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摸”丽嘉则拉
撰稿·雷淑容
如果我见到扎西玛,我一定会感到自卑。所有的女人都会自卑。《丽嘉则拉》里这样写九十九岁的她:她长长的白发绾在头顶上,银色的发髻上绕着一条纤细的缀满紫色碎花的藤枝。她的眼睛异样明亮,目光非常安详。岁月在她的脸庞上刻下了很多痕迹,但她的神采,仍然像个女王。
读到这一段文字,我眼前出现的是一个女神,一个大自然的宠儿,山间自由自在的精灵。而事实上,扎西玛是一个真实的女人,她生活在滇藏交界的大山深处,一个叫丽嘉则拉的所在。丽嘉则拉不属于藏族,也不属于众所周知的摩梭族,它也没有明确的历史记载,没有文字,它存活在象形文字和传说之中,它给人的感觉,像一个神话,一则寓言,它虽然实实在在,却让人恍恍惚惚。即便是有幸走进它撩开它神秘面纱的摄影家和记者陈庆港,他也说——“丽嘉则拉,对于我,是一个真实存在过的虚渺世界。”
作为中国唯一获得过荷赛金奖的摄影家,陈庆港始终不渝地坚持在社会纪实摄影领域,关注命运,记录苦难,表达梦想。他的风格,就如他镜头下的人们——慰安妇、拉萨刻石者、乡村教师——一向客观、冷峻而沉重。但这次,面对丽嘉则拉,面对扎西玛,他写出了感性的文字。他穷尽语言,可觉得自己所有的词语只是亵渎,于是他请圣经帮忙,求助于希腊神话,用它们来印证自己的所见所闻,依然还不够。幸好他是摄影记者,他用朴实的影像和文字,记录丽嘉则拉的山、水、风物、文字、传说、宗教、神话、语言,所有的一切无不瑰丽奇特,隽永动人。而其中最动人的部分,是女人和爱情。
丽嘉则拉的主角永远是女人,扎西玛就是最美丽和经典的那一个。用陈庆港的话来说,“知道了扎西玛,你就知道了丽嘉则拉。”九十九岁的扎西玛讲述自己的一生,就像在讲述一个丽嘉则拉的神秘传说。扎西玛天生就是承担家族使命的,她的出生,她的成长,她的青春和爱情,她繁衍的儿孙和家庭,以及她最后的死,都是丽嘉则拉重要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与天底下所有的女人一样,扎西玛故事里面有命中注定,有喜悦和幸福,也有伤感和离别,苦难与不幸,而不同的是,扎西玛是母系氏族社会的头领,是家庭生产、生活的轴心,是丽嘉则拉村落的灵魂,因此她的人生,更盛大,更丰沛,更完整,更是上天赐予的福祉和恩惠。事实上,扎西玛的故事第一次解开了母系氏族社会一个伟大女性的情感密码,那些暗夜里的等待和渴慕,那些隐秘的隐忍的情感表达,在我们看来都是神话,而在丽嘉则拉,则如天上的云、水里的鱼、地里的庄稼那么自然而然。更重要的是,它消除了“外乡人”的许多误解——走婚并不意味着一妻多夫,扎西玛曾为爱而默默守身多年,而再次打开她心扉的那个男人与她的情感维系一直延续到晚年,直到再走不动那山路险阻、走不到她的小屋……其中的情深义重尤胜于我们用婚姻来维系的夫妻关系。
在陈庆港的镜头里,丽嘉则拉如同被造物主藏在世间的最后一方净土,被雪峰峡谷遮挡,被原始森林环绕,与世隔绝。那里有纯净的天空,美丽的草原,遍地的野花,成群的牛羊,人们共同生活在母亲的屋檐下,男不必娶,女不必嫁。在母亲的大家庭里,舅代父责,大家互相帮助,人人彼此了解,没有争吵,没有仇恨。在丽嘉则拉,每一个人都有动人的故事,陈庆港在每个人的讲述中,丝丝缕缕,梳理剔扒,整理出一部母系氏族部落的语言词典和村庄变迁史,这使得《丽嘉则拉》既是一份珍贵的社会学资料,也是一部高品位的文学与影像文本。
然而,在记录这些的同时,摄影家的忧郁和失落是显而易见的。因为在他通往丽嘉则拉的路途中,感受到了来自现代世界种种威胁——公路,电灯,电视,时装,商业,旅游,这些符号汇聚成一股强大的力量,将丽嘉则拉改头换面,推上一个高速行驶的轨道,所以他写道——“无论你以怎样的速度去追赶,丽嘉则拉,你只能看到她越来越模糊的背影了。”所以,我们读到的丽嘉则拉,是一个正在消失的神迹,一个渐行渐远的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