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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护矿村民遭砍杀事件回访:谈判代表内部分裂

http://www.sina.com.cn  2010年11月19日16:07  三联生活周刊
白家峁煤矿是邻近几家煤矿中规模最大、设备最规范的(张雷 摄)。 白家峁煤矿是邻近几家煤矿中规模最大、设备最规范的(张雷 摄)。

  “煤改”代价:一张15亿的问题清单——“山西白家峁煤矿血案”回访

  村民们急于兑现煤矿价值,大买家急于获得资源主体。买卖双方急切的成交心理,仍然没能让煤矿在近一年的谈判中找到主人。这是山西白家峁煤矿在去年斗殴事件过后,面临的尴尬局面。

  记者◎陈晓   摄影◎张雷

  依然沉默的煤矿

  白家峁煤矿还沉默着。2010年11月中旬的一天,阳光明媚但寒气凛冽,煤矿静悄悄躺在黄土高坡沟壑纵横的一块凹地里,入口处是一大片散乱的废弃车辆,埋没在杂草从中。最高的一栋办公楼顶端,还立着“山西 煤焦有限公司”的红色招牌,中间的空白是因为去年和当时的煤矿承包方三兴煤焦公司争夺矿权时,激愤的村民拔掉了“三兴”的名字。自2009年10月12日发生斗殴命案后,矿里停产至今。除了十几个临县的警察,已经没有人居住。几栋建筑敞开的窗户看过去空荡荡的,像一双双冷冰冰的眼睛,注视着这个在一年前发生血案的地方。

  除了血迹和人烟,这里几乎还保持着去年10月械斗后的大部分现场。4名村民在械斗中丧生,有死者的身体甚至被煤矿保卫科聘请的打手开着大卡车碾压。县政府为死者家属垫付了238万元/人的赔偿款,拿到这笔巨款后,失去亲人的家庭就搬离了这个留给他们恐怖回忆的地方。受伤的14人中,至今还有两名伤者未能出院。“一个因为头部受重创,不得不切掉一部分颅骨,还有一位伤者出血量过大,走路仍然头晕。”曾担任村诉讼代表的村民成生稳对本刊记者说。

  在这个富藏煤矿的黄土山沟中,因为煤矿利益拳脚相见的打斗并不罕见,但白家峁这样的死伤仍然骇人听闻。2009年10月的鲜血,为白家峁村民赢得了一个可以自主选择煤矿承包者的机会。村民告诉本刊记者,在争斗血案发生后第4天,省高院就下了支持矿权归还村集体的判决书。临县县长高成宝亲自带队去山西省国土资源厅,帮助联系办理白家峁村的煤矿产权证。重新获得产权证后,由县政府组织的协调小组,在村里驻扎上班近5个月,帮助村民们组织一轮对新承包者的筛选。村民自己决定承包条件,自己选择谈判买家,公安维持选举秩序。在习惯了被予取予夺的村庄里,“从来没有一个村子有这样的选择权”。相隔约10里地的庄上村村主任高树峰对本刊记者说。

  这场选举的另一个背景是,在2009年山西省推动的煤矿大整合中,白家峁煤矿与邻近3家煤矿捆绑在一起。也就是说,如果能在白家峁煤矿的争夺中胜出,也就获得了整合邻近3座煤矿的资格。根据临县县政府提供的兼并重组材料,胜利者相当于获得了面积达7平方公里的煤田,估算保有储量8410.30万吨。如果按白家峁第一任外来承包者刘志斌对本刊记者的测算:“按目前的资源价格和挖煤成本,一吨煤大概能赚400块钱。”能否入主白家峁煤矿关涉着300多亿元利润额的归属,巨大的利益让这场谈判不乏询价和争夺的买家。去年一共有7家煤矿集团希望坐到与村民们的谈判桌上。但直到本刊记者到达的这一天,村民们依然没能为矿区楼顶拔出的空白找到主人。

  失去的选择机会

  在很多旁观者看来,是白家峁村村民自己丢掉了这个机会。山西已知煤炭资源储量6624.17亿吨,储量占全国30%。各类煤矿矿井4000多处,其中村集体矿是最常见的一种资源归属形式。而在过去煤炭价格以近70倍的增幅飞涨的十来年,村矿被外来的承包者莫名其妙改变所有权的事例比比皆是。高树峰告诉本刊记者,他们村所属的煤矿就被承包企业以伪造公章的方式偷换了所有权。为此他去年一年就跑了北京20多趟,但煤矿产权至今没能收回。

  因此,在这些申诉无门的村庄看来,白家峁村虽然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但也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谈判机会和地位。从去年底开始,自主甄选煤矿承包者的消息就传遍了村子,村民们也开始从失去亲人的痛苦和恐惧中摆脱出来。“那时他们可神气了,很快选举了12名新的谈判代表,还有一个监事会成员,加上原来村集体的6位成员,提出了12个承包条件。”高树峰向本刊记者回忆,其中比较重要的条款有:了结煤矿与历任承包方的债权债务,负担所有因斗殴导致的死伤赔偿费用,结算打架时损坏的车辆物品,为村委办公室修建二层的小楼房,所有村民的水、电及冬天取暖用煤全免,每出产1吨煤,村集体要收取5%的提成,还有按照临县县委的规程进行新农村建设……

  白家峁村支书成鸡奴(小名)记得,2010年正月十三日,县政府公布了最后入围的6家竞选公司名单,选举日定在正月二十一日,这些公司有约一周的时间来进行拉票活动。“一开始县政府规定的选举规则是由村民投票选出3家,然后由县里审核资格,决定最后的谈判顺序。但后来说,干脆把权力放给群众,由村民一次性投票选定谈判对象。”成鸡奴对本刊记者回忆。

  在本刊记者获得临县政府有关白家峁煤矿的基本材料中,白家峁煤矿的井田面积约5.025平方公里,年产量为90万吨,是临县的3座大煤矿之一。“而且因为邻近柳林,这里的煤炭质量好,是主焦煤,开采也不难。有4#5#8#9#可采煤,每层的煤炭厚度可达到2米多。目前第一层煤都还没采完,是块大肥肉啊。”刘志斌对本刊记者说。1997年,当煤矿经营处于普遍亏损时,他就看中了白家峁煤矿优厚的地质条件。

  因此,对即将在正月二十一日决定是否有谈判资格的这场选举,6家竞选公司都在村庄内外寻找到各色中介,对村民们进行推介和游说。刘志斌和高树峰也成为不同公司的代理人,负责在村里发动他们熟识的关系,为公司进行选战前的拉票工作。临近选举日前,各家公司的价码在小道消息的传递和攀比中,已经趋于一致。其中最关键的价码,“一次性对村民的赔偿为35万~38万元/人”。刘志斌对本刊记者回忆,剩下的就是乡土社会最倚重的人际关系。谁的熟人多,谁获胜的可能性越大,这很大程度取决于各公司在村里寻找到的代理人的威望和人脉。

  高树峰委托成生稳作为他代理公司在村里的活动人。60多岁的成生稳在村里生活的时间长、威望高。2008年村庄和三兴公司打产权官司时,他是村民票选的诉讼代表。成生稳对自己的拉票能力也非常自信。“别的公司都是十几个人在帮他们组织票源,我是一个人活动。”他对本刊记者说。而临近选举前,各家公司在村里的活动成果已经比较明显。“选票基本集中在3家公司,新民、宏盛和鑫飞。”成生稳对本刊记者回忆。其中新民公司是所有参选公司中唯一一家本县公司,有近水楼台的优势,据说也更为县委所支持。但新民公司在当地的口碑并不算好。一位和临县政界有接触的村民告诉本刊记者,县里有官员对新民的评价是“没什么实力,还‘求莫鬼台’,就是吝啬小气的意思”。成生稳代理的宏盛公司,是一家柳林的煤电集团,“实力雄厚,注册资金10个亿,实际资产70个亿”。

  因此,不管是代理公司的条件还是自身的威望,成生稳对赢得选战有相当的自信:“白家峁村一共有400多人具备选举权,正月十九日那天我还算过,我拉到的选票大概有160多张,胜算很大。”

  正月二十日是选举前的最后一天。为了防止竞选公司作弊,县里派公安把守了村口。在这个穷困的山沟,贿选并不是新鲜事物。尤其是对经历过暴力的大部分村民来说,一个村庄的长治久安远不如将竞选者提供的物质诱惑落袋为安来得稳妥。即便是自信的成生稳,在关键的最后一晚也动了贿选的念头。“公司那边的人给我打了电话,说只要我开口,马上就把活动经费运过来。但傍晚的时候,高县长给我打了两次电话,问有没有大老板在村里活动,我说暂时还没有。高县长说,可不能乱来啊。”成生稳对本刊记者回忆。县长的嘱托和一旦发现贿选就被取消资格的禁令,让成生稳最终没敢开口要钱。而刘志斌也告诉本刊记者,他所代理的联盛公司,也曾在正月二十日的傍晚,带着800万元现金来到村口,希望做最后的一搏,“但有公安在村口站岗,没能进村”。

  正月二十一日的选举结果出乎成生稳的意料。他代理的宏盛只得了90多票。第一名是新民集团:163票。对于实力并不突出的新民为什么拔得头筹,本刊记者采访的几家落败公司都给出一个共同的解释:在正月二十日的下半夜,看守村口的公安离岗后,新民公司的代表进入了村庄,各家所得金额为5000、1万、2万元不等。这一解释与部分村民的说法相同:“因为选举结束后,有投票给了新民的人,没有收到中介人给他的礼金,还起了一些纠纷。虽然闹得不大,但全村都知道了。”

  越来越长的问题清单

  看起来,在这次难得的平等对话机会中,白家峁村民并没有完全选择公平,但他们很快为此付出了代价。和新民公司的谈判并不顺利。“在选举前,新民公司的中介人给村民提的一次性赔偿价码是38万元/人,但正式谈判的时候,就改成了6万元/人,最后加到8万元/人。新民公司的理由是对煤矿资源进行了重新测量,发现它并没有之前说的那么好。还有一个原因是,政府不让给那么多。”村支书成鸡奴对本刊记者回忆。

  政府的态度一直是让白家峁村民费解的话题。虽然并不是出资方,但他们一直谨慎地衡量着对村民赔偿价码的上限,甚至在选战正酣时,竞选公司对村民的一次性补偿价格都不是一个可以拿到台面上说的问题。高树峰记得,正月二十一日选举这天,投票前每家代表都有一次自我陈述的机会,介绍自己公司的情况和实力,做最后的拉票。“我早上一到会场,就发现有几个平时比较熟悉的人,一看到我就摆手。”高树峰对本刊记者回忆。他意识到选情不利,决定在最后陈述的时候搏一把。“按规定,代表在陈述时不能公开说价码,但我顾不了那么多,发言时就说如果当选,我代表的公司会给村里修健身中心、两层的村委会办公室,还有村医院、幼儿园,以及帮助村里做新农村建设,而且每个村民将得到36万元的一次性补偿。”高树峰对价码的明确表态,立刻遭到了台下县委领导的反对。“高县长说,不好这么说。”高树峰说。

  政府的难处在于,他们正在面对一个越来越长的问题清单。作为煤炭第一大省,山西也是矿难第一大省。从2001年下半年,煤炭价格开始上升以来,大小煤矿的疯狂开工更是让安全事故频发。也是从这一年开始,山西省就加强了对资源的控制和管理。仅刘志斌记得值得一提的政策出台就有4次:2001年整顿全省煤矿,大致内容是,煤矿要进行安全设施建设。比如大部分原来的煤矿都是单回路供电,要变成双回路。还要求自备电源,每个煤矿必须配备大的发电机,并有两个安全出口。符合以上条件的煤矿,将重新换取采矿证。2006年,要求所有煤矿一次性交清资源补偿费,即生产一吨煤,要返还给地方政府一部分提成,简称资源价块。稍有规模的煤矿,这一项开支就可达到上亿元。不具备这一实力的煤矿所有者,就有被变更矿权之虞。2009年推动“国进民退”的煤矿整合,仅吕梁地区的几百家大小煤矿,就要整合为30家主体。所有政策的指向都是用大资本替换小庄家,求得煤矿生产的安全和效益。

  但这些政策实行的过程中,也埋下了不少隐患。以白家峁煤矿为例,正是在2001年换发采矿证之际,煤矿被刘志斌的合伙人朱建国以2000万元的价格卖给了太原三兴煤焦有限公司。刘志斌说他自此从白家峁煤矿出局,至今还背负着当初用于建煤矿的700万元贷款。2006年,三兴公司缴纳7114万元资源补偿费后,获得了山西国土资源厅颁发的新采矿证。如果说2001年的产权变更在情理和法律上都有欺诈之嫌,这一次获得新的采矿证就是一次产权洗白的机会。获得公权力重新认证的三兴公司更加坚定了自己业主的身份意识,他们大量斥资对煤矿进行建设。当本刊记者到达生产现场时,看到深陷在山窝里的矿床四周,矗立着高约十几米的崭新的绿色防护网,这是用来阻挡出窑的煤灰。运煤的小铁路,以及蓝色的井口,临近矿区门口的宿舍、办公楼、餐厅,基本设施一应俱全。刘志斌也对本刊记者承认:“三兴公司确实按照国家规定的标准,在煤矿建设上花了大价钱。”而2009年,当村民们对三兴公司的产权变更诉讼胜诉,兴高采烈堵着矿区入口准备回收资源时,白家峁又成为新一轮煤矿整合的主体。作为临近几家煤矿中规模最大者,白家峁煤矿无论是被更大的资本整合,还是作为兼并主体,都有巨大的利润空间。对三兴公司来说,曾花费2000万元买下煤矿所有权,上亿元资金进行了矿区建设,却在这个利益的井喷点被赶出局,在丛林社会中杀出一条财富血路的人,谁会甘心静悄悄地离场?2009年10月12日,村民们血染矿区。

  政府希望用新的政策解决旧的问题,利用越来越大的资本力量,将过去的历史欠账一笔勾销,但却制造了一张越来越长的问题清单。直到2010年2月,在临县关于白家峁煤矿兼并重组的文件上,新入主煤矿的企业需要解决8个问题,历届煤改政策的遗留问题历历在目:刘志彬的700万元旧合同,三兴公司对煤矿的上亿元投资,政府垫付的对村民死伤的3000万元补偿,三兴公司欠交的1.6亿元资源价块,村民们每年300多万元的福利……高树峰告诉本刊记者,竞选时曾经估算过,“要摆平所有问题让白家峁煤矿重新开工,大概要花15个亿”。

  4000人的利益分配

  这份问题清单并非白家峁煤矿独有。本刊记者看到,文件中还提到一个关键点:“白家峁煤矿及其他3家被整合煤矿都是村办集体企业,兼并重组主体需面对的不仅是白家峁煤矿,类似情况还有其他3家,共涉及11个自然村,4000多人。”

  自从白家峁煤矿出局后,刘志斌一直关注着周围煤矿的变动,等待重新入局的机会。他告诉本刊记者,他所见的村集体矿,百分之九十几都已经被以不公平的方式转换了产权。随着此后几次煤矿整合,源头上的强取豪夺已经沉没在山西的煤炭开发史里,但因为一场血案,将一家煤矿所有隐没的历史成本又都摆到了台前。这15亿元的累积成本,不是白家峁村独有的,也不仅仅是11个自然村的,甚至高树峰也对白家峁的标本意义充满期待。他们村的煤矿,在被承包企业私造公章变更产权后,又在2009年被一家大的集团整合了。那家私人企业功成身退,最初的产权原罪看起来更是无迹可寻,但白家峁的谈判让他重新看到希望。“如果村民拿回煤矿,获得赔偿,我们村煤矿的事也能拿出来说说了。”高树峰对本刊记者说。

  这是政府一直谨慎压制白家峁谈判中补偿价码的重要原因。白家峁的价码,会影响到此后兼并重组过程中的谈判难度。多次和县政府官员打过交道的成生稳告诉本刊记者:“县领导在私下场合表示过,公开的一次性赔偿价格在20万~30万元/人。”

  村民代表和新民公司的谈判进行了3个多月,但一直无法在价格上达成一致,谈判陷入胶着。根据选举前定的规则,新民是唯一可选择的谈判对象。但通过选战的教育,已经意识到煤矿价值和自身卖方市场地位的村民们,决定让新民公司出局。他们聘请了一位律师,在《吕梁日报》上登报,声明和新民公司的谈判破裂,希望有承包煤矿意向的公司前来洽谈。很快一家名为大庄集团的公司成为新的谈判对象。村民代表们和它达成的协议是一次性补偿费为36万元/人,分3次支付,在年底前付清。煤矿重新开工后,在两年的建设期内,每年给村民一人2000元。两年后,每个村民每年可以获得4000元。看起来大庄公司也诚心想做成这笔买卖。成生稳记得是阴历八月一日,第一批款就已经打到部分村民账户上,有8户村民获得了18万元。但打款行动很快被政府叫停。

  白家峁煤矿的未来又陷入无解的状态。因为谈判陷入僵局,村民代表们又日渐失去了村民们的信任,甚至代表内部也产生了分裂,大概分为三派:一派主张跟大庄公司继续谈,一派主张重新找新民公司这个选举产生的合法主体,另一派则开始寻找新的买家。过去的一年,煤炭价格依然持续着强劲的增长势头,甚至在股票市场,有“煤(煤炭)飞色(有色金属)舞”的说法。可白家峁煤矿和村民们失去了这宝贵的一年,而且看起来,沉默还没有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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