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大火之后……
一个多月前的大火,让许多亲历者心里仍然纠结——对遇难亲友的哀思、对赔偿方案的争议,还有对回搬住所的顾虑
本刊记者 徐琳玲 发自上海
安置点免费提供的红烧肉很入味。李棠(化名)吃下最后一口,放下筷子。
这天是“五七”,距离胶州路728号教师公寓大火已整整35天。早上8点,李棠和兄弟姐妹去静安寺为在大火里遇难的母亲做法事。
手机响了,是李棠大哥打来的,他们和小弟一家已从另一个灾民安置点——久悦宾馆赶过来。晚上,4个兄弟姐妹要召开一个家庭会议,商量关于母亲遗体火化的事。
老太太的遗体放在龙华殡仪馆,已有一个多月。
“我大哥急着火化。我不同意!我就觉得我妈妈放在那里,她就还在那里。一火化,我就彻底没妈了!”李棠的情绪有点激动,眼珠子瞪得很大。
“我们家老太太身子骨可好了,是亲戚所有老人中身体最棒的,脑子又清楚,掌握我们公司的财政大权。我怎么都想不通,我家老太太怎么就会没逃出来呢?”
一旁小声交谈着的小妹、妹夫一下子沉默了。和他们同一桌共餐的另外一户姐妹也低头扒拉着饭粒。
空气有些凝重。
回忆 “赶快逃吧!你家的房子着火了”
对于11月15日下午2点45分到6点的记忆,杜真(化名)的脑海里浮现出“风很大,特别冷的场景。”
杜真是看着大火从11楼慢慢烧到她所住的26楼的,浓浓的黑烟淹没了顶楼,“我们都很清楚,顶楼的那些人肯定是没救了。”
当天晚上,她住进安置点——赣园宾馆。一共有二十多户人家住了宾馆。走道里站满了来寻找在大火里失散家人的,哭声、吵闹声一片,“也没有人报告进度,失踪人员的下落,受伤人员在哪个医院。后来,有灾民就在一块黑板上写了下信息公开的要求。后来,安置组开始在大厅里设立信息公告栏——报告事故调查进度、人员联系名单。”
“我朋友说我,刚开始几天像祥林嫂,不停和人说事情的经过。”过了一个星期后,杜真回到公司上班。
后来,她得知和她同一层楼邻居们的命运:和她对门的2601室的老太太 “是活活被烟熏死的。老头老太都长得慈眉善目的,看上去才七十来岁。后来出事后,才知道他们已经八十多了,根本没能力逃下来”;2604室一个刚生下孩子的年轻女人打不开门,也被闷死在里头,她早产的孩子还留在医院里观察……
让她心神不宁的是,住在24楼的同行罗冰(或同音)的遇难。
“她一开始是被列在失踪者名单里的,直到一周以后,消防队员在楼道的一堆烧焦的尸骨中根据DNA对比,才找到几块骨头的。”“她本来是不该在家里的人,那天她正好回家去拿东西,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烧死了。她很出色的,职位已经很高了。”
15日是杜真例行到银行给房东汇房租的日子。“一觉醒来就是12点左右了,本来不打算出门的。后来,接到一个中介电话,一定要催我去看一套房子,还说帮我把时间约到下午1点。”因为有这两件事,她在12点半离开了家,办完事后在家附近的中国银行ATM机汇了房租款。
杜真房间的门一开,走进来一个苗条、黑瘦的女孩子。
“你听说了么?今天有人上楼了。为什么就是不让我们上楼呢?”张晓燕嚷嚷着,她还是想回自己的“家”,特意走到胶州路口看了一眼。听到有人在哭,“心里很难过,就走开了”。
一会儿,洗好衣服的姐姐张慧燕也进来了,她打了一个转,让妹妹和杜真好好欣赏她今天新置的行头:一件薄纱般的半袖裙子,外加一件新的黑外套,露出纤细的脖颈。“今天下午刚刚买的。”
对这一对很爱美的孪生姐妹花来说,一个月里穿同一件外套、同一双高跟鞋,是一种折磨。大火刚灭的头几天,女孩子们拿着望远镜朝楼上瞄,觉得自己的房间可能没过火,心中存着一丝希望——妹妹心里数着自己的裙子,姐姐想着自己那条有牌子的银项链是不是被熔化了。
可是,“守在边上的警察就是不让上去,都一个月还不让上去。下雨刮风的,窗又大开着,我们的衣服肯定都完了,不能再穿了。”
23岁的张家姐妹来自浙江丽水。慧燕已工作,晓燕则在浦东一所学校读财务管理。她们和杜真同住教师公寓的26层一年半,却是在安置点里才认识起来。一攀谈,慧燕和杜真发现她们竟然都在同一幢楼里上班,“就是楼上和楼下。”
登记、入住的所有手续都是姐姐慧燕在处理。晓燕觉得自己完全“懵了”。15日下午3点,她在上课的时候,接到中介打来的电话,他说:“张小姐,你在家里面吗?如果在家的话,赶快逃吧!你家的房子着火了。 ”
赔偿 “东西烧掉了,都能赔的,房子也能赔的”
火灾后,政府采取了“一对一”的善后处理方式——针对每一户受灾的家庭都有一个专门的三四人小组来处理。静安区政府由此动员了一支庞大的公务员力量。
姐妹俩对安置组有很多不满。“他们就是来传达上头命令的,然后就是拿出一堆文件,让我们签字。我们有疑问,他们就说什么都不知道。我们的意见都是白提的,石沉大海。”“现在,政府对住户是接待的,但我们租户没有人接待。”
慧燕愤愤然。“其实,我们就想赔偿合理就可以了,早点把这个事情了结掉。我们想快点恢复正常的生活。”
晓燕她们已接到填写财物损失的通知。政府方面提出是室内装修,家具、家电及洁具,衣服,其他生活用品四类财产。而不少家庭提出的赔偿,还有金银首饰、现金、红木家具,甚至是收藏的古董和名家字画……
似乎,一场艰难的财产认定、评估、赔偿之争将遥遥无期地展开。
“反正,我已经作好最坏打算,过年也在这里过了。” 慧燕打量了一下宾馆房间,重重地吐出一口气。
对于胶州路728号的大多数家庭来说,事情显然不能这么轻易解决。
龙华殡仪馆里摆放着的遇难者尸骨中,目前只火化了几具。大多遇难家庭拒绝火化的理由是——“他们要求政府给一个说法。”
11月23日,静安区政府公布一个赔偿方案:每位遇难人员将获得约96万元赔偿和救助金,其中包括一次性死亡赔偿65万元。领款之前要签很多文件,其中包括同意火化的协议。
对于要不要让母亲的遗体火化,将是李棠一家晚上家庭会议的议题。
操着北方口音的李棠一家是早年“支内”回沪的一个大家庭。他们家在教师公寓共有两套房子,母亲跟着大哥住在中区,小弟一家住在17楼。大火烧起时,兄弟姐妹都在上班,老太太和照顾她的保姆同时遇难。
政府刚刚发放的“过冬费”,按规定,遇难家庭一户领5万,家中没有伤亡的一户领2万。按这个标准,李棠大家庭中区的房子能领5万,17楼的房子领2万。
“我觉得这么算是不对的。这5万是算我们家老太太头上,我妈是我们共同的妈,所以这5万应该是我们4个兄弟姐妹一起分的。我小弟家的房子烧了,他们家分到2万;我大哥家房子也烧掉,怎么就少了这2万呢?再说,我们家保姆是外地人,死了发5万块,我们家有房子烧了有人死,怎么也是5万块?”
一个满脸挂着笑容的黑衣男子走了过来,李棠冲他点点头——他是李棠家“一对一”安置小组的。他接过李棠小妹递过来的橘子,一边解释“过冬费”的发放准则,一边还说会帮她反映。
“我就不上去了,就在这里等你们家商量后的消息。”“一对一”先生说。
已是晚上8点,当记者问他为何这个点还过来“巡视”,“我家就住在这附近,晚上也过来看看。否则,他们又会说你们不关心我们。等我们真过来了,他们又嫌我们烦,防着我们。”他剥开橘子,有些烦恼:“人活着比什么都好!东西烧掉了,都能赔的,房子也能赔的,可能比原来还要好。”
顺着话题,记者谈到财物赔偿和评估的事。“太难!太难了!又说有红木家具,又说有什么明清字画,还有邮票,怎么搞?你说衣服,就说10件羊绒衫,一件3000块,也不过3万。一幅字画就不得了了!”
他忽然把橘子皮一把揉成一团,站了起来,“我下去透透气。”
回搬 “她很害怕,以前认识的邻居忽然都不在了”
一个月后,同小区另外两栋居民被疏散的大楼开始有人陆续回搬。
宁彦锋决定看看情况先。他的房子在胶州路718号,是挨着火大楼最近的一栋,相隔只有七八米。
“如果回搬的人多,我们这一两天也就回去。人少的话,就再等上两天。老实说,这么一幢大楼如果空空荡荡的,也挺害怕的——一来外头的脚手架都还在,二来旁边那栋楼烧得黑乎乎的。”
11月15日的那个下午,在宁彦锋的记忆中有点“不真实”。下午3点多,他跟在华山医院里开出的一辆呼啸着的救护车后头,赶到了家附近。接着,一家6口人在政府安排下撤离小区,在昌平路的如家酒店一住就是一个多月。
大火第三天晚上,宁彦锋一个人回胶州路718号取过冬衣物。家中弥漫着一股烧焦的味道,很呛很刺鼻,他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感觉屁股像一团火一样在烧,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
宁彦锋住进教师公寓后,还没来得及和邻居们多打交道,倒是退休带孩子的岳母经常和小区里的老人们唠嗑。“大火后,孩子的姥姥有各种想法,说要换房子,说要搬离这个地方,她很害怕,以前认识的邻居忽然都不在了。”
2007年宁彦锋买下房子时,教师公寓均价1万5左右,他一共花了140万。在两年时间里,这个坐落于上海最黄金地段的老商品房价格每平方米翻了一倍多。
大火后,教师公寓小区的房价大跌。“我们家的房子一个月大概损失了五六十万。” 宁彦锋很平静:“考虑不到那么多了。人能活着,家里人平安,就是一件最幸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