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鄱阳湖候鸟遭捕杀调查:猎杀珍稀鸟类形成产业链

http://www.sina.com.cn  2010年12月10日16:13  三联生活周刊
东林寺护生会的居士发现了一只缠绕在天网上的尖嘴鹬。 东林寺护生会的居士发现了一只缠绕在天网上的尖嘴鹬。

被天网缠住已经死亡的水鸟。 被天网缠住已经死亡的水鸟。

昌邑乡野保站附近湖面养殖鱼苗的渔民。 昌邑乡野保站附近湖面养殖鱼苗的渔民。

东林寺护生会的居士在拆除天网。 东林寺护生会的居士在拆除天网。

  鄱阳湖候鸟捕杀调查

  鄱阳湖是我国最重要的候鸟越冬栖息地,据统计,在此越冬的候鸟种类达136种,属于全球濒危鸟种9种,国家一级保护鸟类9种,其中小天鹅8万多只,白额雁、鸿雁、豆雁、灰雁等雁类18万多只,斑嘴鸭、绿翅鸭、赤颈鸭等鸭类8万多只。但原本的“鸟类的天堂”已经日渐成为捕杀候鸟的猖獗之地,鄱阳湖深处搭起数公里长的天网,无意中撞上天网的珍稀鸟类,横遭厄运,被不法分子牟取暴利。

  记者◎吴丽玮   摄影◎关海彤

  砍天网

  清晨6时许,鄱阳湖上浓雾弥漫。

  “今天雾大,那些人可能还没来,没准我们能在天网上看到天鹅。”恒湖垦殖场职工黄先银是我们的向导,他的家在恒湖东江七大队,距鄱阳湖的大堤不过几公里远。当地老百姓把鄱阳湖上用来捕鸟的网子称为“天网”,按照黄先银的说法,这些布置天网的不法分子,常常天没亮就偷偷溜进湖区,把那些不幸撞上天网后无法挣脱的候鸟们取下,进行不法交易,“但今天雾太大了,那些人也怕会迷路,也许今天还没出动”。

  摩托车从昌邑乡野生动物保护站附近行驶10公里,停在大堤边的草丘上。所有人要换上连体的下水裤,徒步行走。从9月底开始,鄱阳湖进入枯水期,船舶已无法行驶。黄先银捡起水中一团散乱的渔网告诉本刊记者:“这是我上次来的时候砍断的天网。平时如果有人来检查,那些拉天网的人就提前把竹竿放倒在水里,来检查的领导站在大堤上一看,哪有天网的影子,所以他们都不相信我说的。”黄先银是江西省新建县昌邑乡的一名义务护鸟员,从2005年开始,他开始与鄱阳湖上愈演愈烈的天网做斗争,没事的时候带着刀走进湖区,看见天网就砍,有一次被人发现了,在水里又跑不快,让人包抄过来打,最后装死才逃过一劫。他向本刊记者描述他所见过的“天鹅之死”:“天鹅的头冲进天网里,整个身子耷拉在后面,两只翅膀扑棱开,足足有1.5长。”据他讲,“捕鸟的人天亮之前就把鸟都收走了”。

  在距离大堤较近的地方,当地村民为了捕鱼筑成许多围堰,湖面由此变得零散,在这里看不到所谓的天网,一则这里容易被发现,二则候鸟很少光临这样的地方,它们喜欢栖息在大而平静的水面上。

  浓雾笼罩下,我们一路向东走,大约走了5公里远,天网终于出现了:若干根竹竿竖直地插在水中,露出水面的部分有4米多高,尼龙纤维编织的网子悬挂其间,每张网大约有三四十米长,一整条天网绵延到视线的尽头。据黄先银说,有的天网有几公里长。

  和我们一起来的还有东林寺护生会的祖亮师父和3个在寺里带发修行的居士。黄先银人高马大,四肢颀长,他快步走在最前面,先越过一个竹竿,拿刀在下一个顶部的1/3处斜着砍下。后面的人都听从他指挥:最后一个人负责砍他越过的那根竹竿,中间的天网随即大半倒在水里,处在中间位置的几个人,每隔10米左右将天网横刀砍断,起头断后的人再在剩余竹竿一半的位置将其斜着砍断。“这样砍断的天网,他们就没法再用了。保持这样的频率就行,不用砍得太密集,要保存体力。”

  随着路线深入,行进越发困难。水在变深,水中的淤泥越来越软,每走一步脚底都要下陷一大块,一旦在水中停留,两只脚就像陷进沼泽似的不断往下坠,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将脚拔出。“这样的地方,保护站的人怎么会来?就是这样的地方才有天网。”黄先银说自己有时会背着已经送命的天鹅、大雁到新建县野生动物保护站去,“但他们说,这证明不了什么,除非我能举报有人正在用天网猎杀天鹅”。

  我们一边砍一边数着竹竿的数目,27根,有1公里多长。黄先银告诉我们,天网是在涨水的时候搭起来的,“那时候船能进来,网子就插在水里,等9月底10月初水一退,天网就露出水面了”。雾气氤氲时常让人辨不清方向,黄先银仔细地在水里寻找脚印,他说:“那些人今天已经来过了,我们顺着他们的脚印走就不会迷路。”我们没有在天网上看到被束缚的天鹅和大雁,偶然有几只尖嘴鹬被牢牢地缠在上面,眼神已经失去了光泽,死了。“这些都是不值钱的鸟,拿回去也卖不掉,在网上面饿死了。”黄先银似乎很了解这条猎杀珍稀候鸟的地下产业链:“鸟被附近的村民带回去,偷偷卖给广东人吃。”而这些候鸟的标价也着实令人咂舌,活天鹅将近2000元一只,活大雁也近千元一只,死的天鹅也能卖到几百元。而在天网附近,随水面飘零的天鹅和大雁的羽毛,都被黄先银当做鸟被抓走的证据。

  祖亮师父和几位居士小心地解开尖嘴鹬身上缠绕的天网,他们口里不停地念着“南无阿弥陀佛”,用手上的刀,或者用脚在水里面使劲撮出一个坑,把小鸟埋进去。水面上不时还有肚皮朝上漂着的反嘴鹬和各种鱼类。“这些都是被下药毒死的。”黄先银说,在湖中的草丘或者围堰上,有人将剧毒农药“呋喃丹”掺在稻谷中,制成毒饵撒在泥土上,有时天鹅、大雁也会被毒死,这些鸟也都流通到各地的秘密餐桌上。当地也有家长给老师送野味的传统,“每到开学,家长会送给老师家里打的野味,头和脚全都被砍掉了,从外观上看不出来是什么,但谁心里都清楚,是天鹅”。

  中午12点多,湖面上的雾气在阳光的照射下渐渐散去,天空中偶有成群的大雁飞过,天鹅、野鸭的叫声有时也传入耳内。在距离大堤10公里左右的湖面上,天网的形状清晰可见。每隔100米左右,一条连续的大网沿着东西方向延展开来,在视线所及的范围内,至少并行着七八条这样的网子。黄先银带着我们往回走,“再晚就危险了。如果天黑之前回不去,在湖面上很容易迷路”。我们几个都已累得精疲力竭,黄先银叹了口气说:“湖面上这么多的天网,咱们几个就是砍半个月也砍不完啊!可保护站的那些人从来都不会到这里来。”

  谎言与困境

  新建县在南昌市的西北方向,位于鄱阳湖的西南面,其中昌邑乡和联圩乡与鄱阳湖直接相邻。昌邑乡东南面的恒湖垦殖场是进入鄱阳湖的“咽喉之地”,恒湖圩堤旁的小滩湖和茶湖之间有一条狭长地带,枯水期成为进入鄱阳湖最为便捷的道路。昌邑乡的野生动物保护站也因此设在附近。

  昌邑乡党委书记杨开文告诉本刊记者,每年10月1日至次年3月30日候鸟越冬期内,乡里会安排乡干部轮流到野保站执勤,两班倒,每班5人,执勤一周,执勤时吃住都在野保站里。正在站内值班的二班班长陶绪镜向本刊记者介绍,他们的主要工作,一个是大力宣传保护野生动物的重要意义,一个是检查来往船只是否装有野生动物和有毒饵料,还有一个就是每天在湖面上巡视,打击天网。他拿出望远镜,得意地让本刊记者看远处湖面上候鸟栖息的场景:“我们每天都要下湖,看到天网我们就会拆掉,黄先银说的那些天网,已经不在昌邑乡,是没有明确界限的湖,也有可能是属于联圩乡或者都昌县的。”我们按照陶绪镜提供的方位寻找,他们曾经拆除过天网的地方,离我们前一日出发点不过两三公里远,而我们发现大量天网的地方,距离出发点直线距离在5~10公里左右,这远远没到南昌市和九江市在鄱阳湖的分界线上!

  新建县野生动物保护站站长张勇辉对本刊记者说,从2008年开始,新建县在各个乡委任了一批民间护鸟员,虽然恒湖垦殖场是由南昌市管辖,但鉴于黄先银的护鸟热情,他也被聘为昌邑乡的民间护鸟员。联兴村的陈小平是联圩乡的民间护鸟员,他告诉本刊记者,每周至少要巡湖一次,每次要走六七十公里路。“在草丘上只能骑摩托车,到了湖里要坐电船,或者靠走路。出去巡湖,中午肯定回不来,只能在湖上临时搭的棚舍里吃一点饭。”说到自己管辖区域是不是有天网的话题,陈小平很笃定地说,没有。“我们这边地势高,湖上交通相对便利,不法分子也不敢在这里布天网。昌邑乡管辖范围内的湖面离围堤要远一些,而且没有车可以走的路,只有草丘。”

  与昌邑乡在湖上相邻的都昌县位于九江市,都昌县候鸟自然保护区管理局局长李悦告诉本刊记者,在他们管辖的范围内,朱袍山原本是非法捕鸟的多发区,但今年尚未发现新架设的天网,包括黄金嘴在内的主要候鸟栖息地,都没有发现。“每年春节前是布设天网的高峰,因为这时候可以在市场上卖高价。今年初我连着下了4次湖,一共割了12公里的天网。”都昌县境内的鄱阳湖管辖范围有61.65万亩,李悦每年都会在区域内进行环湖调查。2009年,栖息在此处的候鸟总计20余万只,其中天鹅有3万多只,野鸭有1.2万只,大雁10多万只,白鹤有500多只。在这之中,珍惜的东方白鹳,去年发现了2只,今年到目前为止发现了1只,同时今年还发现了6只白鹤和8000多只天鹅。“从数量上看,今年少了一点,但今年气候偏暖,候鸟有的还没有飞来。”对于黄先银说的“一天有200多只天鹅被捕杀”,这些野保站的工作人员都觉得并不可信。

  另有一位经常从事鄱阳湖候鸟保护工作的知情人士向本刊记者透露,位于鄱阳湖东南鄱阳县附近的湖面上也有大量天网。“我第一次来这里,是跟着黄先银一起的,那时看到很多天网吓了一大跳。今年我故意避开黄先银,自己租船从其他地方进去,看看是不是还有天网。结果我坐船走了4个小时,几乎到了湖心的地方发现了很多天网。那地方有很多勾勾叉叉的小河,水里很多淤泥,船实在没法继续深入了。那些野保站的人,最多走到行船两小时以内的地方,他们下不了那个力,这些地方根本是没有天网的。”这位知情人告诉本刊记者,他曾在南昌水产特产市场看见一辆卡车拉来整车的野鸭来卖,“我给当地的野保部门打电话,结果他们来了后,硬说什么都没看到”。2007年2月,这位知情人在广州出差,他与当地的朋友一起在餐馆吃饭,在菜单上看到了天鹅。“当时才卖800元一只,我不敢相信,到后厨一看,果然是天鹅。”这让他颇为震惊,听餐馆的老板说,天鹅来自鄱阳湖,在此之后,他每年都要到鄱阳湖考察几次。“今年11月8日,广州餐馆的老板还给我打电话说,又有天鹅到了,现在的价钱已经涨到了每只1万多元。”在鄱阳湖上,他见到过已经死亡的反嘴鹬、黑翅长脚鹬、斑嘴鸭、浅鸭等,“有的是挂在天网上,有的是让人用鸟铳子打死的”。

  与黄先银一起保护候鸟的垦殖场职工葛学敏告诉本刊记者,天网常常以渔网的名义鱼目混珠,“其实和渔网没多大区别,只是网眼比较大,渔网上多一个塑料的浮漂而已。倒在水里,保护站的人也不大认识。”除了天网,另一种捕鸟的方式排铳——将十几门铳安放在船上,伪装好后,驾船靠近天鹅,十几门排铳一起发射,每门排铳装有100余颗钢珠,霎时间飞起的天鹅就会有几十只被击中。

  虽然黄先银言之凿凿,但他从来没抓到过现形。在昌邑县野保站的陶绪镜看来,想把捕杀候鸟的不法分子抓个正着非常困难。“他们比我们在水里走得要快。我们晚上哪敢走,会迷失方向的。真要做这事的人我们肯定是抓不到的,最多只能起一下震慑的作用,平时多用大喇叭宣传一下。”他说最重要的环节是控制船。“进入到我们视线的船只,我们一定会检查,是不是有毒饵,有天网,有野生动物。上次一个记者来,我们还打开他的包检查,看看里面有没有候鸟。”今年新建县审理了两起与候鸟有关的案件,新建县野保站的张勇辉告诉本刊记者:“案子大多都是在贩卖环节,这样容易人赃并获。我跟黄先银说过,捡到死的动物很难定性,希望他发现了捕杀行为能及时举报给我们。县森林公安局还对这种行为有所奖励,经举报抓住1人奖励1000元,抓住3人奖励5000元。”

  两种势力

  究竟是谁在捕杀候鸟?黄先银说是当地村民,他们和野保站的人串通,反而得到了更大程度的保护。这种说法被昌邑乡党委书记杨开文断然否认,他说:“临湖的村很容易被当成怀疑的对象,但其实我们和每户承包户都签订了承包责任状,不能毒杀、枪杀、网杀野生动物。在计划经济时期,我们昌邑乡几乎没有渔民,老百姓都是靠种地生活的。开始承包经营后,村民才开始占湖放鱼,开始水产养殖。每年水涨起来,有捕捞证的人都可以划船过来捕捞,余干县、都昌县、鄱阳县,甚至浙江、江苏的渔民来捕捞的都比较多。”

  在陶绪镜看来,当地老百姓与身边的鄱阳湖并没有形成相生相伴的关系:“我们这里是血吸虫的重灾区,你看,湖边经常有警示牌‘此处有血吸虫,禁止下湖’,不光是村民,牛、羊、猪都不能下湖。”原来围湖养鱼的农户都很少,“这两年外面人流行吃什么,我们才开始捕什么,螃蟹、龙虾,都是从这几年才开始有人搞的”。陶绪镜说,那些从江浙一带过来的渔民才是最大的怀疑对象,“他们每年涨水的时候过来,就一直在鄱阳湖上停留,直到第二年再涨水了才回去。我们当地的人原本是不会织网捕鸟的,直到近五六年,鄱阳湖上才开始出现天网”。

  由于黄先银一直指责野保站工作不力,他的保护动机也被很多人解释为“想成为野保站的正式编制人员”、“想评上鄱阳湖自然保护区先进个人”等等,有人还把他的过去翻了出来,他曾经也是捕鸟人,后来因为水面被其他村的村民承包,他没法再捕鸟了,索性转为保护候鸟的人。黄先银因此还遭到了报复,自己家耕田的牛被偷了3条,养的鸭子被人毒死了,种的庄稼被人撒了除草剂颗粒无收。现在的黄先银常常怕遭人报复东躲西藏,有时会跑到南昌市区找一家便宜的小旅馆躲一阵子再回来。没有经济来源的他回到大队里,有时会帮哥哥养养鸭子,但更多的是从哥哥家拿几百块钱揣在兜里。前妻跟他离了婚,儿子17岁,在家跟黄先银的哥哥养鸭子。

  黄先银对当地村民的指责也招致了很多不满。被他数次提到的曹会村村民说起黄先银来甚至咬牙切齿。曹会村临着大汊湖,全村100多户人家,有十几户承包了湖面进行水产养殖,每年的承包费用数万元不等,而夏季捕龙虾则是全村人均沾的利益,“每年卖龙虾大约能有一两万元的收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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