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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张正祥的滇池编年史:将其比作自己的母亲

http://www.sina.com.cn  2011年02月18日12:23  三联生活周刊
张正祥利用随身携带的地图察看滇池遭破坏情况 张正祥利用随身携带的地图察看滇池遭破坏情况

张正祥无家可归,借住在一位好心老人的危房里 张正祥无家可归,借住在一位好心老人的危房里

  农民张正祥的滇池编年史

  张正祥讲起滇池的下意识动作是紧攥拳头用力在空气中向下砸,无形空气代表着他口中所有破坏滇池的“坏人”。63岁的张正祥半生的经历都与滇池的变化紧密相连。他举报过几十家采石、采矿场,反对改变滇池样貌的地产开发和花卉大棚,还创造了自己的滇池保护理论。他对滇池的爱护也许偏执,他的治理理论还有待于科学的论证,关于他的争议也需时日才有结论,但是他的呼吁奔走,的确让滇池持续得到了更多人的关注。

  记者◎杨璐   摄影◎黄宇

  滇池边的宁静生活

  观音山当地的过年风俗是“腊月守尾、正月守头”,年三十、初一只能待在自己家里,不能花钱,也不能与人有口角。张正祥告诉本刊记者,他自己相信科学,对这些习俗并不放在心上。他打破这些禁忌,整个春节都如往日一样忙碌着。年三十,他包车前往寻甸县清水海“巡查”那里的植被情况。“引清济昆”工程是滇中调水工程的前奏,后者被认为是缓解昆明城市用水和治理滇池污染的根本措施。“今年底水就引到昆明了,可是清水海的周围环境并不乐观。我3年前去的时候,山顶上还有绿帽子,这次去除了湖东岸有树木,其他大部分都光秃秃的。”张正祥说,他的心情很不好,回到家里后也没过好年。因为心里的记挂,年初二他又去了一次,叮嘱他在寻甸县发展的线人要保护好树林里的树蛙。“树蛙现在要好多钱,有人到树林里大面积地捕,树蛙每年吃许多虫子呢,滥捕破坏生态平衡。”不出远门的日子里,张正祥也没闲着。他从标志性的褐色公文包里掏出一摞快递存单给本刊记者看,发件单位写的是“感动中国人物张正祥”,收件单位是国家环保局等部委。他说,过年这几天他去昆明写了新的调查报告,寄给了有关单位。

  阖家团聚的节日里陪伴张正祥的只有滇池。他常把滇池比作自己的母亲,这并不是应景的煽情,他的生活确实与滇池密不可分。张正祥的童年生活很坎坷,父亲早逝、母亲改嫁,很长一段时间,他就一个人在滇池西岸的山里生活。“我在树上搭了一个窝,不下雨的时候就住在树上,下雨的时候就住在溶洞里,饿了就吃山里的果子。”张正祥说,十二三岁的时候他回到村里定居,没有上过学,靠背毛主席语录和唱革命歌曲识了字。虽然离开西山森林,张正祥依旧把滇池视为自己的衣食父母。“那时候还是挣工分,我的任务是在滇池里捞海粪。海粪是个好东西,它可以改良土质,也能喂猪。我就开始养猪。”张正祥告诉本刊记者,这是他生活条件改善的开始。他最多的时候养了10头母猪,每头母猪又带小猪,放出来的时候能够占满一个大坝。“那个时代农民兜里没有现金,如果交商品猪可以奖励购物券,能用来买自行车、缝纫机,所以我的猪卖得很快,有时候猪还没生下来社员就把钱送来了。”

  在张正祥的记忆里,1969年是滇池西岸平静生活的第一次变化。“那一年跟去年很像,大旱,为了准备第二年的围湖造田,滇池还放了水,水位下降了两三米,抽水机吊空1米多。”张正祥说,在那个“抓革命促生产”的时代里,如果6月份他们完成不了春耕任务是要挨批斗的。看着滇池里的水却抽不上来,他急得在滇池岸边直转悠。“我害怕天不下雨,滇池的水干掉,转到西山脚下看见有水从地里冒出来,我才明白天不下雨,滇池里也会有水,春耕有了希望。”他和社员买了4台小水泵,一台一台接起来,从最低水位开始筑了4道坝引水上来灌溉。“我们队在5月底完成了任务,还得到了抗旱救灾的奖励。”

  第二年昆明开始了新中国成立以来大规模的围湖造田,“向滇池要田”,“掀起农田水利基本建设的高潮”。根据云南大学教授、滇池保护委员会专家组成员段昌群教授提供的资料,当时不仅很多内塘被排干塘水改为农田,大片的湖面也被围垦。据不完全统计,当时围出农田3.27万亩,占去滇池水面21.8平方公里。段昌群告诉本刊记者,这个人为的湖泊填平作用加剧了滇池的老化和衰弱。对于如今掌握了许多环保知识的张正祥来说,这段伤害滇池的往事有些不堪回首。他告诉本刊记者,因为1969年大旱缺水的经历,他不愿意参加这个劳动,报名去修了国防路。

  执著的“告状大王”

  上世纪90年代初开始,张正祥的滇池生活发生了第二次变化。滇池西山蕴藏着丰富的磷矿、石灰岩、白云岩、石英砂等矿产资源。随着城市发展,靠山吃山的村民们等来了把这些天然资源变成商品的机会。根据资料,西山风景区每年开采销售的磷矿有1000万吨左右,优质软铝耐火黏土矿10万吨,各种优质岩石3000多立方米。挖一座山体远远超过种田和捕鱼的经济价值。碧鸡镇观音山村村民向本刊记者回忆,采矿兴隆的那些年里,路上永远是尘土飞扬,因为不断的碾压,国防路变成了凹凸不平的土路。从小生活在山上的张正祥看到的是更为敏感的环境变化:青山大峡谷多股涌泉消失了,水库水位下降,西山碧玉金线涌泉响水闸变成了哑水闸,白莲寺的泉水变浑浊。与他更直接相关的是,他所在的富善村要卖的一座山是挡住风口的屏障,挖掉就破坏了“风水宝地”,并且运土的车辆在村里水库坝埂行走时压塌了一部分坝坡,还堵塞了右涵洞。

  其实1988年颁布的《滇池保护条例》明确规定禁止在滇池西岸的面山、风景名胜区取土、取沙、采石,还规定了水源涵养区的保护内容。可是直到1998年,张正祥以破坏土地和生态平衡为由举报村里的石料场时,滇池西岸的采矿活动一点都没有收敛。张正祥的策略是举报与媒体曝光相结合。2001年11月,他提供的开山取土线索经过报道之后,当时的昆明市委书记杨建强做出批示:“请立即制止毁林开矿、取土的行为,保护西山自然景观。”几天之后,西山区封停了包括富善村青山石料场在内的12座磷矿、采石场,并决定西山区滇池沿岸不再批准采石、取土、开矿点和污染企业。

  禁令无法解决现实的复杂问题:青山石料场投资了1000多万元,由矿老板和村集体合股经营,村里的地已经全部征完了,许多村民在石料场上班,全村人都要靠石料场的收益年底分红。张正祥告诉本刊记者,封停采石厂不但得罪了矿老板,而且还得罪了很多村民。这些人里姓张的都是他父亲家的亲戚,姓李的都是他奶奶家的亲戚。张正祥的举动在村里掀起了波澜,有人向他挑战:有本事就把邻近的海口镇也告了。禁令颁布不到一个月,西山上又恢复了轰隆隆响,矿场、沙场、采石点全都复了工。

  张正祥既对“你不要集体,集体也不要你”的孤立不放在心上,也对举报海口镇的采矿采石场没什么顾虑。他本来就是像着了魔一样把大量时间花在“巡察”西山上,随身携带望远镜和照相机,只要发现挖掘机动土,无论哪个村、谁是老板都会赶紧拍下来留作证据,然后写材料、告状或者带记者来采访。甚至昆明市的重点工程高海公路的建设取土虽然在流域范围之外,都被他告到了云南省环保局。多年以来从全国性的媒体到昆明本地许多记者都有张正祥的手机号,有同行告诉本刊记者:“张正祥的新闻线索十次里有七八次是在条例允许的边缘,达不到选题的标准。”即便如此,张正祥家里收集的登有他举报成功的报纸还能堆成一座小山。国家林业局、环保部、云南省环保局、昆明市环保局关于他信访材料的答复和文件也有不少。

  2003年4月份,他专门飞去北京,到环保部举报《关于滇池、西山风景名胜区仍在惨遭破坏的情况调查报告》,还给中央电视台黄金时间的新闻栏目写了举报信。7月底到8月初,央视和昆明本地的媒体连续报道滇池西山采石的新闻,昆明市政府在8月8日给风景区内52家违法企业下了最后通牒。张正祥统计,1998到2003年他和矿主之间的封停、偷采、举报经过了5个轮回,终于告一段落。除了花光积蓄举债告状之外,他还付出了健康的代价。2002年1月9日14点,张正祥偷拍了私采照片后骑车下山,被迎面而来的无照汽车撞下了垂直路基,“醒来的时候右手反折,头上、脸上都是血”。他卖了当年承包的一个鱼塘才凑齐了看病的钱。从那以后,张正祥的右手丧失了劳动能力,视力也很不好,要把鼻头贴在纸上才能看清上面的字。

  更“艰巨”的任务

  90年代和本世纪初尘土飞扬的情形不复存在,沿着已经通车的高海公路行驶,现在一面是波光粼粼的滇池,一面是郁郁葱葱的西山“睡美人”,山脚下间歇地还能看到村民们盖起的农家乐别墅。滇池东岸连接昆明市内,已经是度假村、疗养院和别墅林立,滇池西岸依旧还保持着依山傍水的自然生态,给房地产项目留下了巨大的发展空间。张正祥的主要告状目标已经从矿老板转为房地产老板。

  就像当年带着记者巡查采矿一样,张正祥带着本刊记者来到一座撂荒的山上,翻到面向滇池的山坡,视野豁然开朗,远方的群山在隐约中连绵起伏。从这个角度看滇池,景色甚至与昆明附近的抚仙湖相似。张正祥告诉本刊记者,这座山本来应该种满果树和麦子,可是由于要搞“彩云湾”房地产开发,已经被征用了。他带记者到这里是为了现场讲解他反对房地产项目的理由。他说“两山夹一嘴,必有地下水”,这种山形下必有地下暗河。地下暗河水是滇池补给的水源。为了证明地下暗河的存在,他告诉记者,滇池特有的一种鱼金线鲃就只生活在暗河里,以燕子粪为食。两年前他见到过这种已经很稀有的鱼,当时报纸还有过报道。“建别墅要打钢筋混凝土的地基,就会阻断地下暗河。滇池没办法补给,花多少钱治理都是臭水。”

  2010年,张正祥的名字与滇池西岸两个房地产项目“维港湾”和“彩云湾”联系在一起。虽然因为政策变动和环保未获批准等原因,这两个项目都处于停工状态,但每次因为这个话题接受采访的时候,张正祥都要重申一遍“暗河补给理论”。因为不久的将来,绵延的西岸也许还会出现新的地产项目。张正祥最近就盯上了晋宁县的大湾村,他听说那里要建一个度假村。他告诉记者房地产的项目不好阻止,“老板们都有背景,村民们也想要补偿费,一阻止肯定得罪一个村”。

  除了零星的别墅群,张正祥还担心远方大片大片的塑料大棚。他告诉本刊记者,那些滇池岸边的大棚里都种植着花卉,化肥和农药直接流进滇池就会造成污染。这个污染源目标分散、人数多,他反对起来也不容易。

  张正祥其实也有建设性意见,想通过植树造林最大限度地恢复滇池西岸原来的面貌。2010年1月份,他第七次提交了《滇池西岸“五采区”生态环境恢复治理绿化环境专用苗圃和公益林建设用地申请书》,希望能把位于观音山白草村的一块已经变成垃圾堆放场的空地拨出来做苗圃,并将采矿、采砂场等封停企业的裸岩地作为绿化用地。他给自己起名是昆明市滇池流域生态恢复绿化工程项目筹备组负责人。其实这个项目只有他一个人。张正祥的想法是,如果能够得到批准,他就用自己的影响力发动部队的人和学生。“部队肯定支持我,而且他们种的树林还没有人敢毁,大学生也喜欢环保活动,只是平时没什么机会。”他也告诉本刊记者,他自己很清楚,除了几十页的申请书之外,一无所有的现状很难得到这块3公顷的地。因此,他分外羡慕有条件种树的人。停工的维港湾在张正祥的口中已经从“担心影响滇池环境”变成了“老板是好人”,因为他听说维港湾征用的地上已经开始植树,并且老板不许工作人员对村民们凶。现在除非记者主动问,他不再提维港湾了。彩云湾却还停留在他内心的黑名单上,看着裸露的褐黄色土层,张正祥壮志难酬地跟记者感叹,还不如承包给他。

  张正祥还写了一个多功能高效快速循环灭藻新技术的项目书。这个简称为A系统的技术利用富善村伸入滇池的半岛地形,通过波浪起伏把蓝藻送进调控、回收、过滤、脱水、风干的循环,然后蓝藻就变成了化肥饲料,也可以高温消灭。这个计划他在80年代就开始研究了,可是因为转去保卫西山森林,后来又花光了积蓄,一直没有建成实物。

  有争议的“环保明星”

  张正祥保卫滇池的孤身战斗在2005年有了一个喜剧性转折,在长期举报各种毁坏滇池生态环境的过程中,他的个人经历也引起了关注。当年10月份,张正祥当选了中国十大民间环保杰出人物。2009年,张正祥悄悄地到北京参与《感动中国》的录制,一个月后全国观众被这个农民的执著所打动。张正祥向本刊记者描述自己领奖时的心情:“上台的时候很紧张,但是又不能紧张,因为那会说错话。”在这么纠结的心境里,他居然留意到观众一共给了他7次掌声。他告诉记者,除了上下台鼓掌的惯例之外,他还得到了另外5次掌声。电视节目播出后,观众用各种方式表达了对张正祥的敬意和支持。张正祥告诉本刊记者,深圳一位姓何的女士一次就寄了1万块钱给他,有观众寄来被子、枕头、毯子,还有人中秋节寄月饼。一位姓伍的昆明政协委员每月给张正祥读高中的孙子资助500元的生活费。

  张正祥也很受记者的欢迎,农民身份和环保概念本来就具有传播性,他又是一个很好的采访对象,即便正在闲聊,只要察觉到有照相机或者摄像机对着他,自然就能过渡到一种采访状态里,他会攥紧拳头在空中挥舞,也能挺直腰板拿出微型望远镜沉默地看向远方。面对文字记者的询问,他会随时给出一个戏剧性的、打动人心的答案:他目前寄住的危房里养了一条看门狗,他一边按住这条狗把记者让进屋,一边说从富善村迁出来的时候他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滇池资料和这条狗陪伴他保护他。随着不断地接受采访,张正祥的人生故事也在叙述中修正,4年前他在一档关于滇池围湖造田的电视节目里生动地讲了许多干活的细节,但是轮到本刊记者时候,答案是因为反对围湖造田他去修国防路了。持续的告状触碰了许多人的利益,张正祥虽然已经迁出了富善村,他跟原来村民的关系依旧不好,旧相识从对他的报道里寻找失实的地方:他没有当过生产队长,两任妻子离开他是因为感情问题,大女儿的离家出走是因为与丈夫关系不好,这都跟他保护滇池无关。

  最有力的攻击是被张正祥告到关停的青山采石厂,创立人是张正祥本人,因为经营不善倒闭,1994年才经过招商由矿老板和村集体经营。“张正祥儿子得精神病也与这个有关,本来许诺给儿子盖房娶媳妇,可是经营不善,这些都没达成,他儿子看着别人开矿赚钱生活得好,心里落差大。”富善村的村民告诉本刊记者。张正祥没有否认这个说法,他说,他当时已经知道这些坏人要开山炸石了,所以1988到1989年抢先承包下来这3平方公里修苗圃场。他还被这些人骗去修路,路修通了也不承包了,“他们是要开发矿产资源,不让造林”。两拨人的承包前后相差4年,怎么预先就知道要开山炸石呢?张正祥的说法听起来很糊涂,他不希望记者把这段写下来,因为“那会让坏人钻空子”。

  其实这些“历史问题”,也没有影响张正祥成为一个环保明星,他的活动范围早已超出了滇池的流域。他告状的经历成了许多人的榜样,他也愿意用自己的经验和影响帮助那些前来求助的人。2006年他帮助思茅市官房村村民调查核实毁林情况,还把调查报告寄给了有关部门和电视台,最终使事情得到彻查。这个春节,他到处寄的材料是关于昆明里仁村把耕地改为垃圾场的事情。垃圾场就在昆安高速公路旁边,高高堆起的建筑垃圾几乎与高速公路等高,昆安高速公路下面是滇缅公路和成昆铁路,村民们担心如果发生洪水,这些垃圾就会向下冲到滇缅公路和成昆铁路上。采访的几天里,张正祥讲自己生活经历总是快速含糊过去和心不在焉,坐不大一会儿就按照他自己定的计划和路线把本刊记者带到各种环境破坏的现场去,希望可以报道出来。看来这才是他的正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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