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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泽厚2010年谈话录:为了现在整理历史

http://www.sina.com.cn  2011年02月21日15:24  新华社-瞭望东方周刊

 

  “德国思想界当年也是否定平庸的现实。因为资本主义的确是非常平庸的,商业化的,自私自利的,世俗化的,你看不起它,想用民族精神来‘超越’它,反对它,排斥它,结果却非常可怕和危险”

  文/李泽厚   刘绪源

 

  2010年,世界权威的文艺理论选集《诺顿理论与批评文选》,收录了李泽厚《美学四讲》中的《形式层与原始积淀》。这套文集由古希腊的柏拉图起,选录人类历史上重要思想家的重要理论作品,一直至当代。李泽厚是进入这套长期被西方思想家“统治”的选集的第一位中国学人。

  1988年,李泽厚当选法国巴黎国际哲学院院士,为20世纪下半叶唯一获此殊荣的中国哲学家。此前成为该哲学院院士的中国学者是冯友兰。

  2010年秋冬李泽厚回国期间,作家、评论家刘绪源专程前往北京与他作了长篇谈话。谈话以李泽厚的思想学术历程为主线,呈现了李泽厚富于历史感和现实意识,且极具原创力的诸多思考。

  该对话全文六万多字,本刊从其中摘编部分章节,拟分两到三次刊发,本期发表第一部分。文中大标题及小标题为编者所加。

  “我当时才二十几岁,哪里敢自称一派呢”

  刘绪源:我把你和你们(中国社科院)哲学所的同事作过一些对比。你的一些同事很有才华,涉及的面也很广,在哲学的各个领域一个个走下来,都走通了,也发表了一些很好的看法,但真正的原创性的东西,却比较少。像你这样充满原创,在哲学各个领域不断提出让人惊讶的新见,几乎是没有第二个。

  我想,这和你从小“不问”,靠自己摸索、判断,自己拿各种观点、各种版本的书作对比,寻找自己的结论,恐怕有很大的关系。

  李泽厚:当然学问还是要“问”好,那可以少走弯路啊。理工科除外,我以为大学文科主要甚至完全应靠自学,一要有自由时间,二要有图书馆。当时我们就有个小小的图书馆,有些很基本的书,可以随意在架上抽阅翻看,也可借出。国外大小图书馆都这样,台湾也这样。

  进馆翻书很重要。书要让大家看得见,能当场翻,现在用卡片索书坏处很大。因为人们在随意翻阅中可以无意地发现问题,酝酿想法,翻翻你本不想看的书,也许会大有收益,也节省时间,翻一大堆书比借出来看,省时省事得多。

  我和胡绳谈过这点,他非常同意。但他似乎也很难让图书馆做到这点,那时他已是(中国社科院)院长了。

  刘绪源:谈谈当年美学讨论的情况吧?

  李泽厚:大学几年我都是在搞思想史,写康有为、谭嗣同时便想写一本从1840年到1949年的思想史,也写了提纲。后来美学讨论开始了,我写了一篇文章。那时大学已经毕业了。

  最早是朱光潜在《文艺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我的文艺思想的反动性》,这是做自我批判。这一篇发表在1956年,时值毛泽东提倡“百家争鸣”。周扬说,美学可以争鸣嘛。然后黄药眠在《人民日报》发一篇文章批判朱光潜,题目叫《论食利者的美学》,就是指朱是剥削阶级的美学。后来蔡仪写了一篇文章批判黄药眠,认为黄自己也是主观唯心主义。蔡仪文章的题目我记不得了。接下来就是发表朱光潜的文章,是批评蔡仪的,说美学既是唯物的又是辩证的,等等。

  那时批评朱光潜的文章很多,美学讨论大多是批朱光潜的,说他是唯心主义。于是我写了一篇文章。我这时已经到哲学研究所了,朱光潜看了我的文章,说这是所有批判他的文章中最好的。这篇文章发表在1956年第6期的《哲学研究》上,《人民日报》打电话来说也要发,但篇幅太长,让我压缩,后来我就另外写了一篇,发表在1957年1月。

  结果,四篇文章,变成了三派(黄药眠因为没有什么理论,不算一派),这就是朱光潜、蔡仪和我。这是朱光潜在1962年总结的,是他说的:三派。这不是我说的,我当时才二十几岁,哪里敢自称一派呢?虽然我也知道赞同我的人不少。而他们不同,蔡仪是老党员,也是研究员;朱光潜当然更是权威了。

  美学讨论有一个好处,就是没有变成政治批判。后来所有的争鸣,包括文艺理论上的,都变成政治了,而美学始终是三派,也没有批倒谁说服谁,政治人物也没有说谁不对,真是长期共存,学术讨论。不过帽子还是扣的,修正主义啊,唯心论哪,形而上学啊,朱光潜也扣别人帽子,一样的。包括宗白华批高尔泰时,也说他唯心论。唯心论可是当时谁也不愿意戴的坏帽子,等于有大错误,现在年轻人很难理解了。

  “德国思想史的严重教训”

  刘绪源:谈谈你早期的著作好吗?中年以上的读者可能比较熟悉你的情况,一些年轻的研究生就不太了解你的早期著作了。有一位在美国读研的朋友,说是你的“粉丝”,但只读过你的《论语今读》。

  李泽厚:那还是从《批判哲学的批判》开始吧。

  《批判哲学的批判》1976年完稿,“文革”中写的,“四人帮”垮台时,我在地震棚里改完最后一章。拿出来很多人大吃一惊,因为人家从来没想到我会写这样的书,大家只知道我是搞美学和中国近代思想史的。而且我不懂德文。

  这书每版都有修改,大小不一,有时只改动了几个字,但很关键。现在出到第六版。这版改动较大。还加了一段话,在第六版的381页上。我说要注意德国思想的教训,有一点现实针对性:

  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是,与康德、歌德不同,自费希特、谢林、黑格尔,到尼采、韦伯,到海德格尔、施米特,也包括显赫一时的各种浪漫派,尽管德国思想硕果累累,但如本书第一章所叙说,德国从分散、落后、软弱变而为统一、强大、富足的过程,由于对英、法所代表的资本体制和平庸世俗的不满和愤懑,它以民族文化的特殊性来对抗和“超越”现实生活的普遍性,却终于最后走上一条反理性的发疯之路。希特勒的出现和获得“全民拥戴”(包括海德格尔、海森堡、施米特等大量知识精英)并非偶然。我以为这是不容忽视的德国思想史的严重教训。 

  刘绪源:这段话确实重要,这里看得出你对现实的忧虑。所以你谈的是康德,阐发的是自己的哲学思考。一边在做纯哲学研究,但还是牵挂着现实的民族和人类的命运。

  李泽厚:我觉得宣讲民族主义,在一个国家贫弱的时候,有好处,它可以让人振奋起来。但在一个国家强大起来的时候,大肆宣扬民族主义,那就很危险。德国的历史是教训。现在有些知识精英,我看有这个倾向。德国思想界当年也是否定平庸的现实。因为资本主义的确是非常平庸的,商业化的,自私自利的,世俗化的,你看不起它,想用民族精神来“超越”它,反对它,排斥它,结果却非常可怕和危险。

  民族主义、国家主义最容易煽动人的情感,容易造成可怕的盲从,希特勒杀犹太人,即便很多人知情,当时德国民众普遍还是支持希特勒。

  刘绪源:你这段话里最深刻的地方,我以为是这几句:“由于对英、法所代表的资本体制和平庸世俗的愤懑,它以民族文化的特殊性来对抗和‘超越’现实生活的普遍性,却终于最后走上一条反理性的发疯之路。”

  这里强调了对常识、庸常的认同,你可以不满意它,可以试图改变它,但不能藐视它,不承认它的存在的合理性。这种思想,其实周作人是谈得很多的,这里有非常深刻的东西。因为盲目自大地反抗常识,最后总是带来灾难;有时会有短暂的反抗成功,这就使人更自大,更盲目,而最后的灾难也就更严重。我觉得,这种从根本上尊重常识常理的思维,是带有浓重的中国思想特征的,这对于全世界,对于现代人,都应是十分宝贵的。

  李泽厚:所以我多年提倡要重视英美那种看来浅薄平庸却非常合乎理性(reasonable)的经验论和常识哲学,而不是高玄深邃颇具吸引力的理性或反理性的哲学。

  “美学可说是社会苏醒的一种符号”

  刘绪源:谈到你的书,我不得不说,以前,主要是上世纪80年代,你这些书真是大受欢迎。那时有个说法,每个研究生的宿舍里都有你的书,这恐怕是事实,不是乱说的。

  李泽厚:这个情况我其实并不很清楚,当时没感觉。我从来就怀疑一切,也怀疑我当时影响有多大。但现在碰到好些像你这岁数的人,都对我如此说,而且的确对我很好,使我感动,从而也相信了。特别还有些人专门从外地跑来看我。但是,当时不只是我一个人吧?还有好几位作家、理论家名气也很大,只是他们影响时间短一些,影响对象狭窄一些而已。

  刘绪源:那时你真的很风光。看看那本《走自己的路》就能回忆起来:一会儿舞蹈家协会有活动,请你写个序;一会儿书法家协会开会,请你写个贺词;一会儿要你讨论电视剧,一会儿要你讨论工艺美术;一会儿与刘纲纪合作的《中国美学史》又出来了,发表了你的序⋯⋯到处都是你的声音,你的观点。

  这和当时文学的社会地位高也有关系。你的美学思想影响了文艺理论界,搞文艺理论和文学批评的,很多真正有生气的人,都是把你的观点作为武器的,每个人取一点。那时也是美学热,学文科的人都关注美学。

  李泽厚:那时的美学热,包含有社会和政治的含义。

  刘绪源:讨论美学,也就讨论到了人,讨论到人性的问题。

  李泽厚:美学牵涉到很多根本性的问题。我说美学是“第一哲学”,也是这个意思。在当时,美学可说是社会苏醒的一种符号。同时也很现实,像女孩子披肩发美不美啊,牛仔裤美不美啊,这在当时是很现实的日常生活中的重要问题。

  刘绪源:所以,那时的美学就是解放思想的符号,不是脱离实际的书斋论文。而且,文学当时也是引领思想解放的,很多重大问题的提出,都是从文学开始的,是小说、诗歌或者话剧里提出来,把人们震醒的。那时的文艺批评也很活跃的,而你其实是那里的灵魂式的人物。

  李泽厚:哦,刘再复那时倒是说过,他说他的主体性思想是从我那里来的。但我自己像样的文艺批评文章也没写过。有一篇,连题目都想好了,《美丽的女性走廊》,感到那时作品中的一些女性形象写得有特色,因为“文革”中女知青常常心灵最纯洁,在身心上却最受迫害,当时没有写成,现在已经忘了。

  一直有人批评我,说我战线拉得太长,美学、哲学、思想史,又是古代又是现代。但康德、黑格尔与马克思、韦伯等不是拉得更长么?

  “我可能对一些事情比较敏感”

  刘绪源:你那时还有一点,就是极端敏感。记得上世纪80年代中期,你到上海龙柏饭店开会,我们到你住的房间去拜访,正好有电话进来,什么重要人物要找你,可你不去,你说:我这里一房间的年轻人,走不开啊!我们问你问题,你说,我也可以问你们啊,你们的看法怎么样呢?那时你真是充满生气!

  我记得,当时刘索拉刚发表《你别无选择》,你马上撰文说,这是中国第一篇现代派小说。那天,你还说起,现在有一个忧虑,就是大家都希望文学摆脱社会的束缚,但是如果真的远离了现实,文学就要衰落,你说你研究过这个问题,六朝文学就是教训。我们当时很崇拜你,但听了这话,又觉得你是不是老了,跟不上文学的新发展了。但是现在再想想那时的话,你说得都对,后来的文学发展证明了这一点。

  李泽厚:我可能对一些事情比较敏感,我自己比较得意的是多年对政治经济的大小局势,判断得还比较准。

  刘绪源:比较敏感,看得比较远,思想也比较深刻的人,中国有一大批。像王元化、顾准他们,我也知道你的评价,这个我们下面还可以讨论。

  我想说的是,他们的巨大贡献,是不可小视的。他们发现了中国的问题,引进了西方的思想,进行了自己独特的思考,他们的理论阐述对解决中国问题是非常重要的,大家对他们的尊重也是与此有关的。但他们还不是那么原创,提出一套自己的哲学、美学理论出来。你提出了西方所没有的理论,这当然又有不同。

  李泽厚:我很尊重他们,我不否认他们的贡献。不过,也没有多少人认为我原创。

  刘绪源:《南方人物周刊》2010年20期上的编辑部文章,介绍你时就说:“但他实在是中国屈指可数的原创型的思想家,既熟知西学,又与本土资源、精神有内在联系⋯⋯”我这次出来之前,浙江一个出版社的副社长也对我说:一定要好好谈,李泽厚是原创型的理论家,中国理论界很少这样的人。

  李泽厚:《文汇报》发的关于《诺顿选集》的文章,说的倒也是这一点,西方选了《美学四讲》里的篇章,还是因为原创吧。

  刘绪源:我把你和你的同事们作过比较。你的那些同事都是中国学界的佼佼者,学术成就是有目共睹的。他们可以说是真正在从事“哲学研究”,或阐释,或批评,或翻译;而你和他们不一样,我觉得你是在从事“哲学创作”,即使写康德,其实也是在表达自己的东西。所以,在思想史论和美学文章中,才会有那么多原创的内容,更不用说后来提出的“情本体”了。

  李泽厚:这倒是个很新鲜的说法。

  刘绪源:你当时影响大,后来出国了,影响就一点点小下来了。现在看,要是不出国,可能还不是这样。

  李泽厚:一样。因为形势不同了,理论、学术都边缘化了,商业大潮起来了。

  刘绪源:那可能还是不同的。王元化后来不就影响越来越大吗?

  李泽厚:因为他的名字是某种符号。何况他是在上海,如果在北京,就会不同。有各种原因。

  刘绪源:当然,即使有影响,主要还是在学术界,在文化圈子里,社会上的影响肯定是不能和当年比了。

  “为什么要整理历史?是为了现在”

  刘绪源:谈谈你的三本思想史论吧。

  李泽厚:我这三本思想史论,各方评论不一,有的说这本好,有的说那本好。学术界很多人,像王元化先生喜欢《中国近代思想史论》;此书影响也最大。也有不少人认为《中国现代思想史论》影响最大,例如“救亡压倒启蒙”,但受批判也最多。我自己喜欢《中国古代思想史论》。

  《中国现代思想史论》和《中国近代思想史论》里的观点现在看来好像都是常识,但在当时却是相当新鲜和尖锐的。

  “救亡压倒启蒙”,大家都以为是《中国现代思想史论》里提出来的,后来又受到最多的批判,其实是《中国近代思想史论》里提出来的,在讲辛亥革命思想的“一束历史教训”,讲邹容和陈天华的地方。邹容的《革命军》宣传启蒙;陈天华《猛回头》强调救亡。陈天华自己跳海,为的是唤起民众救亡。从当时到后来,特别是日本侵略日紧,救亡成了“主旋律”,邹容被淹没了。邹容被孙中山封为“大将军”。

  刘绪源:这大概是对启蒙者作一点安慰吧。

  李泽厚:在讲辛亥革命思想那篇文章里,我已经提出了反帝救国即“救亡压倒启蒙”,并说救亡压倒一切。“压倒”这两个字也有。

  所以我很奇怪,《中国现代思想史论》中《启蒙与救亡的双重变奏》那篇文章出来,为什么影响会那么大,其实我早就明确说了这个思想。我自己重视的,倒是那本书里的其他一些文章,如《试谈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略谈现代新儒家》等,根本没料到《启蒙与救亡的双重变奏》会有那么大的影响,而且相当持久,可能还是现实需要的原因吧。

  刘绪源:你最初提出“救亡压倒启蒙”,是针对当下说的吗?

  李泽厚:那还是为了整理历史。为什么要整理历史?是为了现在。■

  (该对话集即将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   编者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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