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1日,内蒙古乌海市,一处正在进行的“灭火工程”。远处,采煤遗留下来的小山一样的煤矸石和渣堆在燃烧。本报记者 杨万国 摄 |
煤矿自燃是数十年来的行业冷门问题,随着煤炭价格暴涨,被大火多年吞噬的地下煤层不再被漠视。煤田灭火被重视。
2007年,内蒙古的火区治理工作全面展开。根据规划,将在2011年达到控制标准,2012年达到熄灭标准。运动式的大规模灭火工程铺开,并成为地方政府领导班子“落实科学发展观”考核内容。
不过,灭火工程开展中,存在监管问题和管理的相对滞后,而“以采养灭”的灭火体制,滋生出逐利链条。一些“灭火工程”真假莫辨,一些企业借“灭火”掠夺煤炭资源。
“轰”,一声沉闷的巨响从脚底传来,地皮颤抖,乌海市海南区公乌素镇复兴社区,闫良家砖木结构的房子抖动了一下,玻璃哗啦啦作响。
这是9月11日下午5点左右。房子里,包括本报记者在内的人吓得从凳子上跳起来,“6级地震一般”,人们形容。
一名来自宁夏吴忠的农民工在躲炮时,被飞石砸伤。
炮声过后,闫良抬头看了看卧室墙体上的裂缝,“又长大了一点”。他已习惯了这炮声。
炮声源自离闫良家不到百米远的一个“灭火工程”,采用剥地皮挖煤方式“灭火”。
曾在煤矿灭火队工作过的老矿工闫良,并不认为自家附近“剥地皮”(也称“扒山皮”)的人真的在灭火。
闫良说,煤矿灭火要么打钻孔向地下煤层注泥浆等材料,要么把着火部分挖掉,然后用黄土覆盖。“而我们家四周的‘灭火工程’,越挖越深,还开山放炮,分明是借灭火为名挖煤。”
9月10日,复兴社区覆盖在煤尘里。109国道穿越社区中间。载重50吨的大卡车满载煤块,一辆接一辆,呼啸而过。
对于复兴社区3000多名居民来说,过去他们被“红色”的煤火威胁,但现在又被“黑色”的煤灰包围了。
这是整个内蒙古正在开展的庞大煤田(煤矿)灭火工程的微小一角。2007年开始,内蒙古对煤田火灾全面治理。
小煤窑泛滥煤火纵横
一些小煤窑着火了,没人认真灭火,甚至一封了之。着火小煤窑逐渐形成燃烧中心
59岁的闫良说,他没想到煤矿灭火这工作有一天会成为暴利行当。
他是海勃湾矿务局(1998年后并入神华集团)公乌素矿的老职工。1987年12月,在一根手指残废后,他从采矿队调到通风队,分在灌浆组。灌浆组10人,工作是专责煤矿防灭火。
当时的方法是灌黄泥浆。闫良说,按规范,当一个煤井采完后,灌浆组就会使用高压水枪把稀泥灌进采空区,然后封闭井口。这样可以杜绝井内残留的煤柱接触空气自燃。
闫良在灌浆组干到1993年。在他的记忆里,6年时间他们真正灌浆工作“不过一两个月”。
“整天打扑克去了。”闫良回忆,“上面来检查了,就灌两天。”
“如果都按国家的要求做,地不会陷,地下煤井也不会着火。”9月11日,闫良对当年打扑克的日子有点后悔。
后来,煤矿越来越不景气,工资几个月发不下来,公共厕所的窗户钢筋都被工人拆了卖钱。这时期国有大矿纷纷办起“三产”。大煤田的边角料都被承包出去,挖小煤窑。
闫良内退了,开小餐馆、跑出租,后来也“闹小煤窑”。
“刚开始根本不要什么手续,随便开。”闫良说,在公乌素矿区,小煤窑雨后春笋般冒出。
甚至当地还开了“妇女小煤窑”。闫良说,当时公乌素矿一帮矿工的妻子合作开了一口小煤窑,下井挖煤。
“煤田就是那时挖坏了”。9月14日,乌海市煤炭局副局长吕智山认为,当年的乱采滥挖是煤火失控的主要原因。
“(上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国家的采矿政策是‘好水快流’。乌海境内最多时有800多家小煤窑。”吕智山说。
小煤窑挖得千疮百孔,孔洞互相贯通,提供了丰富的氧气。“一些小煤窑着火了,没人认真灭火,大不了再挪个地方开个口子。”乌海市海南区煤炭局总工程师王荣国介绍,当时的开采者不愿耗成本灭火,甚至一封了之。
这些着火小煤窑逐渐形成地下燃烧中心。多个燃烧中心的煤火互相贯通,沿煤层露头走向,形成众多燃烧带。煤火相互连结后,在地表和地下占据巨大空间,形成了煤田火区。
作为中国的煤炭资源大省,内蒙古同时也是我国煤田(煤矿)火灾最严重的地方之一。最新调查显示,内蒙古12个盟市中11个有煤火灾害,火区达230处,燃烧面积约6381多万平方米。火灾造成每年5000万吨的煤炭资源白白烧掉。
“现在是在还历史的账。”王荣国说。
灭火工程与官员考核
自治区要求实现最大可能环境好转,“以良好的面貌迎接中央代表团的到来”
有一天,闫良发现,家门口突然轰鸣起来。挖掘机挥舞着巨大的铁臂,不管三七二十一掘开地面挖下去。
挖掘者挂靠在新达公司名下,指挥者一个叫王平义,另一个叫吕天云。吕在当地挖小煤窑多年,居民早已熟识。
他们称在搞“灭火工程”,居民们则认为他们在露天挖矿。
那是2005年,煤炭价格开始飞涨。
“有钱可赚,他们才会灭火。煤老板肯定要算这个账的。”乌海市煤炭局副局长吕智山说。
他说,2002年之前,煤炭廉价,没人珍惜。当时甚至有煤老板嫌有的矿开采麻烦,要送给别人对方还不要。
复兴社区周边矿井分别叫南二采区,北三采区。王荣国说,这里当年都是小煤窑,后来全关停了,现在都变成了“灭火工程”。
乌海市的灭火工程大规模开展则是从2007年。
2007年6月,正值内蒙古自治区60周年大庆前夕,自治区政府电传要求乌海市和鄂尔多斯市迅速全力整治骆驼山矿区煤田的自燃,实现最大可能环境好转,“以良好的面貌迎接中央代表团的到来”。
骆驼山矿区和公乌素矿区都隶属卓子山煤田。卓子山是乌海两大煤田之一。
乌海市煤炭局介绍,他们确定的灭火区包括109万平方米的神华公乌素矿灭火工程等四个工程,共计197万平方米。在快速通过自治区煤炭工业厅和国土资源厅审批后,开工实施。
2009年9月,自治区政府印发《2009年至2012年煤田(煤矿)火区治理工作实施方案》,要求各有关盟行政公署、市人民政府的盟市长为煤田(煤矿)火区治理的第一责任人。
同时在考核责任中明确,各盟市煤田(煤矿)火区治理情况,将作为对盟市领导班子、政府有关部门“落实科学发展观和年度实绩考核的主要内容之一”。
对于闫良和他的邻居们来说,社区边上的“灭火工程”后来变得名正言顺了。
他们挖掘的地点,就在神华公乌素矿灭火工程范围内。
热火朝天的“灭火”
知情人介绍,有煤老板为了能以灭火名义挖煤,甚至自己浇汽油把煤点燃一部分
今年8月举行的内蒙古自治区第十二届运动会上,闫良他们发现有两家灭火工程赞助商。分别是:夭斯图煤矿灭火工程(滴沥帮乌素三矿),赞助100万元;公乌素三号井南二采区灭火工程100万元。
闫良说,南二采区灭火工程就是王平义干的。
9月10日,就记者所见,复兴社区四周已有7个巨大的采坑。海南区国土局相关负责人介绍,这些坑平均方圆数千米,深达120米。他说按煤矿灭火规范,一般30米以内的火区才适合剥挖处理。
9月4日至14日,记者分别在内蒙古乌海公乌素、阿拉善盟左旗和鄂尔多斯棋盘井等地对煤矿灭火进行了调查。
在这绵延百公里的煤田带上,随处可见挖下巨坑的“灭火工程”。在左旗,挖掘机轰鸣着,剥开山皮,挖出乌黑的煤块,装上一辆辆卡车。翻过山,就是几年前以剥挖方式“灭火”而千疮百孔的乌达煤田。
在鄂尔多斯棋盘井镇卧龙岗等地,记者看到,华泰煤业等数家灭火工程也正在剥地皮,干得热火朝天。
记者先后联系了包括华泰、夭斯图煤矿等在内的10家煤矿灭火工程,试图了解工程情况。这些工程的负责人全部选择了拒绝。
闫良把这解释为他们做了“亏心事”。
“他们是打着灭火旗号剥地皮,有火的地方,留着不挖,先挖没有过火的好煤。甚至没有火的地方也挖开了。”闫良说。
神华乌海能源公司一位知情人介绍,有的煤老板为了能以灭火名义挖煤,甚至自己浇汽油把煤点燃一部分。此说法,在新华社旗下的《经济参考报》此前的报道中也出现过。 闫良等复兴社区的居民曾找当地政府反映。海南区政府也曾组织了多次专题会议,调查的结论是,灭火工程严重污染环境。而在此施工的泰源煤矿灭火工程“核准批复文件有些与其正在实施的灭火工程项目无直接联系,文件与项目既不对应也不支持”。
不过,海南区环保局一位负责人说,泰源灭火工程是鄂尔多斯鄂托克旗的项目,乌海管不了。
企业监管难题
没有做环评的新达公司,宣布回到央企的怀抱,以此规避了环评
闫良他们担心的环境危险,在乌达煤田早已成为事实。
乌达煤田灭火工程层层转包并采用剥挖方式“灭火”,终致巨大的环境灾难。
在神华公乌素矿区,这一历史在重复上演中。
复兴社区周边的灭火工程分别属于新达公司和鄂托克旗的泰源煤矿。
记者调查获知,新达公司前身是原公乌素煤矿多种经营公司。该公司在2003年8月改制,脱离神华集团,成为民营企业。
据公乌素矿老职工赵巨金介绍,当时神华海勃湾矿业公司在公乌素矿区划出1.5平方公里煤田,给新达公司,让他们自谋出路。2005年,新达公司将煤田转卖给了王平义和吕天云。
按内蒙古自治区相关规定,灭火工程禁止转包、转卖。记者联系到新达公司法定代表人王过斌,他拒绝回应。
9月12日,乌海市海南区环保局和煤炭局相关负责人均证实,复兴社区周边的灭火和露采工程实际经营人是王平义和吕天云。“小事我们直接找王平义和吕天云。大事还得找新达公司。”
记者从海南区工商局调查发现,新达公司并未完成工商注册。海南区工商局一负责人称,因为公乌素矿划给新达的那些小矿区在国家规划煤田采矿范围内,所以无法办理独立的采矿证,无法注册。
乌海市海南区环保局副局长王剑说,2009年乌海市环保局换了新领导,要求所有灭火工程要补做环评。区环保局一直督促新达公司办理环评手续。但前段时间,王过斌宣布重新回到央企神华乌海能源公司旗下,“他们这样规避了环评手续”。
跨地域管理之困
在辖区境内但不属于该地管理——这些矿企,存在直接的管理难题
监管难题不仅来自新达这样挂靠央企的企业。
1996年乌海和鄂尔多斯重新划界时,按照“三权不变”政策,划入鄂尔多斯境内的煤矿所有权,行政管辖权,税收权不变,依旧归乌海。同理,划入乌海境内的原鄂尔多斯的矿,依旧归鄂尔多斯管理。
在复兴社区边的泰源灭火工程,就是鄂尔多斯的企业。乌海市煤炭局副局长吕智山介绍,目前在乌海境内但属于鄂尔多斯的煤矿有19家。
海南区环保局一负责人说,泰源煤矿灭火工程一直未补做环评,但它的污染问题,乌海管理起来有难度。
该负责人举例说,现在鄂尔多斯在乌海境内的煤矿,只要想露天开采的,鄂尔多斯全都批准,“这对我们的环境和生态影响很大”。
上述2009年的自治区“灭火方案”中,明确要求,灭火工程开工前,煤矿要向当地旗县(市、区)政府缴纳火区治理复垦保证金。
但海南区国土局相关负责人介绍,目前区内包括新达、泰源的几个采坑尚未全部缴纳。
乌海市的复垦保证金是每平方米109.75元。一名灭火工程知情人说,随着运输涨价,加上灭火坑挖得非常深,所以这个标准并不够回填费用,“一些老板即使交了押金,将来宁愿不要这笔钱,也不会回填,乌达煤田就是例子。”
海南区国土局长王耀荣说,这钱可能是不够,但标准是市政府确定的,如果不够,还需要政府承担一部分。
体制刺激逐利冲动
让“灭火者”以挖煤来赚取利润,直接刺激了他们“假灭火真挖煤”的冲动
据吕智山介绍,目前煤田灭火采用的是“以采养灭”的方式,解决资金问题。
自治区和地方政府投入的资金,主要用于火区勘察,灭火工程规划设计。具体施工所需大量资金,政府并不投入,而是让灭火者“先灭火,后采煤”,也就是剥挖着火煤后,采掘下层煤炭,以赚取利润。
乌海市环保局一名负责人坦承,正是这种灭火体制,客观上造成了灭火者的逐利冲动。一些工程打着灭火旗号,真正目的是露天采煤。
但他介绍,在鄂尔多斯,灭火工程中挖出的煤被称作灭火工程煤,当地政府对这种煤销售有种种优惠政策。这也刺激煤老板们扩大自己的“灭火”范围。甚至有的在前期勘察报告上弄虚作假,扩大火区范围。
乌海市海南区环保局副局长王剑介绍,对于企业来说,露天挖煤相比井工挖掘成本更低,效益更高。但办下一个合法露天采煤手续,需要40多个支持性文件,拿到安全生产,煤炭生产,采矿许可等6证,“难度非常大”。但要申请灭火工程,只需要做一个火区勘察报告后,自治区煤炭厅批准即可。
中国矿业大学通风与防灭火研究所所长王德明介绍,煤田灭火选择合适的灭火方法很重要。他说他们研制了很多不错的新技术,找到许多地方政府推广,但“渠道不畅通”。“他们更感兴趣的是怎么向上面要到钱。”
神华乌海能源灭火处工程师赵铁雄认为,煤田(煤矿)灭火本质上是一种公益事业,不应成为追逐暴利的对象。不过现实是,“灭火工程”带来丰厚收益。
记者查询在乌达煤田灭火的银星公司,年检显示,这家公司2004年营业额是0,而经营“灭火工程”的2007年和2008年,分别为3479万元和5774万元。
新达公司,按赵巨金等7名公乌素矿老职工举报:王过斌将煤田以3.1亿转包,其公司职工每人年终分红80多万元。此说法未经证实。
暴利也吸引了各方神通人士。复兴社区旁边的“无名灭火工程”曾被当地政府查封。现在又开工了。
9月11日晚,记者在泰源煤矿灭火工程采坑边看到,西边明火闪烁,但挖掘机却在北边挖煤。
□本报记者 杨万国 内蒙古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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