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应力避陷入东北亚冷战

　　本刊记者  王年华  发自北京

　　中国在延坪岛炮击事件中应明确自己的立场，认清自己在朝鲜半岛的责任——致力于朝鲜半岛无核化，更不能陷入“南三角与北三角的东北亚格局”的冷战思维中

　　延坪岛，面积不足7平方公里、常住人口约为1700人(它距离韩国首都首尔100多公里，而距朝鲜海岸线仅11公里)。然而这个弹丸之地，随着朝鲜一声炮响，瞬间成为世界瞩目的焦点。

　　2010年11月23日下午2时34分许，朝鲜突然炮击延坪岛，导致两名韩国海军陆战队员和两名平民死亡、18人受伤。

　　一个多月过去了，延坪岛依然热度不减。在东北亚地缘政治的博弈中，延坪岛这个地理名词被赋予了丰富的政治内涵——各国都把它当做扩音器，用炮弹或口水，发出自己的声音。

　　韩国打出一套组合拳，一来安抚国民，二来警告朝鲜。

　　据韩联社12月27日报道，韩国总统李明博在演说中，就朝鲜半岛紧张局势表示：“如果韩国国民团结一致，朝鲜也就不敢试图发起挑衅。延坪岛炮击事件让我们吸取了宝贵的教训，从此我们认识到再也不能被朝鲜牵着鼻子走，否则半岛难有和平。”他说，由于国防涉及国民的生命和国家存亡，在此问题上大家都不得推卸责任。金宽镇在接替原本就是鹰派的金泰荣成为韩国国防部长之后，马上表示： “如果国家再度遭到侵犯，韩国将采取自卫行动，对朝鲜发动空袭，尽全力将威胁根源一举铲除。” 12月6日至12日，韩国在西部、东部、南部海域29处地点举行海上实弹射击训练。12月20日，韩国在延坪岛一带举行实弹射击训练。12月23日，韩国陆军和空军在首都首尔以北的京畿道抱川市军用训练场展开大规模联合火力演习。

　　美国则借机巩固了自己在东北亚的军事存在。11月28日至12月1日，韩美在韩国西海举行大规模联合军演。

　　朝鲜更是想利用延坪岛宣称自己是“有核国家”。在朝鲜半岛的对抗中，朝鲜一向采取“以超强硬对强硬”政策。“让核武器像雨点一样投向韩国”、“把汉城变成一片火海”等言语时常见诸朝鲜媒体。12月23日，朝鲜人民武力部部长金永春表示，朝鲜军队已经做好一切准备，在必要的时候展开“基于核遏制力的朝鲜式的正义的圣战”。

　　谁是本轮危机的最大赢家？朝鲜下一步怎么出牌？这轮危机最终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收场呢？本轮朝韩危机对中国与美日韩的关系影响如何？朝鲜半岛专家、中央党校战略研究所张琏瑰教授认为，中国在延坪岛炮击事件中应明确自己的立场，认清自己在朝鲜半岛的责任——致力于朝鲜半岛无核化，更不能陷入“南三角与北三角的东北亚格局”的冷战思维中。

　　朝韩近期为何攻守易势？

　　人物周刊：近期韩国频频示强，而朝鲜却出人意料地保持了相当的克制。如何会产生这样的攻守态势对调？

　　张琏瑰：首先，在“天安号”和延坪岛炮击事件中，韩国吃了亏，民间反响很大。李明博政府面临着强大的国内压力。

　　另一方面，李明博政府也认识到，像过去那样一味忍让，甚至像“阳光政策”时期，靠大量的援助，不可能从根本上改变南北关系，反而进一步助长朝鲜推进自己的核政策，从而使得朝鲜对韩关系更趋强硬。

　　而朝鲜方面知道韩国的基本应对政策是息事宁人，防止事态升级。但韩国更换国防部长以后，提出新的作战原则：如果遭到攻击，可以动用一切手段对朝鲜指挥机构进行打击，前线部队可先打后报。这使朝鲜意识到如果再采取此类行动，南北之间很有可能真的出现大规模军事对抗，而朝鲜也没有完全获胜的把握。

　　促使朝鲜慎重的另一个方面，是周边大国都主张稳定，任何一方的挑衅行为或激化局势的举动，都被坚决反对。中国进行了广泛的外交活动，公开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俄罗斯也有这种类似的表达。而美国的参与更起到了关键作用。美国全力支持韩国，并且真的把航空母舰派了过来，各种战争机器都开动起来。特别是美国的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马伦在不久前抵达汉城和东京，进一步加强三方的军事合作。

　　人物周刊：如果韩国保持这种强硬态势，是否会激化半岛争端，甚至点燃战火？

　　张琏瑰：韩国仍在继续进行军事演习，表面看起来朝鲜半岛充满了火药味，但出现真正的冲突，是要看双方的政策决定。韩国对朝鲜实行“阳光政策”的时候，双方也发生过冲突。现在韩国咄咄逼人的架势，实质上使朝鲜今后采取行动时更加慎重。双方任何冒险行动都会引起严重的后果。

　　人物周刊：朝鲜保持克制能达到怎样的战略目的，其保持克制的底线在哪里？

　　张琏瑰：很难说朝鲜的这种克制是一种根本性转变，还是一种策略的选择。

　　但是，世界大多数国家都不太相信朝鲜是真的调整了政策，更多的认为朝鲜是采取了一种新的战术——在韩国做好准备的时候，朝鲜避其锋芒；在韩国松懈的时候，朝鲜在自己选择的时间和地点，采取自己的方法对韩国进行某种打击。

　　国际上也有一些评论认为，朝鲜是在强大的压力下后退了。他们认为朝鲜是一个现实主义者：用友好的言语劝告他克制，他不太听得进去。但美国的航空母舰一来，真的做好战争准备的时候，朝鲜慎重起来了。究竟哪种说法对，还得走着瞧。

　　朝鲜力图获得核国家地位

　　人物周刊：在朝鲜半岛局势紧张的情况下，与朝鲜有着特殊关系的美国新墨西哥州州长理查森12月16日出访朝鲜。他可能向朝鲜传递了什么样的信号？

　　张琏瑰：理查森从朝鲜回来后表示自己的这次访问取得了巨大成功，对朝鲜政策转变起到了很大作用。这是他的自我评价，事实上未必如此。

　　首先，理查森去朝鲜并不像当年自告奋勇的卡特。1994年第一次朝核危机，克林顿政府决定在当年5月对朝鲜进行外科手术式打击，打掉其核设施。在那种危机情况下，卡特自告奋勇地跑到了平壤和金日成会谈，最后双方达成了口头协议。那是卡特主动去化解危机，而理查森这一次是受朝鲜的邀请。从另一角度讲，他的访问是在朝鲜的安排下，按照朝鲜的需要进行的。所以，理查森过高评价自己的作用，我认为值得怀疑。

　　人物周刊：理查森在平壤提出3项建议，据他自己表示，朝鲜趋于接受这些建议，所以很多媒体认为朝鲜在核问题上在转变政策。

　　张琏瑰：这种判断是完全不正确的。作出这种判断的人对朝鲜核武器的进程没有深入地，或者系统地把握，因此得出这种带有主观色彩的结论。

　　假如这3条建议真是理查森自己想的，而不是别人授意的。至少这3条建议完全符合朝鲜的需要。建议朝鲜允许联合国检查人员和国际原子能机构专家前来，对朝鲜核设施进行监察。朝鲜完全可以接受，并且也是朝鲜需要的。

　　在两次核试验以后，朝鲜在核问题上的工作重点，从大踏步推进核计划进行闯关，转变成了开展多方外交显示核能力，从而使国际社会认为它是有核国家。从去年8月份邀请克林顿访朝，朝鲜就开始了这项工作。包括和韩国秘密接触，推进第三次南北峰会，都是这项工作的一部分。

　　同时朝鲜要不断地采取措施来显示其核能力。2009年9月4日，朝鲜驻联合国代表就向安理会提交了一封信，正式展示其开展浓缩铀活动，并且取得了相当大的进展。到2010年5月12日，朝鲜正式宣布进行了核聚变活动，人们便猜想其可能有意研发氢弹。2010年11月初，美国前朝鲜问题特使普里查德受邀出访，被带到宁边参观核设施。2010年11月中旬，美国斯坦福大学核物理学家赫克受邀访问，直接看到了离心机运转情况，并被告知：朝鲜现在有两千台离心机在运转，在建的还有数千台。朝鲜就是要告诉世界：我拥有核武器或者是开发核技术是不可逆转的，你们只能承认这种既成事实。

　　人物周刊：所以朝鲜人民武力部部长金永春12月23日也表示，朝鲜做好了准备打“核圣战”。

　　张琏瑰：对，我觉得朝鲜采取这种举动，特别理查森到朝鲜访问，并表示接受国际原子能机构专家观察，实际上是通过这些人的眼睛和嘴巴，推动国际社会承认朝鲜是个核国家，这完全符合朝鲜的战略需求。

　　结盟政治是把中国推向陷阱

　　人物周刊：美日韩以联合军演为标志，前所未有地紧密关联，将来会出现中俄朝对峙美日韩的东北亚新冷战吗？

　　张琏瑰：这是最糟糕的一种形势，对中国绝对不利，中国应极力避免出现这种情况。而实际上自从“天安号”事件后，这种局面正在形成。金正日两次访问中国，朝鲜的说法是把朝中关系推上了一个新台阶，言外之意就是恢复到了同盟关系。而我们国内也有人极力渲染美韩军演——“美国航母进入黄海，醉翁之意不在酒，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威慑朝鲜是假，遏制中国是真。美韩军演无论是起因还是直接的矛头，还是针对“天安号”事件，和中国有关系，但至少不是主要的。

　　人物周刊：国内新左派持结盟政治观点的很多。

　　张琏瑰：这实际上是一种惹火烧身的观点。他是把祸水故意引向中国，是根据其利益这么做的。如果中国人也这么认为的话，那是一种非常愚蠢的看法。再者，这种主张是发动老百姓给中国政府施压，极力压缩中国外交空间，把中国逼向毫无选择的境地——与美国正面对抗，正面摊牌。

　　在国际问题上宣扬历史倒退，比如有人主张中俄朝结盟在东北亚对抗美日韩，这是回到冷战时期的集团政治，彻底否定邓小平所主张的，不结盟、不以意识形态划线、做负责任的大国、韬光养晦这一系列好的外交理念。一些人认为对美国的仇恨充满了爱国激情，但完全没有想过这种结盟政治是把中国推向陷阱。

　　人物周刊：本轮朝韩危机对中国与美日韩的关系影响如何？

　　张琏瑰： 中国实际上同美日韩在朝鲜半岛上的共同利益急剧减少。中国与上述国家的共同利益就在于推动朝鲜弃核，维护朝鲜半岛无核化。美日韩认为中国在朝鲜半岛问题上放弃了原来所主张的维护朝鲜半岛无核化，转而把维护朝鲜的稳定放在朝鲜半岛政策的第一位。现在大家的共同利益就没有了。

　　特别是韩国民众对中国很有看法，从某种角度来讲，中韩关系倒退了十年。虽然中国主张重开六方会谈，来缓和目前朝鲜半岛紧张局势。但其他国家认为重开六方会谈也不会取得成功，也都拒绝了。

　　六方会谈开不成，六方团长磋商也很难举行，甚至于今后能不能开成六方会谈也值得怀疑。因为现在无论朝鲜还是韩国，或者其他国家，慢慢把希望转向俄罗斯。而俄罗斯在朝鲜半岛问题上的态度非常鲜明，支持什么，反对什么，公开表态。延坪岛炮击事件以后，俄国总统梅德韦杰夫就公开表示，朝鲜炮击延坪岛造成平民伤亡是应该谴责的。当着朝鲜外长的面，他也是这么说。俄罗斯因此赢得了美日韩的某种信任。所以，今后在朝鲜半岛、东北亚问题上，俄罗斯的作用将会越来越大，中国的作用在削弱。

　　朝鲜成功化解反核国际统一战线

　　人物周刊：那这轮危机最终以什么样的方式收场呢？

　　张琏瑰：现在取决于中国和美国如何协调关系。值得期待的就是1月19日胡锦涛主席将要访问美国，朝鲜半岛问题肯定是中美之间非常重要的话题。

　　我们现在非常高兴地看到中国一些外交高层人士，开始重新强调将维护朝鲜半岛无核化放在第一位。杨洁篪也在12月初外交部一个论坛上重申，“中国在朝鲜半岛问题上不偏袒任何一方。”

　　人物周刊：这轮危机中谁是最大的赢家？

　　张琏瑰：第一是美国，第二是朝鲜。美国通过这次危机进一步加强了对日本和韩国的控制，克服了他们的“离心”倾向，同时加强了其在东北亚的军事存在，进一步主导了东北亚、朝鲜半岛局势的发展。

　　而朝鲜通过这一次危机，非常成功地把中国拉在自己身边，强化了中朝盟友关系，在中美、中韩之间有力地打了一个楔子，使中美、中韩的矛盾迅速扩大，破坏了六方会谈所形成的反核国际统一战线。朝鲜在发展核武器方面大大减少了国际压力，同时通过强调中朝友谊，从中国获得大量援助，使安理会1874号决议变成了一张废纸。由于从中国获得了援助，朝鲜的困难局面得到缓解，可以坚定地推进他的“先军政治”。可以说朝鲜在整个紧张局势中非常巧妙地开展了卓有成效的外交活动。

　　人物周刊：朝鲜屡屡选择在有利于自己的时机作出让半岛局势紧张的举动，下一次会在什么时候？

　　张琏瑰：朝鲜办事的基本特点就是不可预测，没有规律。这本身也是一种力量的表现。永远使人不能够知道他下一步做什么，保持某种神秘。很多事情，只要有预测，就不可怕。人们之所以感觉到可怕，就是不可预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