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园的华南虎拯救战

　　文/周一妍 图/高山岳

　　华南虎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被国际自然保护联盟(IUCN)列为十大濒危动物之首；

　　今年10月25日，广东韶关一自然保护区诞生2只虎仔，标志着中国华南虎数量破100大关；

　　同月，新浪网挂出“中国虎最后的100年”专题。目前，我国100只圈养华南虎均为近亲繁殖的后代，有的还是杂交虎种。自1976年以来，我国再也没有野生华南虎“迁入”，来改善华南虎家族的血缘关系。

　　洛阳王城动物园的华南虎“妞妞”，是一只有名的“英雄虎妈”。在国内各大动物园中生活的100 只华南虎中，有7 只是“妞妞”的孩子。2009 年1 月的一天清晨，洛阳王城公园老虎专家李茂平照常来到虎园，给动物园里的五只华南虎喂食，他们是12 岁的“盼盼”、“果果”，11 岁的“康乐”，3 岁的“妞妞”和“亮亮”。

　　其中李茂平最喜欢的是雌虎“妞妞”，它的毛色油亮，体态娇美，头圆、耳短，全身橙黄并且布满黑色横纹，走起路来颇具“百兽之王”的神气。然而，那天的“妞妞”却性情大变：它耷拉着脑袋，在地上打滚，看到扔进笼子的生肉丝毫不感兴趣，反倒是用两只爪子趴着铁栏杆，朝着李茂平不停摇尾巴，而且还出现尿频的症状。

　　“妞妞进入了发情期。”于是，李茂平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让“妞妞”进行交配。华南虎的人工饲养交配在上海、苏州等长江以南的地区并不新鲜，但在长江以北地区尚属首次。

　　华南虎是中国特有的老虎亚种，曾广泛地生活在我国中南部。然而现在，野生华南虎几乎完全灭绝了踪迹，曾经威风凛凛的华南虎的身影，如今只能去动物园才能看到。

　　“我们是充满担心地开启这项试验。由于如今的华南虎都是近亲，我不知道它们是否能交配成功，是否会流产，生下来会不会是短尾矮腿的怪物。”李茂平告诉《外滩画报》，目前华南虎分散在全国18 个动物园，它们都是1955 年捕获的6 只(4 雌2 雄)野生华南虎的后代。各家动物园通过人工繁育的方式帮助华南虎繁衍，但残酷的是，这些华南虎不得不在亲兄妹之间“同代”交配，甚至是父女、祖孙之间“串代”交配。“近亲结婚”让这些人工圈养的华南虎生命力一代比一代弱化，目前，华南虎幼仔死亡率高达44%。

　　洛阳王城公园拥有3 只雄华南虎。12 岁的“盼盼”，11 岁的“康乐”和3 岁的“亮亮”。李茂平最不愿意“妞妞”跟“亮亮”结合，因为它们是亲兄妹，而且是一窝生的，拥有几乎相同的基因，它们的后代产生畸形的几率会大大增加。

　　11 岁的“康乐”本是李茂平的首选。这只老虎是王城公园和南方一家动物园在2008 年交换得来的，当初，李茂平把亮亮的爸爸，一头雄赳赳的雄虎送给那家动物园，换回了拥有上海血统的“康乐”。

　　令李茂平大为失望的是，“康乐”的性格极为孤僻，不愿意与其他老虎玩耍，虽然已经11 岁，但身体极单薄，比3 岁的“亮亮”小了一圈，轻20 斤。更要命的是，它那代表虎威的牙齿极为脆弱，甚至连带着骨头的鸡肉都咬不动，动物园只能将骨粉添入牛肉里，给“康乐”补充能量。

　　2009 年1 月，“妞妞”被请进“康乐”的笼舍，原本期待“康乐”猛虎一扑，没想到，竟然是“妞妞”先扑到了“康乐”的身上，来回磨蹭，但“康乐”竟惊恐地低声吼叫，然后挣扎地逃跑了。

　　“我们这才发现，原来康乐没有性功能！我们之后又试了几次，全都失败。”李茂平分析说，如今人工饲养繁育的华南虎，已经进入了第五代，甚至第六代，“乱伦”现象越演越烈，这导致雄性华南虎的性功能严重退化，严重者如“康乐”，已完全丧失性功能。

　　在华南虎人工繁育中有一条优生优育的原则—“多重交配”，即给一只雌老虎配多头雄虎。于是，李茂平又将“妞妞”交给12 岁的“盼盼”，从血缘上来看，“盼盼”是“妞妞”的表哥，饲养员们看着它们“在一起”，但不确定它们是否会成功。最终，李茂平下决心，将“妞妞”和双胞胎哥哥“亮亮”放在一起，让“妞妞”多一些选择。

　　当时，“亮亮”3 岁，一般科学界认为雄华南虎的性成熟年龄为4 岁，但显然，“亮亮”发育得不错，饲养员目睹了它们“相亲相爱”的过程。

　　不称职的虎妈妈和“全职虎爸”

　　2009 年4 月18 日，“妞妞”一胎产下3 只小虎仔，从表面上看，它们虎头虎脑，眼睛发育正常，没有短尾、矮腿等华南虎常见畸形特征。

　　饲养员发现，雄性虎崽“黄黄”和雌性虎崽“红红”、“小三”虽然是“妞妞”一胎产下，但是它们的颜色和花纹不一样——“黄黄”颜色发灰，身上的条纹浓密；“红红”、“小三”颜色发黄，身上的条纹相对少一些。

　　难道3 个小家伙是同母异父的虎崽？育虎小组的工作人员不禁起了疑心。

　　动物园从成都请来华南虎研究专家，4 天共采集了8份样品，其中新鲜血液样品7 份、粪便样品1 份。长达一个月的化验结果表明，3 只虎崽都是纯种华南虎，它们的爸爸都是“亮亮”。

　　李茂平一开始百思不得其解，“亮亮”是“妞妞”的亲哥哥，而“盼盼”是表哥，为什么“妞妞”愿意舍远求近？

　　在查阅了“亮亮”和“盼盼”父母的资料后，李茂平有了新的解读：原来“盼盼”的父母本来就是近亲，而“亮亮”和“妞妞”的父母几乎没有血缘关系，它们的父亲基因标号是“洛阳200 号”，母亲是“苏州157 号”，“亮亮”和“妞妞”是如今圈养华南虎中难得的远亲混血儿。

　　正因如此，“妞妞”的基因也较为强大。2010 年1 月，她与“亮亮”又生下虎仔“小四”，8 月2 日，又一连生下三只健康虎仔，堪称近年独一无二的“英雄虎妈”。今年9 月，中国动物园华南虎保护协会在上海召开，李茂平在会上讲述了“妞妞”的故事，引起一片哗然。各地华南虎专家纷纷表示，他们已经有几年没有看到如此多产的华南虎了

　　然而多产对华南虎，尤其是野生华南虎而言，本不足为奇。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华南虎多到需要人们去“上山打虎”的程度。据资料显示，野生华南虎一胎至少能生2 至3 只，一胎生5 只的情况也很常见，雌虎每个月都会发情，每隔3 个月就能生产。

　　如今的人工饲养华南虎，一般一胎只能生1 至2 只，最多3 只，而且雌虎的发情期也变长了。

　　而在“妞妞”身上，李茂平也看到了人工饲养繁殖老虎的重大“缺陷”：妞妞缺乏母性。

　　去年4 月，“妞妞”生了3 只虎仔，由于年龄还小，它不会带孩子，也不会喂奶。

　　今年1 月，“小四”诞生。一开始，“妞妞”还和小“四”黏在一起，没过几天，她就不耐烦照顾“小四”了。它时不时跑出虎舍，到活动场溜达、玩耍。

　　今年8 月，“妞妞”又生下三胞胎，这一回，它将一只小虎高高举起，险些扔到旁边的湖里。

　　" 妞妞" 偷懒，李茂平等人却不敢懈怠。

　　小老虎出生的第一个月是高危期，李茂平发现，小虎崽不会自己排便，于是饲养员每天都要用手按摩帮助小虎崽排便。为了照顾小老虎，育虎小组的成员几乎天天吃住在办公室里，每天都像照顾自己家的孩子一样，热了给小虎崽开空调降温，冷了赶快升温。这些“全职虎爸”的精心照顾感动了小虎崽。每当他们走近育虎室，小虎崽就会爬到玻璃墙上，嗷嗷乱叫。当他们准备离开育虎室时，小虎崽会抱着腿不让走。

　　动物园的救虎实践

　　拯救华南虎的呼声，是从上世纪90 年代开始日益高涨起来的。

　　1989 年，《中华人民共和国野生动物保护法》将华南虎列入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名单。1995 年，专家开始编制华南虎“家谱”，迄今已登录了457 只。1996 年，华南虎被国际自然保护联盟(IUCN)列为极度濒危的十大物种之一。

　　2006 年起，中国动物园华南虎保护协会委托四川熊猫研究基地，对目前所有活体华南虎进行基因测试，进行优秀基因的筛选，用保护熊猫的方式，帮助华南虎实现优生优育。目前，这项研究仍在继续。

　　作为动物园方面，李茂平觉得，目前对华南虎实现“优生优育”十分艰难，因为各家动物园都不愿意将自家的优秀资源贡献出来。2008 年，李茂平用健康强壮的“帅帅”换回没有性能力的“康乐”就是一个惨痛的教训。“说什么，我也不会把亮亮交换出去。我宁愿它跟妞妞一直交配下去。”

　　李茂平的愿望，是让“亮亮”和“妞妞”尽可能多地交配，生更多虎仔，之后经过“串代”交配，继续扩大华南虎的数量，目前洛阳王城公园的华南虎数量达到13 只，仅次于上海动物园。他希望不久的将来，能呼吁政府出资，在洛阳建一个华南虎人工养殖基地，当基地里的华南虎数量超过200 只，就开始进行野外训练。

　　“初步算一下，建设基地的启动资金，大概需要五六百万。”李茂平说。

　　IUCN 猫科动物专家、华东师范大学教授张恩迪分析说，目前动物园在扩大华南虎种群数量和饲养费用上产生矛盾。饲养一只华南虎的一年成本为5 万元，一旦动物园华南虎数量过多，动物园将不堪重负，一无财力，二无饲养空间，只能将它们出售。

　　根据中国动物园华南虎保护协会规定，会员之间可以相互交流华南虎，一般一只3 个月以上的华南虎，价值在10 万元。

　　“动物园饲养华南虎有一个饱和值。目前，有些动物园雄心勃勃，希望尽可能多地让华南虎产子。但是万一华南虎养殖基地的愿望落空，又没有其他动物园愿意接手华南虎，新生虎仔的去向，也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难题。”

　　B=《外滩画报》

　　Z=张恩迪(IUCN猫科动物专家，华东师范大学生命科学院教授)

　　“拯救华南虎，不是无解题”

　　B：目前，有一种悲观的说法：如果没有野生华南虎的新鲜血液“流入”，动物园里的华南虎将在下一个虎年(2022 年)全部消失。你怎么看？

　　Z：我不同意这一说法。从理论上说，尽量多地人工繁殖华南虎，使得种群数量上去。再通过一些人工干预的方式，有些基因是可以恢复的，也可能出现基因突变。等繁殖到1000 只以上，华南虎这个种群就稳定了。

　　B：历史上是否有先例？

　　Z：目前学术界普遍接受这样一个推测：在1 万年前的最后一个冰期，由于环境的改变，几乎所有的猎豹都死了，只有不到100 只存活下来。它们经过“瓶颈”效应存活至今。现存的猎豹，全部都是那100 只猎豹的后裔。现在的猎豹遗传基因高度一致。曾有科学工作者在14 只猎豹之间进行了皮肤移植，结果接受移植的皮肤没有出现任何排斥反应。这个实验证明了一点：猎豹的免疫系统几乎是相同的。一旦猎豹群体感染上一种致命的烈性传染病，这个物种就有可能灭绝。

　　B：人工干预的方式具体有哪些？

　　Z：比如说给华南虎绘制基因图谱，挑选具有优秀基因的华南虎进行繁殖。同时，对于难以受孕的华南虎，可以采用人工受孕的方式等。但总体上来说，科学界对于华南虎的基因研究还远远不够。

　　B：英籍华人全莉从2002 年起在南非建立中国虎野化基地。这对华南虎保护有何意义？

　　Z：我感觉意义不大。由于南非的生存环境和中国完全不同。她为什么不选择在中国野化？当老虎适应了南非的气候、土壤及捕食环境，把它们带回中国后，我敢保证，它们依旧不会捕食。

　　B：全莉在2003 年和2004 年回国，最终选江西资溪和湖南浏阳为中国虎回乡保留地。你怎么看？

　　Z: 当初选地的过程我也参与了，其实选择老虎栖息地是很难的。首先，一只华南虎需要30 至50 平方公里的野外栖息地。此外，由于老虎是顶级食肉类动物，它所在的野外生存环境必须具备完整的食物链，最好是原始森林，或者是恢复期至少在10 年以上的次生林。

　　“从生态学角度，保护华南虎意义不大”

　　B：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研究华南虎？

　　Z：1996 年。我记得每当虎年到来，中国人对老虎保护话题就特别感兴趣。上一个虎年(1998 年)，我到设有华南虎自然保护区的江西宜黄去考察时，当地一个农民，说他几年前打到一只华南虎，卖给了一个商人。虽然他讲的有模有样，这些都不能证明野生华南虎的存在。目前国际上公认发现野生虎的依据有4 条要素：一是抓到活体，二是找到尸体，三是拍到影像资料，四是有研究者目击。而这些所谓的发现者，一条证据也没有。

　　B：华南虎和大熊猫都是我国特有的珍稀动物。但多年来，人们对华南虎家族的保护和拯救远远比不上大熊猫。我们是否应该让它们享受到大熊猫同等待遇？

　　Z：我不这么认为。大熊猫、白鳍豚是中国特有的物种，而华南虎只是老虎物种中的一种中国亚种。“物种”和“亚种”区别很大，不同物种的生物交配不能产生可育后代，但同物种之间则可以。

　　从生态学角度，华南虎的重要程度远比不上大熊猫、白鳍豚。B：你认为当今在老虎保护领域，什么比保护华南虎更重要？

　　Z：我认为有2 点。第一，投入更多精力在容易保护的老虎亚种身上，比如野生东北虎。如今，全球90%的野生东北虎生活在俄罗斯，中国境内仅存20 只左右。而上世纪50 年代，情况则完全不同，那时，俄罗斯境内不过区区50 只虎，而中国却有200 只。如果我们现在就开始尽力保护东北虎，它们就可以免去走上华南虎的悲剧之路。第二，进行森林生态的恢复。当我们将目光更多关注在森林，帮助森林物种恢复，完善各层次的食物链，那位于食物链顶端的老虎也就有了食物，说不定，什么时候野生华南虎就会现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