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黄拆迁负面样本

　　宜黄拆迁自焚事件教训深刻：在城市化进程中，如何解决民生和开发建设这一普遍性矛盾？

　　《新世纪》周刊 记者 谢海涛 刘长 实习记者 刘虹桥

　　“这次事件给了我一个深刻的教训，给了我们当头一棒。”9月21日，江西抚州宜黄县县委书记邱建国对本刊记者说，语气沉重。

　　11天前的9月10日上午，宜黄县发生拆迁户钟家三人自焚的恶性事件，最终导致一人死亡两人重伤(参见本刊2010年第38期“宜黄拆迁自焚悲剧”)。

　　事件发生后，宜黄县官方于9月12日下午发布情况说明，将事件解释为：“拆迁对象钟家故伎重演，以浇灌汽油等极端方式对工作人员进行威吓，不慎误烧伤自己3人。”

　　9月16日上午，钟家姐妹钟如翠、钟如九欲赴京申冤，却在南昌昌北机场被宜黄官方40多名工作人员拦截。混乱中，两姐妹躲入机场登机口女厕所内，并通过电话向媒体求助。僵持良久后，姐妹二人被宜黄县派来的女工作人员带出，禁止登机。

　　9月18日凌晨，自焚三人中的钟家大伯叶忠诚因抢救无效去世，宜黄官方随即出动近百人前往医院抢走尸体，并同死者家属发生肢体冲突。此后宜黄政府工作人员又于当日上午去而复返，将钟家五名家人“控制”后推上一辆大巴，从南昌拉回宜黄县，监控在当地一家小宾馆里。

　　以上事件经媒体报道及微博(http://t.sina.com.cn)等网络工具传播后，舆论哗然，宜黄官方的行为招致广泛的批评和质疑。

　　9月18日14时零1分，新华社发布消息称，抚州市委已决定对宜黄拆迁事件相关责任人作出处理：宜黄县委书记邱建国和县长苏建国被立案调查，副县长李敏军、房管局长李小煌等四人被免职，交通局长熊继勇被责令由宜黄立案调查。

　　这是国内最近三年来，九起被舆论广泛关注的拆迁悲剧中，第一例地方一把手受追究的拆迁事件。钟家的命运也因此柳暗花明，钟家兄妹被解除了监控状态。

　　截至本刊发稿，江西省政法委、建设厅派出的两个调查组已介入宜黄拆迁自焚事件，分别负责对拆迁自焚事件相关责任人进行调查，以及对涉及钟家拆迁的宜黄新建客运站项目建设前后是否存在违法违规问题进行调查。目前调查进展尚未有公开发布的消息。

　　风暴之城

　　命运是如此的急转直下。9月19日，出事后备受监控的钟家儿媳邓香英，第一次堂堂正正打开了家门。而此前一天的9月18日下午，她还跪在宜黄县龙腾宾馆的门前，请求见一面被从南昌强制带回的亲人；也是在当天下午，抚州市委对宜黄县相关责任人做出处理的消息传来，整个县城为之震动。

　　“大快人心！”拆迁户邹来鹏从网上看到相关消息后表示。一个多月前，邹家刚刚被强拆，亲临现场指挥的，就有此次被免职的宜黄县副县长李敏军、县房管局局长李小煌、县建设局局长范剑华等人。

　　9月19日，邓香英返回家中那引发拆迁争议的三层小楼时，旁边加油站，两个固定“上班”负责监控的壮汉，已不见踪影。钟家后面的世纪家园，骑摩托巡逻者也不见了。同样庆幸自己“解放”的，还有镇上其他一些拆迁户。

　　上午10点，邓香英为自焚的大伯叶忠诚摆设了灵堂。这个79岁的老人，如今静静躺在殡仪馆。在八天的抢救后，他因伤势过重在南昌医院去世。

　　钟家大门口的挽联，是镇上一家上访户写的，墨迹淋漓。瘦小的邓香英坐在门边，旁边租来的音箱里放着哀乐。

　　从上午起，有三三两两的村民，在钟家附近，远远地看一眼，并不敢进去。至14时左右，六七名从抚州其他区县赶来的上访者，前来拜祭。行礼毕，即匆匆离去。

　　当天晚上，宜黄县电力局一位副局长带队，给钟家通了电。因拆迁纠纷持续了五个多月的钟家，终于用上了电。

　　在离钟家西北方向几百米远的县政府大楼，工作人员情绪低落，有人为那些被处理的官员可惜：辛辛苦苦几十年，一下子前功尽弃，基层干工作实在不容易。

　　宜黄的官方网站，在9月18日页面显示“网站维护，暂停服务”之后，9月19日恢复正常。此前高调挂出的关于自焚事件系“误伤”的情况说明，已不见踪影，只有“宜黄县全力救治不慎烧伤事故伤者”的新闻尚在。

　　9月20日上午10点多，本刊记者随钟家委托的北京律师赴县房产局。该局包括拆迁办等多个科室，房门紧闭。在三楼办公室，一位女工作人员称，她只是财务人员，随即扯下墙上的通讯录，快速离开。楼道里的一张通知写着：“工作态度内紧外松，如出现问题，要严肃追究责任人”。落款是9月19日。

　　宜黄县委书记邱建国9月21日对本刊记者称，面对强大的舆论压力，全县处于低落期，招商引资已经中断。

　　据本刊记者了解，宜黄这个位于赣东中南部的小县城，曾有“六无”(无过境公路、无国道、无高速公路、无铁路、无水运、无空运)县之称，经济薄弱，人口仅23万，县内丘陵起伏，并被戏称“(吸)一支烟就可走遍县城”。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招商引资、发展经济成了当地的首要任务，但也由此导致政府部门忽视民生，积累下诸多社会矛盾。

　　发展积弊

　　出生于1959年的邱建国，2006年6月从抚州市驻京办事处主任调任宜黄县县长，2009年12月任县委书记。

　　2008年12月29日，他曾在“江西文明网”上开通全省首个县长实名博客，谈论为政之道，其言论，如“权力是把‘双刃剑’，用它来安邦济世、关注民生可以使人流芳百世，用它来谋取利益、纵容腐败只能使人身败名裂”等，曾颇受好评。

　　在邱建国履新的2006年，宜黄县开发河东新区已三年，钟家在县城外的福泉岗筑屋已七年。

　　进入21世纪，宜黄作为一个欠发达的山区小县城，与诸多中国县市一样，将招商引资、开发城建作为主要的发展思路。2000年，宜黄县人大通过了扩大县城，城区面积向河东发展的决议。至2002年12月，宜黄县与浙江恒昌集团签订合同，整体开发河东新区。2003年3月28日，河东新区建设项目正式开工。

　　钟家附近的大规模征地由此开始。在桥头村三组杨珊红的记忆里，此前，河东一带，桥头村和河东村，几千亩良田连在一起，旱涝保收，可种两季水稻，供应着县城数万人口的粮和菜。但短短几年间，良田中的大部分几乎消失殆尽。仅以桥头村三组为例，大约有集体土地500多亩。村民向本刊记者提供的征地记录显示：“2001年，征地36亩；2003年3月25日，征地11.42亩；4月16日，征地2.7亩；5月31日，征地0.46亩；7月19日，征地139.9亩；9月19日，征地4.2亩；2007年1月22日，征地215亩；5月13日，征地12.313亩；10月31日，征地56.9767亩；2008年4月28日，征地8.41亩。”至此，500多亩良田荡然无存。

　　“占地不到一年，县里的物价就上涨了不少。”杨珊红称，“2007年时，白菜0.5元一斤，空心菜1元一把；2008年时白菜2元一斤，空心菜2元一把。”

　　据村民反映，2008年11月，桥头村三组的村民到县土管局查征地批文，查到从2003年到2008年为止，县土管局所有征地批文的总数(仅河东和桥头两村)未超过650亩，却实际征收了将近2000亩的耕地。

　　在从前的耕地上，宜黄县建起了华南虎文化广场、世纪大道等市政建设，也盖起了大片的楼盘。与此伴随的，则是失地农民的不断抗议与持续上访。

　　“三农”学者、宜黄县统计局副局长李昌金对此深有体会。他于2010年在《中国乡村发现》杂志发表文章称：“近年来，招商引资成为地方政府最主要的经济工作，各地兴起的全民招商热潮一浪高过一浪。招商引资在成为地方经济快速前进的发动机的同时，也引发了许多经济社会问题，其中由征地引发的农民维权抗争最突出。”

　　李昌金还一针见血地指出，征地引发的矛盾中，“违法的主体往往是地方政府”。

　　而在邱建国履新的2006年，宜黄正处于招商引资的快马加鞭阶段，大规模征地引发的上访事件已时有发生。邱建国则延续着宜黄以往的发展思路，提出“开放富县、工业强县、城建靓县、环境立县”的发展路子，强力招商引资，实施赶超发展战略，全力主攻工业。

　　在城市化的背景下，钟家拆迁涉及的新客运站项目也于2007年正式立项。但该项目运作中，出现诸多纠纷。比如，与钟家毗邻的宜黄县轻工综合厂，本是一个集体企业，实际占地30余亩(档案占地28.5亩)，却被宜黄县政府以国有企业方式改制并强行拆迁。包括30亩的土地在内，连同3000多平方米的房产，仅给该厂职工总计178万元的补偿款。该厂职工至今仍在上访。

　　反思迟来

　　多年来城市化建设积累下诸多社会矛盾，最终在钟家自焚事件后彻底浮出水面。舆论炮轰野蛮拆迁的同时，宜黄乃至与其相类似中西部小城的发展，该何去何从？在城市化的过程中，如何解决民生和开发建设这一普遍性矛盾？这是宜黄事件后不得不反思的问题。

　　至2010年，宜黄多年的招商引资已见成效。7月3日，在杭州召开的2010年浙商投资年会上，宜黄被评为“2010年度浙商重点推荐投资城市”；7月18日， 2010年中国城市招商论坛在上海举办，宜黄被评为“2010年中国百佳最具投资潜力县(区)”。

　　9月3日，在宜黄县的招商引资“百日竞赛”动员会上，邱建国提出了“与时间赛跑，创宜黄速度”的口号，号召全县上下快速推进全县各项工作，全面实现建设产业特色鲜明，经济跨越发展的新宜黄。

　　硬币的另一面，是资本狂飙引发的社会问题：7月，轻工综合厂的职工还在向上反映情况；8月10日，桥头村邹国宏家的房子被强拆，其子欲自焚相抗争，但被邹国宏制止；9月9日，与邹家、钟家同一天接到强拆通知的拆迁户潘俊斌，要求拆迁单位出示相关文件，遭拒绝。

　　9月10日上午，邱建国正在宜黄县教师节大会上讲话，县委宣传部长递过来一个纸条：会场外的拆迁户钟家三层小楼，三人自焚。

　　此后，宜黄官方第一时间将该事件定性为拆迁户“不慎误伤”。由此，“机场女厕门”事件、深夜“抢尸”、大巴“抢人”等一系列事件在网络上持续发酵。

　　9月20日，抚州市委宣传部向本刊记者提供的新闻通稿中称：对钟家的拆迁行动“全程没有出现违法违规行为”。

　　但这样的定性显然不足以平息舆论的质疑。事实上，宜黄的问题不仅仅是解决一个钟家纠纷就完事大吉。某种意义上，即便不出现钟家自焚事件，矛盾迟早也会通过其它方式爆发出来。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宜黄部分官员回顾此事，颇有感触。

　　“在今后的发展思路中，一定要把民生放在第一位。宁可少上项目，甚至不上项目，也要把老百姓的利益放在第一位。”邱建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