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云会事件采访札记

　　特约记者/南庄

　　背景：2010年12月25日9点45分，浙江省乐清市蒲岐镇寨桥村村民钱云会被一辆车牌号为皖K5B323的工程车在乐清虹南大道蒲岐镇寨桥村路段撞死。

　　53岁的钱云会生前曾任寨桥村村委会主任。近年，该村陷入征地拆迁补偿纠纷，钱云会多次带领村民上访，并因此被判刑，车祸前，钱云会刚出狱3个月。

　　因有村民指证钱系被谋杀，钱云会的死在社会上引起轩然大波。随后，浙江省温州市公安局成立专案组调查，截至12月29日晚，温州警方召开“上访村长钱云会之死”第二次新闻发布会，警方宣布最终调查结果，排除钱云会被谋杀可能，事件定性为交通肇事案。

　　寻找现场目击者

　　2010年12月27日中午，我赶到寨桥村。事发现场正处在虹南大道(连接虹桥镇和南岳镇的一条公路)的寨桥村村口位置，附近有很多住户，而警方根据报警时间推算，事故发生在25日9时45分。在事发现场附近，我进入多户家庭寻找可能的目击者，但附近居民或称一直呆在家里，或称当天外出，结果是都没有目击事故过程。只有一汽车维修店的吴师傅称，当天早上出门去厕所时，事发现场还没有任何异常，十多分钟后从厕所返回即看到事故已发生。

　　钱云会被“谋杀”的说法，我最早是从钱云会的一位亲属处听到。27日下午14点左右，我在钱云会家中采访时，这位亲属转述钱成宇的话说，钱成宇当时路过事发地，看到钱云会与4名身穿保安服的男子扭打一阵后，被推倒在地，随后一名身穿保安服的男子“一扬手将停在七八米开外的工程车招过来，趴在地上的钱云会尚未回过神，工程车便碾了上去”。

　　我本想找钱成宇核实，但这位亲属称钱成宇已被警方抓走。我后来得知，由于在事故现场参与围攻民警、阻挠民警执法，造成5名民警受伤，钱成宇等6名村民被警方以“涉嫌寻衅滋事”刑事拘留。

　　这位亲属还称，有村民告诉他，还有2名村民看到了钱云会被“谋杀”的过程，但除非“官司(或指该村的征地纠纷)赢了，才会站出来说”。即使记者承诺保密，这位亲属也拒绝透露信息，他甚至拒绝透露自己的名字，说担心被警方抓走。

　　“目击者”黄迪燕突然冒出

　　28日，我继续在寨桥村采访，正在村民钱大银家看其提供的上访材料时，突然有村民跑进来称，邻村一妇女黄迪燕是目击者，正在事发现场讲述当时的过程。我立即赶到寨桥村口的事发现场，但到达后发现现场已没人，村民称黄迪燕已回家，然后将黄迪燕的名字和其所在的华一村村名写给我。我与另外3名记者在华一村多方询问后，方才找到黄迪燕的家。

　　黄家是一座低矮的小平房，门敞开着，一眼看进去内部非常简陋。一个穿着红色羽绒服的中年妇女正趴在抽屉上整理东西，她称自己就是黄迪燕，因其所说为当地方言，我们一行4人均无法听懂，便试图寻找一位村民当翻译。此时，黄迪燕的丈夫忽然赶回来，看到妻子正和记者交谈，他气急败坏地大声喝斥妻子，又转身对我们称，妻子精神有问题，乱说的，随后又称谁说谁就要被抓走。最终，由于黄迪燕丈夫的阻止，我们没能再与黄迪燕交谈，选择离开。

　　当天傍晚，我向一个老家是温州的媒体同行刘成飞(应其要求，使用化名)说起黄迪燕之事，他称自己能够听懂乐清话，可以再去采访黄迪燕。后发现黄迪燕正在钱云会家中“围观”，便由刘成飞与其交流，后又到事发现场让其指点位置情势。黄迪燕所讲经过如下：

　　当天9时30分许，她从距离事发地点不远的佛堂求佛回来路过事发地，恰巧看到3个戴着面罩、白色手套的人按着钱云会。3个正在行凶的人，分别穿着牛仔衣、青衣、灰色外套。其中2人分别将钱云会的手臂后扳，钱云会叫“救命”，被行凶者“钳住”后无法发声。黄迪燕称当时试图阻止行凶者，但其中一行凶者一把推开她，叫她“死回家去”。一会儿，停在一旁的工程车启动，逆行而来。3个行凶者将钱云会推到车底，车轱辘从钱云会身上轧了过去。随后工程车上的司机及副驾驶位的人和3个行凶者乘坐1辆早已停在旁边的小面包车逃离。

　　由于拿不准黄迪燕丈夫的真正想法，我又去黄迪燕家附近询问多位村民，得到的结果是黄迪燕虽偶尔会自言自语，但精神正常，还常玩“牌九”。就此问题再问黄迪燕，她称自己精神“怎么可能有问题”。而为印证黄迪燕所讲情况，我采访结束后在事发地周围探访一圈，发现100多米远的地方确有一座佛堂，两个门上分别写着“济公庙”和“财元庙”。

　　尽管经过了谨慎的求证，但黄迪燕的说法最终被证明靠不住。在29日警方召开的新闻发布会上，温州市公安局新闻发言人、宣传处处长黄小中称，黄迪燕在公安机关交代，当天她根本没有到车祸所在现场，因有人和她说现在记者很多，讲得好可能有人给钱，于是她才声称自己是目击者。在央视的镜头中，黄迪燕也称，并未看到事件发生，是有人教她如何向媒体描述“谋杀案”发生现场，“有人说我这是做好事，这样我女儿和我的病也会好起来”。温州市公安局常务副局长沈强也称，通过测谎等手段对黄迪燕进行询问，确定无“谋杀”行为被直击。

　　作为“目击证人”的保安

　　在29日的新闻发布会上，警方第一次证实，除钱成宇外，目击证人还有3名保安，分别是郑某、张某和吴某。

　　31日，我陪同赶到乐清探求真相的知名网友王小山和窦含章先后到浙能乐清电厂和临港开发区去询问，但两方均否认3名目击保安是他们的人，警方也没有来找过他们。而根据他们的介绍，得知事发前虹南大道上一直有很多保安，可能隶属于乐清市的保安公司。

　　窦含章与乐清警方联系后，乐清警方证实目击保安属于乐清市保安服务公司，并帮助联系了该公司负责人。随后王小山和窦含章及2位记者一起到该保安公司，向事发时在现场的几名保安了解情况。王小山及其中1位记者向我转述保安们回忆的情况：

　　保安公司受聘于蒲岐镇与铺设电缆的业主单位。业主单位当时正在虹南大道边上铺设电缆，由于寨桥村村民反对铺设，因此他们被派到寨桥村附近路段维持秩序并“保护电缆”。从12月21日进场，每天是5辆大巴车80～100名保安24小时守护。

　　25日当天，因下雨电缆铺设并未施工，众多保安也都呆在大巴车里。9时40多分的时候，保安郑元章下车小便时听到急促的刹车声，然后看到四五十米开外停着一辆工程车，似乎还有个人被压在车下。由于保安队伍有纪律，郑元章没有跑过去查看，而是跑回大巴车上，向班长蔡得宝汇报。蔡得宝又通知了在不远处的保安大队长施林云。

　　后大巴车上的保安张回偷偷下车，绕到工程车旁一看，见一男子被压在车轮下，“看样子应该死了”。张回报警后准备返回大巴车时，忽然发现过来一个“高高大大、约有1米8”的男子，但没有与其说话。不久，保安公司经理孙金绪与队长施林云开着一辆东风风行牌车赶到现场，看到肇事工程车车门半敞，车内没人，随即也打电话报警。同时，他们注意到那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正冲村里大叫，有村民赶来后，这名身材高大的男子又指着孙金绪与施林云喊“就是他们，就是他们”。随后孙、施二人被村民们围住后发生推搡。施林云身手敏捷，从人群中蹿出来，上了风行车离开。孙金绪则是被大巴车上的众多保安带着盾牌下车后，才救回大巴车上，随后5辆大巴全部开离，途中他们看到一辆驶往现场的警车。

　　现在想来，保安们看到的那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应该就是钱成宇。而在村民口中流传的钱成宇所说的“4名保安将钱云会扔入车下”的说法，或许正是对“也赶去现场查看情况的保安”的讹传。钱成宇在接受央视采访时称，当时他从四五米远的地方看到肇事车走动了六七十公分，过马路后在离车1米远的地方，看到有4个人从车的后方走过来，再从车旁边走过时就看到村长(钱云会)被轧死了。而对于有没有看到4个人将钱云会放到车轮下的问题，钱成宇回答说“没有看到”。

　　网上还曾质疑事发后村民赶到时，已有数百名特警在现场，这或许也是村民对手持盾牌的保安的错误认定。但村民们的误解不是没有理由，因为保安们除了手持盾牌，还穿着与民警几无差别的警服，肩章上也写着“警察”字样。

　　费良玉与钱云会

　　费良玉与钱云会这两个原本素不相识的人，因为12月25日的“意外”，他们人生的轨迹线发生了交叉，但交叉过后即生死两隔，一人身陷囹圄，一人从此魂断。

　　29日，我多方查问寻找后，在蒲岐镇上侯宅村找到了费良玉租住的地方。这是一座四层小楼，小楼每一层都被隔成很多小间，每间只有十几平米。费良玉夫妇租住在4楼一个房间，隔壁就是黄标的房间。

　　房东王明南(化名)说，费良玉夫妻2010年五六月份搬到了他家，一个月房租150元。对于费良玉，王明南的评价是“人不错，说话很‘温柔’，房租时间快到了，便会提前主动交。”

　　夫妻俩很节省，费良玉每天都回来，老婆一天三顿在家里做好饭。只有妻子生日的时候，才会一起去外面吃顿饭。但王明南称，费良玉的收入很高，“一天一千多元”，除去要给另一个司机发放工资等外，一个月也应该有2万多元进账。这也得到了费良玉的1名同样在开工程车的老乡的证实。这位老乡还说，费良玉开车技术一般，大部分时间都是黄标在开，费良玉只是偶尔顶替一下。

　　因为前一阵子费良玉的工程车经常出现“诡异”的状况，要么工程车晚上停在某个地方，第二天早上发现突然地陷，要么是开着开着突然爆胎。费良玉的妻子便去佛堂求了些东西来辟邪。我也看到，费良玉夫妇房间的桌子上，摆放着《金刚经》、《心经》、《学做好人》等佛教书籍。

　　王明南称，事发前没发现费良玉有任何异常。事发前一天，因为怀孕的费妻身体不舒服，两人便去医院检查了一下，当天下午从医院回来后费良玉夫妻和黄标三人还在楼下“斗地主”。王明南和上述费良玉的老乡均认为费良玉不可能被收买去做谋害他人的事情。

　　费良玉是从安徽来的外地人，而钱云会则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出生于寨桥村的钱云会读完小学后就辍学放牛，又先后在浙江舟山、福建霞浦养殖雪蛤。2003年，钱云会因为村里的征地纠纷从福建返回，从此开始了漫长的上访和经常的坐牢。

　　2003年，浙能乐清电厂工程征地工作展开，乐清市政府提出3800万元“一揽子”安置补偿协议征用方案，但寨桥村村民们认为补偿过低，不予同意。2004年4月，村双委的代表被拉到雁荡宾馆，并在3800万元的“一揽子”协议上签字。消息传出后引发了村民愤怒，纷纷指责没有经过村民大会或者村民代表大会同意就签署，因此拒绝承认协议的合法性。此后，村民们撇开村双委的干部们，推选出钱云会等7名代表作为他们的“维权上访团队”，开始不断到北京、杭州、温州等地去上访。

　　对被选为上访代表的钱云会，村民们的评价是“说话公平，(肯)帮村里干活”。但也有村民认为钱云会因为文化程度不高，因此办事能力一般，但性格倔强、不服输。钱云会的不服输可以由他百折不挠的上访及多次入狱说明。

　　钱云会因上访第二次被判刑是在2008年年底。因在北京上访需要费用，村委会几个干部便决定将地基卖给村民，收来的地基款用于上访，总共卖了13间地基，收取71万元。后乐清市国土资源局认定，该13间非法转让的房屋地基的类型为基本农田以外的耕地，地块未办理合法审批手续。钱云飞因此被乐清市法院以非法转让土地罪判有期徒刑二年并处罚金5万元。直至2010年7月22日，方才刑满释放。

　　出狱三个月后，钱云会倒在了寨桥村村口的路上，死状惨烈。

　　[结语]　　寨桥村的后钱云会时代

　　2005年，钱云会等人被选入村委会后，上访维权就成了村委会最重要的工作。此后因钱云会等人多次入狱，村委会基本是瘫痪的。村委会办公楼大部分时间锁着门，村里新生儿登记户口、“五保户”补偿金发放、农田补贴发放基本上处于半停滞状态。

　　2008年，寨桥村村两委换届选举，村党支部换届顺利完成，村委会却未能如期换届。因此时钱云会尚被羁押，村民们拒绝重新选举，他们依旧认上一届村委会主任钱云会为村长，但蒲歧镇政府却拒绝承认钱云会。2008年至今，村务工作便一直由村党支部代为执行。后由于当选的村支书去职，蒲岐镇于2009年派李捍峰到寨桥村担任驻村干部。对于驻村干部的工作，李捍峰说主要是负责“上行下达”。

　　如今，钱云会走了，寨桥村又将会如何？

　　按照农村三年一次的换届选举，今年正好是新一轮的村委会换届选举年。2005年与钱云会一起入选并担任村委会副主任的钱文福说，他不会参加这次竞选了，“应该让年纪大的人来当，他们比较有头脑，处理事情的方式比较稳重，而年轻人太急躁，容易起冲突。”钱文福此前也一直在参与上访并被判过刑。如今，他刚刚签下合同，准备在温州和海南之间跑运输，“想做自己的事情了”。

　　对于2005年被选为村委会副主任一事，钱文福说，那时是想做点实事，且当时老村长钱云会也好强，一定要把征地补偿的事情弄个水落石出。但后来浙能乐清电厂把所有手续补办齐全了，政府在补偿方面实际上也做出了些让步，虽然3800万元的补偿款不能再加了，但政府考虑到寨桥村比较困难，愿意在政策方面给予一些优惠。但后来由于村里有各种各样的意见，难以取得一致，最后还是无果而终，“有时候不是云会不同意，而是他做不了决定。村委会也是两头难。”

　　对于寨桥村今后怎么办的问题，钱文福说，先等新的村双委选出后再说吧，届时乐清市、蒲歧镇政府要坐下来谈，也有个合适的对象。而驻村干部李捍峰也是同样的意见，“先得有完整的村双委，才能做其他事。”而据了解，乐清市政府、蒲歧镇政府已派出工作人员到寨桥村，进入每家每户去解释情况、了解问题，蒲歧镇的一位镇长还到了钱云会家里，对家属进行了安抚。

　　(摘自《法律与生活》半月刊1月下半月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