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面俱到的准备工作和对细节的重视,使得日本人在受灾的时候,心理自然趋向平稳。与其说是日本人的性格善于自我安慰,不如说是良好的社会措施赋予了他们面对灾难时的安全感。
文/丁晓洁
日本人似乎特别喜欢为自己应援。
大地震后,活跃在Twitter上的日本漫画家和艺人,以最快速度发出了精神应援的呼声。
3月11日,乐坛天后滨崎步连续14小时不停在Twitter发布了143条留言,鼓励民众不要焦虑和恐慌:“在自然面前,我们人类的力量是微不足道的;就算我拼命地retweet这也只是渺小的力量。大家也认为自己的力量微不足道吧,但是,我的一点力量跟大家的力量结合起来,会变成怎样呢?不被绝望打倒而放弃,让希望鼓起心中的勇气,这就是我们。”
3月12日,《灌篮高手》的作家井上雄彦在Twitter上发布了40多张以“Smile”为主题的手绘漫画,希望以元气满满的温暖笑容来治愈灾难中的日本人心。随后音乐人菅野洋子连夜赶制了歌曲《你要活着,你要平安》,并亲自演唱:“一起活下去,世界与你在一起。”
3月13日,讲谈社漫画周刊morning在官网上刊登了旗下漫画家创作的应援漫画,纷纷传达了“请活下去”、“一定没事的”的信念,《20世纪少年》作者浦泽直树以三代日本人的群像,喊出了“加油!日本家族!”的心声。
3月14日,《机动战士高达》的机械设计师大河原邦男,绘制了一幅双手挥舞日本国旗的高达插图:“感谢参与重建救援的人们,感谢自卫队。日本加油,日本加油。”
3月15日,漫画《七龙珠》的作者鸟山明在《周刊少年JUMP》官网上发布了孙悟空和阿拉蕾的壁纸并提供下载,壁纸上写着:“各位灾民们,这次真的很严重啊,不过大家绝对不要被打败,请加油!”
同一天,日本演员渡边谦与剧作家小山薰堂开设了支援地震的公益网站“kizuna(羁绊)3·11”,并以朗诵宫泽贤治名诗《不畏风雨》的视频作为第一弹企划。渡边谦说:“现在,在这个国家里,最宝贵的财富就是‘羁绊’,我想可不可以让大家之间的羁绊更深呢?”
3月17日,绘本天后高木直子在Twitter上发布了写着“日本!FIGHT”和“Thanks a lot”的插画。用作品中的一贯语气,高木说:“晚上漆黑一片,感觉有一些怕怕的。虽然这样,但希望一个人住的各位也都要加油。”
……
日本作家新井一二三曾经说过:“日本人是非语言化的民族”。大地震后,日本人安慰自己的话语,出现得最多的也就是一句——“请加油”——没有任何“哀痛”和“悲切”的字眼。
日本人为什么这么淡定?
地震三天后,旅日学者毛丹青回想起这场灾难中的日本人,用来总结的一个词是:淡定。
“镇定有序地排着队,公共场合也很遵守纪律。连美国人都说,日本文化里好像没有‘掠夺’这两个字。相比海地和智利地震后抢夺或是打架的乌烟瘴气,在日本几乎没有一起这样的事件发生。”
日本人为什么这么淡定?在外界纷纷就此展开对日本人国民性和民族精神探讨的时候,16年前就曾经历过阪神大地震的毛丹青却说,更重要的原因在于训练有素。“日本人的镇静淡定,和他们的紧急救援措施有直接关系。由于地理环境的特殊,日本受到的灾难骚扰远远超过其他国家,他们早早就针对地震爆发准备了一系列很强的预案,这些工作使得地震到来的时候,市民显得很平静。”
让毛丹青印象深刻的准备方案有两个:一是公寓楼下的井盖,这些井盖以1米左右的距离排列成行,地震后救援人员把盖子打开,在井盖与井盖之间竖上木板,就变成了公共厕所;二是公园里的石凳,每条长凳上都有一块木板,木板下的石头正中留有一条坑,地震后的晚上如果很寒冷,人们就可以把凳子劈掉,在石头坑里燃烧木头用以取暖。
毛丹青的同事大津教授,专攻紧急救援,他告诉毛丹青:“日本日光灯的使用量占据世界前位,跟欧美喜欢温柔的灯泡发黄的光不一样。这是因为日本灾难多,人受灾时对白昼强光容易产生依赖,所以震灾避难所全部使用日光灯,夜间也开着。白昼光在人受难时其实是一种希望。”
面面俱到的准备工作和对细节的重视,使得日本人在受灾的时候,心理自然趋向平稳。与其说是日本人的性格善于自我安慰,不如说是良好的社会措施赋予了他们面对灾难时的安全感。
1995年阪神地震中的日本人还不曾感受到这样的安全感。那一年日本甚至还没有能够测量7级以上地震的仪器,无论是预警部门还是救援部门都措手不及,物质救援与心理救援也都没跟上。阪神地震后,日媒纷纷开始反思日本安全神话的破灭,1996年,政府迅速出台了一部《被灾者生活支援法》,如今几乎每户日本人家都有一张灾难时避难场所地图,里面标明了一旦发生洪水、台风、山崩、海啸时的避难场所。每年的9月1日,日本都会举行针对地震的防灾演习,不仅是专业救援队的救援演习,也包括市民的避难演习,市民防震演习也细分了种类:学校有专门面对中小学生的演习,公司有专门面对上班族的演习,社区有专门面对老年人的演习,公寓管理公司有面对全楼住户的演习。
一年一次的针对性演习,训练人们在地震到来时如何避难,地震结束后又如何遵从避难指示去往安全的地方。这种训练对于真正遭受到地震的日本人,产生了极为重要的心理影响。
“对于这次地震中日本人的表现,我们用国民性来看待是个误解,好像他们这个民族很强似的,其实并不是这样。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们在技术层面上和我们经历的不一样,才导致了这样一个结果。”毛丹青说,但他承认日本人对于灾难确实有着强烈的戒备意识,“我估计日后灾难题材的电视剧和畅销书会出来更多,尤其是过去没有注意到的海啸和核电站题材,可能会前所未有地受到关注。”
电视是如何安慰人心的?
一旦察觉到了地震,日本人的第一反应是什么?打开电视。
1995年的阪神地震,电视台在三分钟之内就播出了震情画面,发生时间、地点都报道得很清楚,电视屏幕右下角打出一行文字:“不必担心海啸。”今年3月11日的东北部地震,日本即时地震信息系统更是发挥了前所未有的功效——地震震波到达的前30秒,就已经透过电视、电台及手机发出了避难警告,打出了一个完美的时间差。
地震后续报道中,日本电视台采取了“72小时报道手法”:前三天每个电视台都停放了商业广告,非常紧迫地报道每一个和地震有关的消息,72小时一过,商业电视台立即恢复了常规番组的播出,日剧和动漫也不受影响继续播出——这是由一个规律所决定的:地震发生后的72小时是人的生命线,超过72小时人存活的几率就很低了。但在常规节目播出时,所有商业台都把电视画面切割成几个部分,增开了四个地震信息栏:最上栏流水般走过一行字,左右两栏都有竖行字,最下栏又是一行横字,内容包括地震即时消息、避难所情况、交通运行情况。
不仅仅是技术手段,日本电视台还特别注重营造灾难新闻气氛,以此稳定人心。
为什么我们看不到电视上有日本人在哭?不煽情是有意而为之。阪神地震时期日本电视台还惯用渲染性报道手法,日本人的慌乱在屏幕上尽显无遗,但在16年后,电视台对地震分析的技术含量远远超过了它的社会含量,它们更倾向于从精确技术化的角度来阐述地震,有意识地避开了在灾难当中无益于集团行救的煽情成分。毛丹青举了一个例子:“我在大学教媒体学,我的学生有成为播音员的,他告诉我,通常播音员一分钟要念400字左右,但是碰到地震大灾难时,他们会把一分钟的字数降低到350字左右。”不管前方记者有多么紧急的消息传达过来,主播们被要求表现得很镇定,用很缓慢的语调给观众们营造一种安定感。
绝对不制造超级英雄,这是电视台安慰民众的另一种手段。“当救援部队进入灾区的时候,电视上并没有表现出很亢奋的情绪,你甚至可以看到他们是磨磨唧唧、按部就班、慢慢来的感觉。”毛丹青说,这和中国的同类报道是截然不同的,“在汶川地震的时候,观众会看到我们诞生了很多英雄,有人双手鲜血淋漓地去挖砖头、拼了命要救人,这种勇气在日本的集团营救中是看不到的。”
电视台绝对遵从了日本人的集团主义思想,救援队为了遵从高效率高精确的守则,也控制住了他们在现场所应该表现的冲动式行为。日本有一本名为《世界日本人笑话集》的畅销书,作者早坂隆曾在书中调侃过日本人的这种根深蒂固集团主义心理:当豪华客船开始沉没,为了让乘客们尽快跳海逃生,船长便对美国人说“如果跳下去,你就是英雄”,对英国人说“如果跳下去,你就是绅士”,对德国人说“跳下去是这艘船的规定”,对意大利人说“跳下去会讨女人喜欢的”,对法国人说“请别跳下去”……而对日本人说的则是:“大家都跳下去了哟!”
正是这种集团主义的心理,使得地震后普通日本民众让世界见识到了他们处变不惊的一面,他们自觉地发挥了“隐形”和“消音”的民族特性,即便在灾难中也要克制情绪、维持着惯有的秩序。这正是新渡户稻造在《武士道》中所描述过的:“一方面,勇的锻炼要求铭记着一声不吭的忍耐;另一方面,礼的教导则要求我们不要因流露自己的悲哀或痛苦而伤害他人的快乐或宁静。这两者结合起来便产生禁欲主义的禀性,终于形成表面上的禁欲主义的国民性格。”
治愈系是个什么系?
近十年来,在日本最经久不衰的一个派别是:治愈系,也称愈疗系。
翻开各类流行杂志,这三个字随处可见:治愈系美女、治愈系色彩、治愈系食物、治愈系温泉旅馆……所谓治愈系,泛指的是没有杀伤力、能够抚慰人心灵的种种事物。此次地震后,被网友广泛转发的一条《“KIZUNA” - Prayer for Japan》应援短片,正是“治愈音乐之父”坂本龙一和艺术家ValerioBerruti共同创作的作品。
禁欲主义的国民性格,注定了日本人天然的隐忍和压抑。台湾作家苍井夏树认为这正是治愈系常盛的原因:“工作过劳的日本人,常常让我觉得很心疼,在东京街头或者地铁站,有时候会发现一些醉醺醺的上班族,索性在路边呼呼大睡,想必工作真是太操劳了。于是,各种舒缓减压的疗愈商机应运而生,抚慰心灵的产业也非常蓬勃。”
日本媒体曾发表过一份“治愈系商品排行榜”,把“泡温泉”、“按摩服务”、“一个人吃饭的公园”、“野菜风潮”、“夏天的大海”都归类到其中。关于“治愈系女星”和“治愈系男星”的评选年年都有,“森女”和“草食男”则是治愈系最新衍生品,集英文库曾邀请“森女系”代表人物苍井优拍摄限量版封面、朗读文学名著,又邀请新生代“草食男”冈田将生担任代言人。治愈系影视作品也大受好评,最具标志意义日剧是仓本聪的《温柔时刻》和《风中花园》,而治愈系电影《always三丁目的夕阳》和《入殓师》都曾在日本《旬报》排行榜上高居榜首。文学作品也不在少数,从吉本芭娜娜的《厨房》到江国香织的《温柔的黄昏》,再到以《一个人的好天气》勇夺芥川奖的青山七惠,将治愈系小说推到了最高点。
地震后的日本,让网友大呼“治愈系”的故事是以下这些:奥特曼现身Twitter,这个圆谷株式打造的官方账号,不停为日本人民加油打气;匿名人士以“鲁邦三世”的名义,先向和歌山市捐助现金100万日元;“2ch”论坛上的宅男们选择用颜文字方式来解释福岛核电站爆炸情况……而仙台一家休业餐馆的门牌上,老板贴着一张治愈感十足的便利条:“临时休业。才不是因为害怕地震呢!”
最治愈系的一句口号,来自大停电之夜的日本网友留言:“太暗了,星星前所未见的美丽。仙台的诸位,请抬起头。”
末日文化中的心理危机建设
与治愈系同时盛行的,是截然相反的末日文化。
2009年7月,日本富士电视台曾播出过一部名为《东京地震8.0》的深夜动画,在此次仙台大地震后,它被称为是动漫作品中的“保罗”。动画从女主角“每日每日都是一成不变,这样的世界,还不如彻底崩坏掉吧”的抱怨开始,随后海沟型大地震向日本袭来,彩虹桥坍塌,东京铁塔倒下,一瞬间原本繁华热闹的东京不复存在。《东京地震8.0》中的科幻元素极为弱化,而是转为用普通平凡的震后生活,企图给予“人在灾难面前很渺小,平凡的日常生活值得珍惜”的启示,并加以“如何防灾,如何避难”的地震普及知识。播出后的两年中,《东京地震8.0》已经超越了动画层面的意义,上升为各地防灾宣传活动的教材,电视台还特别制作了总集篇,在日本各地免费巡回公映,上一次公映时间是2011年1月16日,距仙台地震还不到两个月。
另一部著名动漫《新世纪福音战士》则在本次地震后完全被“三次元化”了。地震后,由于11座核电站被关闭,东京电力公司宣布实施轮流停电计划。效仿在《新世纪福音战士》中出现过的类似场景,秋叶原的宅男们发起了“屋岛作战”省电行动,制作了一份在网上广为流传的“NEVR”通知书:“自下午6时起电力将出现显著不足。请将城市中的霓虹灯、游戏中心以及柏青哥等店中的机器全部关闭电源。东京电力的需要量高峰将出现在下午6时到7时左右。请在上述时间内尽量避免电力使用。您晚吃一会饭的时间可能会救助一条宝贵的生命。还望大家尽力配合。”
日本的末日文化并非是近两年兴起的,作为一个多灾多难的岛国,居安思危的心理使得日本人长期身处于一种危机状态,他们的灾难教育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发达的。
1973年出版的科幻预言小说《日本沉没》,不仅以400万册的销售记录荣登当年畅销书榜首,更在1974年和2006年两度改编成电影。在小松左京的故事设定中,日本列岛将在10个月内全部沉入大海,接着是纷沓而来的地震、海啸、火山喷发,全日本民众都陷入了即将迎来世界末日的恐慌中。没有好莱坞式英雄拯救世界的奇迹发生,最终日本如预言一般沉入了大海。面对灭顶之灾,小松左京借故事中的首相之口说出了他的日本人论:“最好的办法就是什么都不做,和所爱的人,和这个国家,生死与共。能有这种见识,大概就是日本民族区别于其他民族的关键所在吧。”
2006年,日本“SF御三家”之一的筒井康隆拍摄了《日本以外全部沉没》,设定了完全相反的场景:2011年,以美国为首的世界各个国家相继沉没,只有日本人幸存下来,日本因此成为世界霸主。简陋粗糙的上世纪50年代B级片效果,全片充满了恶搞与黑色幽默,但在影片的结尾,筒井康隆同样传达了日本人的末日观:狂欢之后的日本难逃一劫,面临即将沉没的命运,人们静静等待世界末日的来临。
类似的例子举不胜举,楳图一雄的《漂流教室》,一群小学生穿越到了毁灭前一刻的地球;川口开治的《太阳默示录》,东京没入水中,日本列岛一劈为二;井上智德的《核爆默示录》,2036年的东京遭受了严重的核辐射污染,恐怖的变种生物开始出现……
比起预言世界末日,描述日本末日的作品更能引起日本人的兴趣。在这些作品中,他们一致地传达了“没有奇迹”的日本灭亡论,企图以此进行灾难教育,传达“活在当下”和“一期一会”的末日观。再没有哪个国家的人,能像日本人这样时刻抱着去死的觉悟,这是他们超常的忧患意识,也是他们自身的预警系统。
末日文化中的灾难教育对日本人来说,是一种安慰性的心理建设,也是他们的逆境生存哲学。正如《日本沉没》的导演通口真嗣曾说的那样:“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每经历一次地震和战争灾难,特别是大灾大难,日本的面目就焕然一新,从而就大踏步地前进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