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上她，杀了她

　　世人不见得真的爱尤三姐式女子的丰富和复杂。文人爱的是粉饰洗白过的烈女子，而世人，则只爱她的悲壮和决绝。他们爱她，也杀了她

　　文｜江岸

　　假如尤三姐和柳湘莲不是相见已是生死诀别时，假如他们有机会从头认识并相处，柳湘莲会不会爱上尤三姐，娶她，圆满一段大好姻缘？

　　在《红楼梦》的各种版本里，尤三姐的形象变化最大，她有时是“妄担了虚名”，实际是让贾珍、贾琏等人从未近身过的干净暴烈女子；有时，则是以无耻对抗无耻，有过不堪过往的女人。我更认可后者。张爱玲《红楼梦魇》里提到一个版本(全抄本)里的尤三姐“虽夜晚间孤衾独枕，不惯寂寞，奈一心丢了众人，只念柳湘莲早早回来，完了终身大事。”——这个版本的尤三姐显见得是闺房枕上常不寂寞的了。

　　《红楼梦》里尤氏姐妹是配角，作者并没花笔墨说是什么让她们堕落，想来原因也不复杂，也并不算是血泪史。

　　英国谚语里说，权势是最好的春药。对于处境尴尬的“拖油瓶”尤氏姐妹来说，贾珍、贾琏等人的权势和财富大有吸引力，而他们的倾慕(或者就是调戏)隐隐给她们晦暗的、被忽视被挤压的生活带来了某种刺激。就像张爱玲的《连环套》里的霓喜“出了情欲这个圈子，她就是别人脚底的泥”。也许是虚荣，不耐寂寞，或是贪恋权势富贵，总之，各种复杂原因加在一起，让尤三姐和贾府那些浮浪子弟有过污浊放浪的交往。曹雪芹身后，那些热爱尤三姐的文人不断删改《红楼梦》的版本，清洁她，洗白她——这其实很可笑。伤过、破碎过的心，才更能体会生命中的温暖和美好，肮脏过污浊过之后的洗涤，才更痛快更洁净。有最世俗最耐脏的底色，看人生才更清醒更通透。

　　而她心仪的柳湘莲，此前出了名的，除了他的俊美和才艺外，还有他的“冷”，贾琏评价他“最是冷面冷心，差不多的人，他都无情无义”——与贾琏等人在情场欢场的“热”相比，柳湘莲的冷，是因为他在肮脏浑浊的环境里对于洁净的执拗要求。男女通吃的薛蟠却错看了人，竟想调戏柳湘莲，惹来一顿暴打，还被迫喝了污泥水。

　　“冷郎君”柳湘莲果然那么清洁吗？原系世家子弟的他也“赌博吃酒，以致眠花卧柳，吹笛弹筝无所不为”的，但在世人眼中，男人“眠花卧柳”很正常，顶多算是荒唐。但尤三姐们不同，因为自古至今，从来不曾有过完全平等的男女关系。当尤三姐听到柳湘莲反悔，想退婚，就猜到他“在贾府得了消息，嫌自己淫奔无耻之流，不屑为妻”。可以反调戏贾琏贾珍这样的风月老手，貌似狂放不羁、蔑视贞操的尤三姐，此刻才清醒地意识到，此前她的种种努力改过都是飞蛾扑火，不干净的过往已在她的人生简历上刻下了深深的红字，供人嘲骂品评，也让心爱的人厌弃。虽然柳湘莲对她的死深感痛悔，但假如能按下倒回键，他能不在乎尤三姐的过去，毫无顾忌地接纳她吗？

　　当尤三姐自杀身亡，柳湘莲遁入空门的消息传入贾府时，凤姐的反应是幸灾乐祸，她评价柳湘莲“算这个人造化大，省得当那出了名的剩王八。”——凤姐的看法，固然是因为她所处的位置，对尤家姐妹有刻骨的仇恨和轻蔑，但也基本上代表了很大一部分人的看法。娶了尤三姐这样的女子，因为她不洁净的过往，男人，要背负的是绵绵不绝的羞辱和损伤。正是因为尤三姐清醒地看到了，她没有退路可走，所以，几乎是在瞬间，她选择了死亡。

　　世人能原谅瓦格纳这样的大才子疏狂，能忘记贾琏式平凡男子的荒唐过往，却选择给尤三姐式女子一条不归路。文人们爱她，却只爱粉饰、洗白过的她，世人也爱她，爱的，却是她决绝悲壮的谢世姿态。他们爱她，也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