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终访谈·中日关系】

　　【主题】中国必须跨越传统对日认识

　　【作者】本报记者 郭一娜 发自北京

　　【访谈对象】

　　卓南生：新加坡《联合早报》社论委员兼东京特派员，北京大学客座教授，日本龙谷大学名誉教授

　　高原明生：中日友好21世纪委员会委员，日本东京大学教授

　　【访谈动机】

　　有人说，中日关系结冰比破冰、融冰要容易得多。2010年下半年，钓鱼岛撞船事件打破了中日关系的平静。一时间，两国关系从政治到民间陷入全面冷冻。

　　直到3个月后，在横滨的APEC会议上，当中日领导人举行正式会谈时，外界将此理解为中日关系重新步入正常轨道的强烈信号。

　　其实，回顾一年来的中日关系，钓鱼岛事件是焦点，但并非两国关系的全貌。据日本政府观光厅统计数字显示，1到10月中国赴日游客较2009年相比同期增长49%，超过128万。日本贸易振兴会的统计也表明，今年上半年中日双边贸易额同比增长34.5%，超过1387亿美元，为两国半年双边贸易额最高记录。

　　可以说，构筑战略互惠关系仍将是两国关系的主题。但互惠的前提是互信。很明显，2010年的事态说明，中日在构筑互信上，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先驱语录】

　　卓南生：实事求是，客观承认和看待已经形成的“总保守化”的日本，也许是中国对日认识必须先跨出的一步

　　高原明生：中国可以进一步开展公共外交，比如请日本的意见领袖来中国，还有，要对抗韩流，在日本掀起华流

　　【正文】

　　【小题】中日互信出现倒退

　　《国际先驱导报》：你是否认为今年的中日关系整体出现倒退？钓鱼岛问题成为今年中日关系争议焦点，这起冲突和风波对于两国关系会产生哪些深远影响？

　　卓南生：整体而言，中日关系确实是倒退。领土问题是一个敏感的问题，也是一枚计时炸弹。民主党政府选择在这个时候全面否定原有“搁置争议”的共识，并声称不存在领土问题，对原本深信“共识”的中国民众来说，其冲击是巨大的。因为这意味着两国的基本互信受到质疑。至于日本传媒配合官方大肆炒作中国渔船的“侵犯领土”和“刻意撞船闹事”，更促使日本老百姓加深对其邻国的恶劣形象。两国要恢复基本互信，恐不容易。

　　高原明生：尖阁诸岛(中国称钓鱼岛)问题，对日中关系有何深远影响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两国构筑战略互惠关系的目标不会摇摆。但是，在双方正是要为实现这一目标增进互信关系的时候，出现这个问题，很明显的展示安全作为最深刻的矛盾。可以说，今后中日双方构筑互信将更加困难。但是目标未变，我相信双方合作努力的愿望也没有衰弱。

　　Q：有人评价，今年民主党对华政策呈现前期友好、后期强硬的特点，你如何看？回顾今年后半年的中日关系，民主党的很多做法却与此前的承诺相悖(尤其是在钓鱼岛问题上的强硬态度)。你认为原因何在？

　　卓南生：一般中国百姓原本对民主党有较好的印象。一来是预计民主党真的会推行其有别于自民党的“新政”，二来是鸠山政权上台时摆出较为“温和”的姿态。但认真分析，民主党与自民党并无本质差异。两者都是不折不扣的保守党，都是主张修宪派兵和加强日美安保体制的政党。不同的是，鸠山在加强日美安保体制的同时，希望白宫能允许日本提升在日美安保体制内的地位。鸠山政权退阵后，取而代之的，便是推行全面投靠美国怀抱的菅直人政权。菅政权对美国的言听计从，比起自民党之有过之而无不及。触摸敏感的钓鱼岛问题及与中国摊派，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后半年的民主党，更容易让人看清民主党的真相。

　　Q：钓鱼岛事件发生后，日本民众对华情绪恶化，官方牵制中国的声音在增强，如进行防卫大纲的调整、增加核潜艇数量、增派在冲绳诸岛的驻军等，这是否体现了日本一种战略取向的调整？

　　卓南生：从战后日本军事发展史的角度或者说是其派兵的战略部署乃至舆论诱导的系谱来看，最近日本的动向与其说是战略取向的调整，不如说是从量变转为质变的体现。上世纪80年代中曾根康弘的“战后政治总结算路线”、90年代小泽一郎的“普通国家论”与日本修宪派兵路线都是一脉相承的。1996年4月美日两国对安保条约的重新定义，更进一步规定了中国已取代旧日的苏联，成为两国共同的假想敌。此后的各种派兵法案，其实都沿着同样的战略方向发展。

　　高原明生：可以说日本的安保政策有所调整，但是这不是尖阁诸岛(钓鱼岛)事件的直接结果，研究讨论是早已开始的。日本的安保政策从来是“专守防卫”，这一点应该说没有改变。冷战时期，几乎都是重视北方，但中国强化海洋战略，日本的安保政策也越来越开始重视南方了。但安保政策不会马上改变。

　　这项政策改变与否，主要取决于朝鲜半岛的状况与中方的动作。日本主要是在应对。可以说，日本并非依照自己的意志，来加强对华战略。而是根据中国的海洋战略来调整自己的应对的这种关系。如果中国继续强化现实主义、进行海洋扩张，日本的这种战略警惕也会加强。所以双方要通过加强对话，来探讨如何消除心中的不安，实现共生共存。由于日本在军事上奉行专守防卫，依赖于美军的支援，所以有必要把美国也加进来，进行日中美三方讨论。

　　【小题】GDP排位变化不宜夸大

　　Q：实力地位决定大国关系，中国GDP超过日本成为世界第二在今年成为一个世界话题，会否使日本认为中国对其实力地位的潜在挑战已经变为现实挑战？

　　卓南生：日本是一个爱排名位次和爱比高低的国家。对于中国GDP超过日本成为世界第二的现实，日本的感受肯定不是那么舒服，特别是和本身“失去10年乃至20年”的处境相比较，心情更为复杂，不少日本论客的确对于中国的“崛起”存在有巨大的戒心。

　　Q：那么GDP排位的变化会不会激化中日一直以来的结构性矛盾？

　　卓南生：GDP排位的变化，当然会引起不少人的关注，甚至说是冲击。日本传媒也许会对此有所渲染，但不少日本人内心里并不真的相信中国的经济实力已经超越日本。特别是从人均收入和生活水平相比较，中国实际上还远远落在日本的后头。

　　应该指出的是，尽管两国经济实力有所改变，中日两国面对的基本问题实际上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变化。

　　高原明生：什么是中日间结构性矛盾？我认为中日两国在经济上是互惠关系。问题是安全保障、领土问题和专属经济水域(EEZ)的线从哪划等问题。目前，中国实施经济发展的同时扩大军力的政策。因为日中之间还没有建立信赖关系，所以这当然会引起矛盾。与其说2010年是分水岭，不如说这些都是过去存在的、长期性的问题。中国的经济实力、军事实力增强时，这些问题就会更明显。特别是，中国军力在向海洋扩张时，这类摩擦就会出现。

　　【小题】应对“厌华情绪”成今后课题

　　Q：即使在2005年中日关系最低谷，中国国内爆发大规模反日示威时，日本国内的民族主义情绪都没有像2010年钓鱼岛事件发生后那么明显，如何看待这股情绪形成的原因，以及未来发展势头？

　　卓南生：在2005年，尽管日本大众传媒试图将中国国内反对小泉首相参拜靖国神社的游行定位为“反日游行”，但不少日本人内心里都知道这与小泉政府的内外政策不无关系。反观这回钓鱼岛撞船事件，由于牵涉到的是敏感的领土问题，日本政界、学界和舆论界可以说是始终举国一体。执政党民主党一部分议员还将船长释放形容为宛如《马关条约》签署后的“三国干涉还辽事件”般的奇耻大辱。令人感到惊讶的是，日本学界迄今未见任何具有良知的知识分子予以回应，足见日本狭隘民族主义有了进一步发展。

　　Q：日本民族主义抬头，对于今后日本对华政策有何长期影响？在今后处理对日关系中，中国如何应对日本民族主义抬头这个新的因素？

　　卓南生：可以肯定，两者的关系将处于更为不稳定的状态。实事求是，客观承认和看待上世纪90年代以来已经形成的“总保守化”的日本，也许是中国对日认识必须先跨出的一步，不能再停留于早已过时的“一小撮右翼论”的日本观。

　　高原明生：如果没有其他特别事件发生的话，我觉得这种厌华情绪会逐渐弱化。但是，如果再有类似事件发生，这种情绪就又会有所高涨。民众情绪会影响日本的对华政策，也会影响中国的对日政策。所以，如何抑制厌中、厌日情绪无论对于中国还是日本都很重要。我要强调预防措施的重要。上次撞船事件，中日双方都存在一定程度的误解。所以相互之间避免这种麻烦的事情，有必要让对方了解己方的真实意图。

　　Q：中国今后是不是可能长期与一个对华好感度低的日本打交道？如果是这样的话，中国需要注意什么？

　　卓南生：中国应当抛弃过去将日本各界划分为对华“友好”与“非友好” 派的标签式四位。从第三者的角度来看，中国不妨以平常心，在考虑自己本国的大战略与知彼知己、熟悉日本对华战略的基础上，根据具体问题予以具体的处理。

　　高原明生：中国可以进一步开展公共外交。比如请日本的意见领袖来中国。还有，要对抗韩流，在日本掀起华流。这种文化活动很重要。

　　中国需要注意的，特别是在安保政策上。中国的安保政策是基于现实主义考量而制定的。中国人最近开始说，中国在海外权益有所增加，为了维护这些权益有必要强化军力。但是这种想法，在日本人看来，比较难以理解。哪个国家有能力单独地维护自己的海外权益呢？连美国都不可能。日本在二战以后，60多年来一直走和平路线。国民之间，大多有“做经济强国而非军事强国”的共识。这种和平主义的想法和政策持续了60多年，包括中国的近邻诸国都受益了。所以，日本人以及所有的近邻国民都希望中国不要强调这种现实主义。(2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