〈大迁徙〉前后》,记录每日动态。日记写到被抓前两日,结尾是“天天都预感一双邪恶之手正在逼近”。
8月19日下午,谢朝平在北京家中被渭南七名警察带走。拘传的理由是“涉嫌非法售书”。
“我爱人来了是吧?”
曾经谢朝平认为这辈子最重要的事就是《大迁徙》。但现在他不这么看。这一场不亚于生离死别的劫难,净化了亲人的情感。
谢朝平被渭南警方带走后,李琼抱着丈夫临走换下来的T恤,坐在床上哭了一夜。她忘不了谢朝平临走前在电梯里眼巴巴望着她的那个眼神。到现在,她还是不敢进那个曾经押走丈夫的电梯。
谢朝平双手被铐住,在空中吃力地比画着向妻子告别。“让我难受的就是电梯关上那一瞬间,她话都还没说完。”谢朝平回忆起那个夜晚时泪流满面,“我就看着她站在门口,特别无助。”
8月21号,北京暴雨。谢朝平被关在北京朝阳看守所,望着墙壁发呆。他想,李琼会不会就在外面等着我。外面暴雨里,李琼围着看守所转悠,从12点到3点,一直用四川话喊:老谢,老谢——看守劝她:你这样喊,他是听不到的啊。李琼心里说,老谢啊,你要是有点心灵感应你就晓得我在外头啊……
李琼担心着老谢。她怕老谢在里面没衣服穿,她怕老谢急性子在牢里把脑子急坏了,出来成了一废人;她更怕老谢在牢里会被人害死。
看守有次拿来包裹,谢朝平看到字迹,一把从看守手里抢过来。我爱人来了是吧?他带着哭腔问。看守说,是,你怎么知道?“这是她的签字啊,她的签字我非常熟悉的。”每天晚上,谢朝平都要拿写着妻子签名的袋子枕着脑袋睡觉。这样让他觉得安慰。
还有一次,李琼带着女儿跟律师一起来渭南。谢朝平哀求看守:能不能让她们过来让我看一眼,我绝不说话,我保证做到。结果当然被拒绝,谢朝平强忍着眼泪走回牢房,他满脸泪水,又不好哭出声来,只好咬紧牙关,一个人对着墙根默默流泪。牢头便问,老谢怎么回事啊,谢朝平转过身指着墙,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感谢你们成全了我”
9月17日中午,谢朝平睡得昏昏沉沉,听见有人喊,赶紧穿鞋子下来。这次应该是发逮捕证了,谢朝平想。看守说,把衣服拿上。
我一会就回来拿衣服干嘛?
放你啦,释放你啦。
什么?什么?
看守重复了一遍:释放你啦。
狱友们一下围过来,大家都替谢朝平高兴。谢朝平也想过这个结果,但“幸福”还是来得猝不及防。他一高兴,就把800块钱的饭卡给了“干儿子”:孩子你听话,今后别再帮别人打架。干爹没什么送给你,这卡你拿去吃饭吧,在里面把身子养好。你吃的时候,也给他们吃一点。
谢朝平交代完一番,忙不迭地往外跑。“老谢,回来回来!”犯人们给他拿来私藏的刀片,让他蹲到厕所边上把胡子剃干净。一个月没打理,谢朝平的络腮胡长得跟鸡窝似的。让你长,长出一个谢克思来!他想,又自顾自笑起来。
“他不知道我去接他。”李琼在外面左顾右盼等了半天,看到丈夫第一眼就想:瘦了。她招呼了一声:老谢!谢朝平像小孩一样抱住她呜呜哭起来,“我从来没见过他那么哭过,我们这么多年,也从来没在外面拥抱过。”李琼安抚他:别难受,老谢,我们就回家了啊。俩人抱头嚎啕了几分钟。
9月17日,渭南召开新闻通气会,临渭区人民检察院认为《大迁徙》作者谢朝平涉嫌非法经营罪证据不足,决定不予批准逮捕,并允许谢朝平取保候审。检方发言人在通气会上说,“犯罪嫌疑人谢朝平也对自己的非法经营行为有了深刻认识,并表示真诚悔意。”
四天前,渭南检察方提审过谢朝平。“和尚不亲帽儿亲,同行总是亲切了好多。他们至少不用凶狠的目光瞪我,给我倒水问我抽不抽烟。我眼圈红了,他们会给我递纸巾。”
谢朝平承认在印刷过程中有瑕疵。“如果你要追究我什么责任,我承担这个责任。我在这个问题上的瑕疵是错不当罪,罪不当罚,罚不当刑罚,我说得很明确,最多就是个过错而已。”这就是谢朝平“真诚悔意”的缘由。
渭南公安局一名副局长送谢朝平夫妇到机场。谢朝平对他说,你们不是想封杀我的书吗?现在至少有七家出版社准备出了,门户网站找我律师要连载,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现在渭南很多人都知道这本书,全国也有更多人知道了。感谢你们成全了我。
“我觉得,这30天,我是以一个老检察官的身份跟一些奉命行事的警察进行业务竞赛;我是以一个记者的身份,在跟一小部分贪官进行抗争。看笔录的时候听一个警察对另一个说,那家伙不枉是文人,你看他那个样子、语气,真有点像余秋雨。我心里骂:靠,老子像余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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