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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国最后一个流氓罪犯人:保外就医刑期顺延12年

http://www.sina.com.cn  2010年12月10日16:16  南方人物周刊
牛玉强和儿子 牛玉强和儿子

  牛玉强 中国最后的“流氓”

  北京人牛玉强被判定为保外就医逾期未归,刑期被顺延12年,要到2020年2月21日出狱。27年前被判死缓的他,是中国最后一个以“流氓罪”在监狱服刑的犯人。而早在1997年7月1日,修订后的刑法实施,流氓罪被删除

  本刊记者  刘珏欣  发自北京

  27年前,20岁的北京人牛玉强被法院以流氓罪判处死刑,缓期二年执行。判决书上,他的罪行包括:参与抢过一把蒙古刀、一顶军帽,砸碎了某家窗户玻璃,参与了一场打架。

  正值1983年“严打”,牛玉强和1000多名北京罪犯一起被押到新疆,开始在新建的石河子监狱服刑。

  1990年,牛玉强身患空洞型肺结核,保外就医,回京治疗。其间,他娶妻生子,一直待在居住地,每月向派出所汇报。

  1997年,他所犯的“流氓罪”在修订后的刑法中被删除。

  2004年,新疆石河子监狱的警察突然出现,将牛玉强带回,继续服刑。他被定为保外就医逾期未归,刑期被顺延12年,要到2020年2月21日才能出狱。

  死缓

  “拿刀就是吓唬,那人没有伤得怎么样。真动了刀或打伤的都写了,嘴破了都写”

  略微泛黄的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刑事判决书上,牛玉强的部分被朱贝拿黑笔细细勾出来。

  这是涉及十多人的判决,列出的十几项罪行里,有四项和牛玉强相关:四月二十四日,六七人抢走一把蒙古刀;“一九八三年五月的一天晚上”,没有具体日期,三人拦截路人,抢走一顶军帽;另一个“一九八三年五月的一天晚上”,两人砸碎了某家窗户玻璃;六月十三日,牛玉强等四人各带一把菜刀,打了与牛玉强发生过争执的某人,没写此人的伤情。

  “拿刀就是吓唬,那人没有伤得怎么样。你看判决书里其他人的事,真动了刀或打伤的都写了,嘴破了都写。”朱贝说。

  这十几个算是街坊的小青年大都十七八岁,共同罪行是“一九八三年六月间,成立流氓组织‘菜刀队’。”牛玉强被定为“聚众寻衅滋事,持械斗殴”。

  按照当时的刑法第一百六十条,“聚众斗殴、寻衅滋事、侮辱妇女,或者进行其他流氓活动,破坏公共秩序,情节恶劣的,处七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流氓集团的首要分子,处七年以上有期徒刑。”1983年9月,全国人大常委会出台了《关于严惩严重危害社会治安的犯罪分子的决定》,规定“流氓犯罪集团的首要分子或者携带凶器进行流氓犯罪活动,情节严重的”,“可以在刑法规定的最高刑以上处刑,直至判处死刑。”据此,牛玉强以流氓罪被判处死刑,缓期二年执行。

  牛玉强的母亲至今怨恨当年总来喊儿子出门的邻居。“腼腆得像女孩”的牛玉强,听到邻居敲门,“有时躲在门后不愿去,最后还是抹不开面子去了。”所以后来派出所敲门,说牛玉强被抓时,母亲惊愕极了。她还想象不到,这只是儿子颠沛命运的开始。

  保外就医

  牛玉强觉得,等着2008年刑满了,去一趟新疆办手续,回来就是正常人了

  1986年,牛玉强经新疆自治区高级人民法院改判为无期徒刑;1990年又改判为有期徒刑18年。

  因患上空洞型肺结核,1990年11月,牛玉强由父亲具保,办理保外就医,回到离开了6年的北京。他拿着的《罪犯保外就医证明书》上,只印着“暂予保外就医”,没印期限。

  第二年7月,新疆各监狱联合组成的保外就医考察工作组到北京,考察了北京所有保外就医罪犯,认为牛玉强病情未好,同意续保一年。

  第三年、第四年……牛玉强等着,考察工作组却再也没来过。

  每个月,牛玉强都要去当地派出所,向民警汇报自己的情况,交书面思想汇报。北京发生了大案或举办重大活动,民警会来找牛玉强谈话。出门几天,牛玉强也必向民警汇报。

  1996年,有人向牛玉强介绍对象——二十六七岁的朱贝,在北京长大的河北籍姑娘。

  朱贝觉得自己是大龄女了,已经相了近10次亲,一次也没有看上的。可她一眼相中了牛玉强。“一看挺文静的,干净,不是什么特凶的,或者社会油子。”

  牛玉强一见面就坦白了自己的情况。朱贝想,没事,年轻时打架嘛,不是打死人之类特别狠的就好。

  朱贝家人都不同意,觉得她挑来挑去拖到这岁数,怎么最后挑到一个这种情况的。可没人拗得过朱贝。

  恋爱一年后,1997年,牛玉强和朱贝结婚。

  也是这一年,修订后的刑法实施,那条判决过牛玉强的流氓罪被删除。牛玉强并不知道这个,删除与否对他已经没有什么影响,曾经生效的判决依然有效。

  两口子住进了牛家两居室中的一间,八九平方米。几年后,儿子出生。3口人挤不下,就横躺床上,腿伸出床沿。

  左肩膀习惯性脱臼的牛玉强很难出去找工作,他说这毛病是因为在监狱里老铐着。“经常一递东西,胳膊呱唧掉了,赶紧上医院接,一次30块钱。”上世纪90年代,这对牛家来说不是小数。牛玉强的爸爸,从未学过医的普通工人,自己摸索着学会了给儿子接胳膊。

  家里的收入来自朱贝在外打零工,售货员或促销员,每月五六百元。牛玉强包揽家务,照顾孩子。

  白净面皮的牛玉强从不说脏字,也不会吵架。和朱贝偶尔争论起什么,没几句就停下来,拿出纸笔:“我说不过你,我写。”谁哪儿错,谁哪儿对,都在纸上列清楚。

  2003年,有人建议牛玉强申请低保,他不愿意。“他说穷日子我咬着牙过吧,吃那个不硬气,让人指脊梁骨,你买根油条人家都说你。”扛着重担的朱贝从不埋怨牛玉强:“我们之间感觉特别好。他也不浪漫,也不挣钱,可说不上来哪儿,就是挺好。”

  日子一年年过去,拮据而平淡,也有甜蜜。牛玉强觉得,这么好好呆着,汇报思想,等着2008年刑满了,去一趟新疆办手续,回来就是正常人了。

  不被计算的12年

  亲戚朋友们赶来,有人劝牛玉强跑掉。他不跑,开始收拾东西

  2004年4月,两名石河子监狱来的警察突然出现在牛家,说要带回牛玉强。

  牛玉强和朱贝傻眼了。朱贝追着问为什么,警察说,牛玉强已经被网上通缉。之前监狱多次向北京警方发函,要求牛玉强返回,都没有效果。

  “我特受不了,网上通缉?他一直好好呆在家里,定期汇报呀!”朱贝立刻去找派出所,问“怎么会网上通缉?”“派出所说,不知道啊。一查电脑才看到,果然1999年和2001年通缉了两次。”

  朱贝说,监狱警察还向她要三四千块的往返遣送费,可家里实在没钱。“派出所的也来帮着说,我家真没这条件,监狱警察要我去街道开个经济困难证明,才算没交这钱。后来又要交四五百块钱下网费,说是解除网上通缉的,加上牛玉强的车费,一共900块。我借钱把这个交了。”

  监狱警察回了住宿地,说第二天来带人。

  亲戚朋友们赶来,有人劝牛玉强跑掉。他不跑,开始收拾东西。

  离2008年4月刑满还有4年,再加上减刑,应该过两三年就出来了。监狱警察是这么说的。

  4岁的儿子看着爸爸戴上了手铐,他不知道那是为什么,仍像平常一样笑着跑来跑去。牛玉强扭过头去,挥手让朱贝带走儿子,他怕自己控制不住大哭起来。

  朱贝想去新疆见他,他说太远了,你在家好好照顾儿子和妈。她掐指算着日子,等在家里。仅几个月,又等来一个晴天霹雳。

  同样是丈夫在石河子监狱的一个女人说,牛玉强好像被顺延了刑期。朱贝写信去问,牛玉强才说,是的,12年,我怕你接受不了就没说。

  “怎么会这样?十几年啊!人的一生有几个十几年?”派出所、居委会、街道司法所都开了书面证明,证明牛玉强保外就医14年间一直住在家里,服从管理、表现良好。朱贝拿着这些和牛玉强的身体状况证明,去找司法部申诉。“司法部说,你凭口就说顺延了,总有个证明吧。可监狱没给我们证明呀。”

  牛玉强去监狱要刑期顺延证明,不给,复印也不行。只能手抄一份《扣除保外就医、请假探亲逾期罪犯执行通知书》,自己画个章,给朱贝寄过去。

  朱贝骑着自行车找司法部、司法局、高检、高法……架得胳膊疼,一圈一圈地转。领号、填表、排队。“有时候6点去,人家有整宿排队的,我号都领不到,更别说填表了。我才知道,这事都有号贩子。”

  尽管得到最多的回答是:“这不属于我们管。”一直磨下去,朱贝渐渐有了进展,找齐了监狱提到的法律条文。“司法部终于给监狱打电话,让他们给我作一个回复。”

  朱贝收到石河子监狱上级监狱管理局的回复时,已经过去了两年。回复的结论是:顺延刑期是正确的。朱贝再去找那些部门,已经不接待她了。

  “那时候我感觉脑袋瓜要炸了。我带着孩子他姑去,说你得认一下,司法部在哪,高检高法在哪。我怕我脑子崩溃了,神经了,得让孩子他姑知道在哪,替她哥继续跑这事。”

  监狱人生

  “他那身体,我怀疑能不能撑完剩下的时间。你说要哪天,他血管崩了……”

  2010年9月底,田步(化名)刑满释放,从石河子监狱回到了北京。临走前,他和其他七八个北京狱友向管教商量,帮忙给牛玉强换了个轻松点的活儿——晚上在走廊当夜哨,白天可以睡觉。

  这活儿只有犯人中的骨干才有资格干。而谁是骨干,“还不都是管教说了算。牛玉强太老实了,都不怎么和管教打交道,从来没当过骨干。”田步说。

  但牛玉强不能再和以前比,他的身体越来越不行了。发现牛玉强总是喘不过气,田步曾问他怎么了,他说感冒。得过高血压的田步知道夜里憋醒喘不上气是什么感觉。“我让他去医生那测一下血压,果然,高压190!医生当时就让他住院,他不,说我先吃药看看吧。后来一直吃药,也没低过170!这里的药没什么用,主要靠家里寄。医生劝过几次,他都不肯住院。”

  因为住院就很难减刑了。工作18个月,有15个月得到奖励,才能减刑。干的工种难或累,得奖励的几率才高。

  现在的石河子监狱里,和牛玉强一起去服刑的千余人,大都或者出狱,或者死去,剩下的七八个都是同样被定为保外就医逾期未归而顺延刑期的。按照刑期,牛玉强将是他们中最后出来的一个。

  不止一个人

  “保外就医只算了一年,其他10年顺延刑期。这样情况的有二十多人,都在申诉”

  1992年,田步因功能障碍,保外就医回了北京。2003年,他重被带回石河子监狱。

  田步说,自己保外就医期间,也是呆在居住地,定期向派出所报告,“我从来没接到过监狱的消息,突然就被上网追逃。保外就医只算了一年,其他10年顺延刑期。这样情况的有二十多人,都在申诉。真正逃了的,他们倒是难抓着。”

  石河子监狱管教科的夏女士曾向《法制晚报》的记者证实,当年上网追逃的可能有三十多个,现在大概还有十来人没抓回来。

  对于牛玉强的刑期顺延,夏女士称,把人抓回来后,会给当地派出所一个函,询问该犯人保外就医期间是否擅离居住地,是否有违法行为,以及病情如何。“他这个应该是回函了,说确实找不到这个人,擅自离开居住地了,我们才给顺延刑期。”

  而在牛玉强家所属派出所开具的证明上,写着牛玉强从1990年保外就医至2004年4月30日收监,“一直在本辖区X楼X号居住。能够服从民警管理,表现较好,无违法犯罪行为。”居委会、街道司法所也开了类似的证明。

  田步称,2002年之前,他们这种情况的人回监狱后,都没有顺延刑期。“而且我们减刑几个月,都要法院裁决呢。这顺延10年,怎么不经过法院,监狱自己就决定了?”记者向石河子监狱管教科询问此事,对方表示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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