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在教育公平和教育理念等根本问题上,沉疴甚深,造成几代中国人对人类的科学与文明,长期无法有重量级乃至中量级的贡献,“中国制造”转变成“中国创造”的前景也路途迢迢
本刊记者 何三畏
1月中旬,国务院办公厅发布了《关于开展国家教育体制改革试点的通知》,对高等教育的提法是,要“改革高等教育管理方式,建设现代大学制度,落实高等学校办学自主权,完善高等学校内部治理结构”等;初等教育和义务教育,是要求“推进义务教育均衡发展,多种途径解决择校问题,切实减轻中小学生课业负担”等。
说得好!其中“要求”中国教育“改革”的部分,“落实”的内容,“完善”和“推进”的事项,就是中国教育最显著的问题。如果把这些动词后面列的“问题”抹去,中国教育基本就健康了。对于有过10年以上关注中国教育问题经验的人来说,这样的“通知”既似曾相识,也相当“新鲜”,似乎很可“阐释”。
初级教育及义务教育,通知列的问题,10年来是这些问题,30年来是这些问题,60年来也是这些问题。如果说10年来有什么变化的话,那便是同样的问题变成更深沉了,病灶变成了沉疴。10年前比较忌讳的问题,现在在某种程度上开始含糊承认了,例如对于“教育不均衡发展”问题。但这却不是新世纪的10年产生的问题。
60年来,从幼儿教育,到整个初等教育,都没有“均衡”过。今天,我们可以在任何一个大中城市看到,最好的幼儿园,最好的小学,最好的中学,一定分布在最有权力的机关附近。次好的,一定在次级权力机关附近。它们的名字前面曾经冠以“某级机关”,以次下来,是某部机关或某厅机关的。它们跟平民学校的差距,俨然就是美洲和非洲。
80年代初,一个国际组织在我国某大城市考察后,感叹“世界上最好的小学在中国”。新世纪的头一年,笔者在一个省会城市的一条中心街道,相隔两站公车距离的地方,参观了两个小学,一个有塑胶跑道,一个是泥地。看到后者的那天,是假期,刚好下过雨,地面上刚好一汪清亮雨水。你不难猜到,前者就是革命传统留下的某机关小学。
文革以后,机关学校渐渐变成某某路学校,或者以阿拉伯数字加入全市学校的排序。但是,它们传递的等级观念深入人心,“重点”和“贵族”的地位无法撼动。新时期经济起飞过程中,它们进一步拉大了跟平民学校的距离,进而实质性地进入市场,不仅对权力开放,也对金钱开放,进入寻租的新阶段。“择校”问题由此而来。
到了新世纪前后,由于前机关学校地处市中心,受地盘限制,容纳学生受限,寻租胃口得不到满足,它们开始“公办民助”或“民办公助”,做大做强,明码标价,使整个社会的“拼爹”游戏更加残酷。
但是,这个“教育市场”一直在受到市民的抨击。大约在两三年前,在官方文件和官员会话中,出现了“推进义务教育均衡发展”的说法。这一“隐语”跳过对“教育不均衡”,或者“教育不公正”,或者实事求是地说,叫做“等级教育”和“金钱教育”观念的清算,仿佛“教育不均衡”是一场天灾,或者是被强加的,而不是同样被“推进”出来的。
但问题是,在“推进义务教育均衡发展”的几年来,义务教育实际上还在越来越不均衡。这个事实被无情的“择校运动”和打工子弟学校的非法状态,双向地暴露出来。
让我们公正地说一句,因为“教育不均衡发展”,中国已经有几代人的教育机会被剥夺。考虑到相对剥夺的因素,其中,最严重的情况发生在经济起飞的最近30年,特别是公平公正的公民权利观念开始勃兴的新世纪10年。
对于所谓“多种途径解决择校问题”,笔者有所不解。在笔者看来,只要一种途径,即“回到公正”的起点就够了。包括公立学校不要再办贵族教育,“高尚社区”各自花钱请人去办“贵族教育”,不要政府加大教育投入,去帮助炒作“高尚社区”的房地产。现有的学校,硬件设施尽量拉平,教师实行流动制等内容。其实,公正的问题,主要是观念问题,只要官员开始这样想问题,国民教育回归健康就有了基础。
所以,我一直觉得,教育最麻烦的问题,不是投入不公,而是教育观念,然后是在相应观念下设置的教育制度。中国官方的教育观念还没有回到国民教育的立场。国民教育最重要的标志就是以人为本,以人的发展为本,而不是为了人之外的什么理由,为别的什么概念培养人才。可是,事实上,中国教育从小学到大学,基本是“以应试为本”,以“高考为本”。
这种非人本的教育对中华民族的损害,是无法计算的。最起码,新时期以来已经有两代人从上幼儿园起就睡眠不足,到小学就多数戴上眼镜,整体身体素质低下。教育搞到了一种损害健康的程度,能不说是一种世界奇观。
与此同时,是民族创造力的丧失。举例说,最近10年,通过中国教育官员们的努力,终于把“奥数”搞成了一个负面的词,说起“奥数”,家长头痛,学生诅咒,而教育官员,则以痛骂“奥数”为时髦,讨好市民。中国正在一片欢呼声中“取消万恶的奥数”。但“奥数”不过是一种再正常不过的国际智力竞赛,它就是更有趣的“数学”。在世界任何一处地方,都没有,也不可能像中国这样被妖魔化。由此即可判断,这是中国教育体制的问题,而不是“奥数”的问题。
刚刚过去的2010年底,4年一次的菲尔兹奖颁给一位越南出生的数学天才吴宝珠。4年前的上一次,是澳大利亚华裔数学家,更年轻的天才陶诗哲。他们有什么关系吗?有。1988年,吴宝珠在澳大利亚,和陶诗哲参加了同一届国际奥林匹克数学竞赛,都取得金牌,当时陶哲轩只有13岁。可是,在中国,60年来,连有着优秀民族传统的数学,也已经退出世界席位。虽然多年来,中国学生也获得不少奥数金牌。从中我们可以看到,一旦以应试为指针后,奥数在中国如何从发现天才的伯乐,转变成扼杀天才的魔鬼。
最近10年,世界被互联网改变了。中国也已经进入了信息化社会。但中国本土出身的一代人,在这个伟大的时代做了什么?除了把外国的贡献搬到中国进行一番有中国特色的改造(其中不乏作恶的改造),中国一无原创。中国教育的失衡与刻板,造成现代中国人对人类科学与文明,长期无法有重量级的贡献,而“中国制造”也迟迟无法转变成“中国创造”。
到了21世纪,改革开放以来的教育进入收获期。中国在这10年收获,却丝毫不能令人喜悦。早在新世纪到来前,传得很广的一个有关教育的段子是,邓小平先生说,新时代最大的失败是教育。但是,邓先生的语境跟本文所说的并不一样。邓先生所指,是对青年一代在意识形态上的要求,我们这里说的是一种文化和科技的创造力。
教育是这样一件事情:你可以欺骗它,但它是不欺人的——你播种什么,就会收获什么。我想,60年来的教育,已经证明了一个教育公式,即一个民族的创造力跟教育观念和教育制度不可分割的关系。在20世纪的第二个10年,应该是改变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