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6年前的“3·19枪击案”比较起来，同样是选举前夜，同样是枪击案，政客相对谨慎，媒体相对理性，受众相对成熟，整个社会都变得更有耐心。永和枪击案，由此显得更像是一个个案，一个偶然性的插曲。

　　南都周刊主笔_石扉客 台北、高雄报道

　　选举前夜

　　2010年11月26日，台湾“五都总选”前夜。

　　高雄市长候选人陈菊此番选前最后一次造势会，地点定在竞选总部。永和连胜文枪击案发生之时，正是陈菊造势大会接近最高潮的时候。现场人流涌动，陈菊的巨幅画像高耸在舞台中央，两侧“拼过半，五都全胜利；顾台湾，全国总动员”的竞选口号，霸气逼人。激光束将“三号陈菊”四个字高高打在舞台一侧的高楼外墙上，数百米外即可看到。

　　每位助选嘉宾出场，必有先声夺人的烟花弹升空炸响。除了站台的议员、“立委”等大佬外，本土青年杂技团、金曲歌王杨烈等演艺明星纷纷上台助兴，有极高人望的民进党人士郑南榕遗孀叶菊兰，也一身素装亲自上台，为“我的好姐妹”陈菊打气助威。

　　与此同时，同在高雄的另外两位市长候选人：出走绿营的杨秋兴，正在不远处的另一处场子里竖起“反菊救高雄”的大旗；而蓝营的黄昭顺造势会上，黄的女儿陈菁徽也在当众下跪，冀图为母求票。

　　由大高雄北望数百公里内的台湾岛上，大台南、大台中、新北(台北县升格后)和台北等四个直辖市，蓝绿两个阵营里，郭添财与赖清德、胡志强与苏嘉全、朱立伦与蔡英文、郝龙斌与苏贞昌，正在各自场子里捉对厮杀，拼力作选前最后一次催票总动员。这一晚，台湾领导人马英九也从台北南下，马不停蹄穿梭在台中台南各地，为蓝营五战将站台造势。

　　当陈菊在万众簇拥下，从聚集在广场上的数万名支持者中艰难穿过，最后出现在舞台中央她的巨幅画像之下时，人群如潮水般向前涌来，尖叫声此起彼伏，遍地尘土飞扬，现场气氛已经接近疯狂。

　　少有人注意到，不知何时，数十名警察已悄然出现，神情冷峻地护卫在台前。台湾选举中，这种戒备森严的安保向来罕见，连前一晚有马英九莅临的新北市长候选人朱立伦造势会上，也远未见到这种阵势。

　　尽管现场狂热的气氛和功率巨大的音响，在干扰着信息传播，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五都总选”前夜的台湾，又响起了枪声。

　　永和枪声

　　枪声响起来的地方，是距高雄380多公里外的新北市永和国小。开枪者是当地一名绰号叫“马面”的帮派头目林正伟。国民党名誉主席连战之子连胜文头部受重伤，一位无辜民众黄运圣中枪不治。

　　综合各方消息，媒体描述的现场版本概要如下：

　　是夜，连胜文以国民党中央委员的身分前往台北县永和市永和国小，为党内新北市第六选区议员候选人陈鸿源的造势晚会站台助选。

　　此次台湾“五都总选”，是高雄、台南和台中以及新北等四个新成立的直辖都市，和台北一起选举行政首长、议员及里长，由此合称“五都总选”。因“五都”所辖地理位置关键，基本覆盖了台湾岛的北中南地区，所辖人口共约1380万，占到全台选民之六成，故此次“五都总选”结果至关重要，直接关系到1年后的“立委”选举和2年后的台湾领导人大选成败，被蓝绿两营视为大选前哨战。

　　当晚8时17分许，连胜文、陈鸿源等人在晚会舞台准备演讲活动时，林正伟突然爬上舞台，一手搂住连胜文的脖子，一手举起预藏好的手枪，近距离瞄准连胜文的头部开枪。一颗子弹从连的左脸射入，斜穿过口腔与鼻腔，自右太阳穴射出，射出的流弹也击中观众席上一名29岁残疾男子黄运圣的头部。彼时黄正坐在观众席前面的轮椅上观选，不幸中弹。林正伟随即被台上人员制伏，并交由警方逮捕和侦讯。

　　连胜文遭枪击后，先被送往邻近的耕莘医院永和分院，接着再转送国立台湾大学医学院附设医院进行紧急手术。台大院方表示，连胜文的左脸与右太阳穴有贯穿伤，左脸颜面颅骨也有骨折现象，但万幸没有伤到脑部。而黄运圣被紧急送往耕莘医院永和分院急救后宣告不治。

　　枪击案现场和永和所属的新北市级选举并无直接涉及，而是发生在很难引起公众注意的市辖选区候选议员选举中。因此事发时现场并无电视媒体直播，嗣后媒体调查获悉的现场观众所摄录像中，当时事发之突然，场面之混乱，几令人有猝不及防之感。

　　当晚在接受台湾公广集团中视采访时，当时在场的国民党籍“立委”林德福惊魂未定，他如是回忆事发情形：刚上台和连胜文握完手，转身准备下台赶另一个场子造势，突然听到一声异响，一回头，惊见连胜文已满脸是血，摇摇晃晃地倒在台上。

　　这是2010年11月26日晚的台湾，“五都总选”前夜：一颗子弹，一死一伤。

　　“五都总选”

　　此次永和枪击案，事发前几乎无任何征兆。

　　枪击案发生前的数天里，本刊记者与蓝绿两营诸多资深人士作选前交流，均觉选战呈深度胶着状态。台北花博会、南北韩冲突，都成为蓝绿两营借力发挥的议题。除却高雄和台南两大绿营据点公认变数不大外，台中及新北、台北三市，双方均无百分百胜算。

　　枪声响起来后，选举开始前这一夜，形势微妙，媒体热点始终集中在两个地方，一是追问和探究枪击案真相；二是评点蓝绿两营的应对表现，评估对选情的影响。

　　枪击案嫌犯林正伟的口供反复，使得作案动机成为争议焦点。台湾《新新闻》周刊副主编张铁志喜欢用“扑朔迷离”四个字来形容该案，同样是枪击，技术上台上台下均可实施，他百思不得其解疑犯为何要采取如此高风险的方式。而另外一位台湾资深报人、《旺报》总主笔戎抚天则推测，种种现象观察起来，党派操控可能性似乎较小，更像是地下赌盘为影响选情铤而走险的结果。他甚至认为，6年前同样扑朔迷离至今的“3·19枪击案”，也有这种地下赌盘操盘的可能。

　　枪击案发生后的当天晚上，各路政要的表现可圈可点。新北市候选议员陈鸿源几乎和连胜文同步赶到台大医院，随后赶来的连战在台北市长候选人郝龙斌的站台会上含泪祈愿老天保佑台湾，郝龙斌拭泪请求全场为连胜文祈福。因为担心有人效仿再出意外，台中市长胡志强甚至宣布提前结束造势会。台湾领导人马英九也中断了台湾的五市市长辅选行程，匆匆赶回台北。

　　绿营方面，新北市长候选人、民进党主席蔡英文发表三点声明，一是慰问伤者，哀悼逝者；二是要求就治安败坏问责执政的国民党；三是要求严查枪击案，及时公布真相。台北市长候选人苏贞昌也在随后发表慰问伤逝者与谴责暴力声明。

　　评点蓝绿两营的表现，则成为电视上媒体名嘴们的主战场。枪击案发生当夜，知名评论人陈文茜即在某电视台怒斥蔡英文，指蔡名为呼吁各政治势力不要操作枪案，实则大操特操。

　　无论如何，永和枪声成为了考验各派政治势力应对突发水准的标杆，无论是政客，还是媒体，所指向的都是次日选民手里的选票。

　　中选委主委张博雅适时出来宣布枪击案不会对次日的选举进程有任何影响，“五都总选”，会照常进行。

　　值得注意的是，6年前政党轮替之际，台湾领导人大选前夜爆发的枪击案，中选委也是宣布选举照常进行。

　　波澜不惊

　　11月27日是投票日，全台共设立了8355个投票所。从上午8点开始到下午4点结束，8个小时的投票周期里，和6年前的“3·19枪击案”迥异的是，台湾街头，波澜不惊。既没有6年前台湾人所熟悉的街头抗议，也没有蓝绿两党互殴的高调指控。很难想象，之前一天刚刚发生了一死一伤的永和枪击血案。

　　高雄地方法院门口甚至布置好了拒马，但民众也成熟了，少有民众再诉诸悲情和民粹。问台北街头的计程车司机，准备投谁的票？司机只是笑笑，说我不喜欢官宦子弟，也不喜欢市井草莽，我谁的票都没投。

　　“五都总选”结果，就席次来说是蓝三绿二，基本维持现状。但民进党得票总数超过执政的国民党40余万票，在大高雄和大台南地区更是遥遥领先。在高雄，绿营候选人陈菊分别超过杨秋兴和蓝营候选人黄昭顺数十万票；在台南，开票尚未结束，赖清德早早就自行宣布胜选。

　　如果说选前最令市民震惊的，是连胜文重伤、市民黄运圣无辜丧命的永和枪击案。大选揭晓后的台湾市民，更为关注的是失败者的落选感言。从台北县升格而成的新北市，选民总数为“五都”之冠，地位举足轻重。身为新北市长候选人，同时又是民进党主席的蔡英文，当仁不让成为关注焦点。此次选举她以政坛新秀初试身手，即擒获逾百万选票，观察其选前态势就可圈可点。

　　永和枪击案发生之时，蔡英文和陈菊的造势会同时举行，据到场观察的《亚洲周刊》记者张洁平估计，蔡的场子至少十万人参与，气氛之热烈甚至与陈菊的高雄会场不遑多让，满场皆高呼“小英！小英！”此前民进党前主席许信良更是对本刊记者直言，以他所看到的蔡英文造势会人气，“可以溶解掉一切阻力，绝对没有问题”。

　　但蔡英文还是败给了朱立伦。

　　11月27日晚7点30分，在捷运板桥站的蔡英文竞选总部附近，蔡英文穿过等待已久的粉丝，开始直面她的选民们。她认为此时此刻是她这辈子最光荣的时刻！她说新北市的市民把她从一个大学教授，变成一个真正能够亲近民众的政治人物。

　　令人感动的是，她说她个人没有成功，并不代表民主没有成功，大家还是要对民主有信心，这次失败，下次再继续挑战，下次再失败，再挑战，直至成功。我们要做坚强的市民，要对台湾有信心。蔡英文反复强调：这次我们打了一个有内涵的选战！我们打的不是政党，没有落入政党的对抗，我们打的是一个有价值观，有未来、愿景的选战！

　　蔡在说这些的时候，双手撑住讲台一角，就像在她的大学课堂上授课，冷静，清晰，理性。面对着的选民仿佛是她的学生，大家只是听着，安静如常。

　　苏贞昌竞选总部弥漫低迷气氛，老将苏贞昌却笑容满面出来谢票。他说：“不做负面的选举，将来会成为主流典范。”他并且安慰选民不需要灰心。

　　台中市的苏嘉全也强调不为失败找理由，他祝福对手胡志强，他认为自己不够努力，此后决定在台中成立“苏嘉全办公室”继续为台中市民服务。苏嘉全这次虽败犹荣，仅以3万票小幅落后在台中深耕多年的胡自强，等于是赢得了胜利。

　　11月30日，蓝绿两营得票最多的郝龙斌与赖清德，都对媒体公布了自己对枪击案是否影响选情的看法。两人都承认自己是永和枪击案的受惠者，都帮助提高了得选率，也就是说枪击案对蓝绿两营都产生了催票效果。根据统计，此次五都总选投票率达71.7%。

　　台湾独立媒体人陈香兰一直在观察此次选举，她相信上述效果的关键在于永和枪击案蓝营执政处理方案已经吸取“3·19枪击案”绿营执政时的处理态度。其区别是民进党当年隐瞒枪击情况，使得中间选民在经历第一次选举VS枪击，悲愤中同情受伤者(选举当事人)；这次整个过程处理透明，也非选举人受伤，使得双方阵营向心力上升，南北选民出来投票因而投票率提高。

　　与此同时，陈香兰坚持认为，永和枪案影响选情已被承认，但对“选举翻盘”终究无法发挥作用。比如这次台中的选举态势，充分展现了胡志强和苏嘉全蓝绿双方的真正实力，票数相差无几。

　　中间路线

　　连胜文的伤势比大家预期的还要好得快，最新的情况是他已经可以坐起来进食了。

　　与此同时，“五都总选”的硝烟也正在散去，各派政治势力或检讨教训，或总结经验。尽管永和枪击案真相还未完全显现，台湾社会及朝野的关注重心，已从永和枪声的阴影下走了出来。蓝绿阵营未来的政纲走向，甚至在有关台湾的主体性问题上，早已取代枪击案，成为大众关注的议题焦点。

　　《旺报》主笔杨伟中撰文评述：无论我们喜不喜欢民进党，必须承认在蔡英文当主席的这两年多来，民进党不但走出败选阴影，不但打破很多人认定的“十多年无翻身之日”，反而重新凝聚，还有所成长，更重要的是，蔡英文某种程度上压制了深绿的牵制。

　　更多的解读重心，开始移向海峡对岸。杨伟中认为，蔡英文的这条路如果走下去，民进党不是没有可能在两岸政策上更务实，不是没有可能渐渐摆脱“对外挑衅大陆，对内操弄族群”的旧时代战法。

　　张铁志觉得，在台湾主体性问题上，蓝绿两党应有政见趋同的前瞻性，蓝军不能只把大陆视作财富和商业利益，绿军不能只把大陆看成是威胁，应开辟以民间社会和普世价值的互动为更可贵的第三条道路。

　　民进党籍前“立委”林浊水则认为，在ECFA协议框架下，海峡两岸经贸一体化持续加强，蓝绿在政见上“两党趋同”的可能性是存在的。这种趋同，一方面可减少内部冲突，另一方面可让大陆对台判断不至失真。

　　和6年前的“3·19枪击案”比较起来，同样是选举前夜，同样是枪击案，政客相对谨慎，媒体相对理性，受众相对成熟，整个社会都变得更有耐心。永和枪击案，由此显得更像是一个个案，一个偶然性的插曲。

　　永和枪击案发生时，台湾作家龙应台曾经非常担忧，她一度以为台湾社会的潘多拉盒子，只要打开了一次，这只可怕的魔鬼总是会时不时跑出来。她认为无论是名嘴还是政客，媒体还是公众人物，任何情况下都不应当在真相未明的情况下随意揣测已经进入刑事程序的案件。

　　等到选后第二天，她终于放下心来了。她说：“台湾民众现在都明白了，民主不是玫瑰园，民主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希望，始终在民间的觉醒。只有公民社会才能阻止枪声接二连三地响起来。”

　　台北金华街110号，龙应台基金会办公室里，一进门便是一个大大的“思”字，书法家董阳用一个字奠定了基金会的基调。2004年台湾大选“3·19枪击案”发生后，龙应台开始筹划这个基金会，把目光投向民间。“那时我们对政治失望了，对两颗子弹失望了，于是开始搞这个基金会，搞这个‘思沙龙’。”

　　“虽然还是有枪声，看罢这次选举全程，基本决定了台湾的民主道路很难再走回头路了。”龙应台如是说。

　　2010年台湾“五都总选”选情

　　选举城市：

　　台北市、新北市(由台北县升格而成)、大台中市(县市合并而成)、大台南市、大高雄市

　　日程：

　　10月22日前——审定候选人名单

　　10月29日——候选人抽签决定号次

　　11月27日——举行“五都”直辖市长、市议员及里长三合一选举投票

　　任期：

　　至2014年，今后每四年选举一次

　　市长选况

　　台北市

　　1  无党籍  吴炎成

　　2  国民党  郝龙斌(冻蒜)

　　3  无党籍  萧淑华

　　4  无党籍  吴武明

　　5  民进党  苏贞昌

　　新北市

　　1  国民党  朱立伦(冻蒜)

　　2  民进党  蔡英文

　　台中市

　　1  民进党  苏嘉全

　　2  国民党  胡志强(冻蒜)

　　高雄市

　　1  无党籍  杨秋兴

　　2  国民党  黄昭顺

　　3  民进党  陈菊(冻蒜)

　　台南市

　　1  国民党  郭添财

　　2  民进党  赖清德(冻蒜)

　　市议员选况

　　台北市102人抢62席

　　新北市143人抢66席

　　台中市138人抢63席

　　台南市130人抢57席

　　高雄市134人抢66席

　　里长选况

　　共有7254人抢3758个名额，无党籍候选人4943人，国民党提名1843人，民进党提名462人。

　　注：冻蒜(台语)，意为当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