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通过在南科大的探索，回答“为什么我们的学校总是培养不出杰出人才”

　　《环球人物》杂志记者  路琰

　　眼前密密麻麻伸过来二三十杆录音笔，身边被挤得满满当当，记者手中的快门闪个不停，这是3月2日，朱清时作为政协委员来北京参加两会报到时的情景，两会还没开，媒体的“朱清时热”就烧了起来。他在两会上的发言“国家文凭如大锅饭，体制内无法出大师”，更是在当天(3月14日)位列人民网网友关注的第一位。

　　人们关注朱清时，不仅因为他的直言、敢言，更因为3年前，他从中国科技大学校长的位置上退休后，受深圳政府邀请，怀着高校改革梦想南下深圳，只手建立南方科技大学，推行“教授治校”，“去行政化”——这些教育界讨论多年，充满挑战、创意和艰难的尝试，终于让花甲之年的朱清时开启。在已经实施多年的体制里破旧立新，仿佛在山上的花岗岩里凿隧道，步步艰难。

　　3月17日，两会结束后，朱清时接受了环球人物杂志记者的专访。

　　保留了理想主义者的内核

　　朱清时1946年出生于四川成都。他本是一位科学家。1968年毕业于中国科技大学近代物理系。1979年，朱清时成为改革开放后第一批出国留学人员之一，1984年调入中国科学院大连化学物理研究所，1991年当选为中国科学院院士。1994年9月，朱清时调到中科大化学系任教，其后在不到4年的时间，即从普通教授升任校长。他在任10年，正是中国大学大规模扩招，建新校的时期，而朱清时一直坚持不扩招，不建分校。2008年，到了南科大，朱清时更是满怀热情，要实现建一所世界名校的理想。

　　朱清时说着带川音的普通话，平和，优雅，波澜不惊，没有太多情绪注入其中，而这样沉稳的人，骨子里却执着强硬，认为是对的，就坚持，是美好的，就去追求，不计成本。

　　环球人物杂志：您在中国科技大学4年，就从教授做到校长，又连任两届。当了10年的校长，这段生活给您带来什么？

　　朱清时：我调到中科大之前一直做科研，没有经过长期行政工作的磨炼。这也有好处，就是保留了研究者的赤子之心，原生态，没有包袱、没有畏惧，我随时都准备再回去当个普通教授。这使我爱坚持真理，也敢于坚持真理，这就是我当校长时的基本性格和作风。比如当年大学扩招，大家都在盖新校区时，有些领导一心想做政绩工程，而我作为中科大的校长，居然敢不干，为什么？我当时就讲，很简单，这样做一定会降低学校的教学质量。我想不通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不害怕不让我当校长，因为我会很高兴地回去做教授。

　　环球人物杂志：那么从中科大到南科大呢，您自己又有了什么样的变化？

　　朱清时：当了10年校长，我变化很大，刚当校长时，还是幼稚的科学家，会很强硬地去坚持自己认为的真理，这是实验室里搞科研的做法，但作为校领导，面对的是人，我没有办法去了解人心在想什么。后来我慢慢被磨炼，学会在非关键问题上要妥协，学会和不同意见的人一起工作，寻找折中的办法，这样学校才能往前走啊。自己性格的棱角被切割的过程是很痛苦的，但是我基本上还是保留了理想主义者的内核。到南科大后，这里是改革的试点，有很多新鲜的东西，所以内心的理想主义出来了。不过我明白，做事情该妥协的还是要妥协，才能够团结更多的人，沿着主要的目标往前走。

　　说不定前途更艰难

　　南方科技大学终于开学了，筹办3年之久，至今没有拿到教育部的招生许可证，朱清时不想再等了。去年12月15日，南方科技大学校长朱清时发布了《致报考南方科大考生、家长的一封信》，宣布南科大决定自主招收高二学生，自授各类学位和文凭，以期回归大学的办学自主权，为我国建立现代大学制度探路。南方科技大学的这一决定，犹如向中国的高等教育界投掷了一枚炸弹。

　　按照南科大计划，首届教改实验班招生50人，最后实到45人。对此，朱清时已非常宽慰——哈佛大学创校时也不过只有7名学生。现在这45名学生已经开始上课了。    

　　环球人物杂志：您在两会上关于高等教育改革的发言“国家文凭如大锅饭，体制内无法出大师”被媒体广泛关注，您被大家称为“高校改革先锋”，这样高调发言，对于南科大有没有影响？

　　朱清时：当然有，办大学知名度相当重要，有名气才能吸引人才，当然也有不好的地方，这么多新闻报道，也不会都很准确，少不了得罪人，说不定使我们前途更艰难。

　　环球人物杂志：虽然社会对您寄予很多期待，但现在全国没有一位大学校长站出来支持您，为什么？

　　朱清时：多数大学校长对我们是支持的，私下里，他们赞成我们站出来做一些教育方面的尝试。没有人公开支持是因为我们面对的压力太大，太厉害，南科大的做法超出现有机制，所以我们步履艰难。

　　环球人物杂志：您现在忙什么？

　　朱清时：我忙着给学生做讲座。我们招来的这45名学生，他们来自全国各地，都很有思想，都想学到真东西。南科大采用书院式教学，坚持导师制，每名任课教师都会带5名左右的学生，还规定了专门的“导师时间”，让学生和老师交流。我今天去给学生开讲座，我讲年轻人应该向哪些方向发展，怎么努力才能成为创新型人才，学生自由发问，大家很开心。我答应他们每个月都这样做一次座谈，不光是学术交流，包括生活、为人处世，我都愿意和他们聊。这45个本科生也是我的45个研究生，因为南科大就像是我正在做的科研项目，他们都是和我一起合作的研究者。

　　大家都不希望南科大失败

　　现在的南科大是参照香港科技大学建设的。1991年由香港政府斥资20亿美元打造的香港科技大学，仅仅十几年，就跻身世界大学排行榜百强，一些专业甚至处于世界一流，这是给朱清时信心的一个参照物。朱清时想通过一系列方式，办一所“真正的大学”，找回丢失的大学精神。

　　环球人物杂志：您一直在思考“钱学森之问”？

　　朱清时：是的。钱老提出的那个问题“为什么我们的学校总是培养不出杰出人才”，答案或许可以在南科大找到。

　　环球人物杂志：这个答案会是什么？南科大如何找到？

　　朱清时：这样说吧。我们想参照香港科技大学一步到位地建成一座研究型大学，这是全世界一流大学走的一条路，我们就是想看看，全世界公认的最能培养创新型人才的研究型大学建校之路，中国能不能走。这样走的时候，我们发现现行的一些教育制度变成了阻力，我们就是想把路探出来，让教育界从我们的经历认识到，要让中国的高等教育焕发活力，让钱学森先生的愿望得以实现，就需要把这些阻碍创新的东西除掉。用南科大探出的困难，来回答“钱学森之问”。

　　环球人物杂志：您遇到了很多困难？

　　朱清时：我来的时候，并没有想那么多。我只身来当校长，从零开始筹建，大家说，好啊，这是一张白纸，可以画最新最美的图画。诗一般的语言，好听，但一运作就不行了。从零开始意味着什么也没有，大小事都是我一个人，苦不堪言。而更重要的是，南科大有那么多改革要做，比如学校要去行政化。学校没有官，这是非常理想的情况，但是要招聘优秀的管理人员就变得极为困难，因为人家不知道前景如何。此外，南科大实行公司制，没有养老金，工资很高，在这个基础上发年金，由年金积累起来作养老金。很多人不熟悉这些，会非常忐忑。

　　环球人物杂志：南科大的资金来源于哪儿？

　　朱清时：主要是深圳市政府拨款，我们给预算案，他们根据预案给钱。除预算外，还有1000万政府的特批经费，不用通过预算，由南科大灵活支出。我们还设立了理事会，相当于国外大学的校董会。南科大的预算、人事变化都由理事会来审核，日常管理实行理事会领导下的校长负责制。此外，南科大还建立了基金会，接受社会捐赠，已经接受了3批，后续会接受更多捐赠。可以说南科大的经费一部分来自政府，一部分来自社会。

　　环球人物杂志：看起来南科大的体制确实很灵活，那您现在最大的忧虑是什么？是招不到学生吗？

　　朱清时：不是招不到学生，而是招来学生后怎么办？如果学生得不到教育部的文凭，会不会前途受到影响。当我最后决定自发文凭的时候，就把南科大推到了背水一战的地步，这就意味着必须要办好，让学生得到社会的承认，让大家都知道南科大的学生是一流的，要做到这点我自己还不是完全有把握。

　　环球人物杂志：听说您在宣布南科大自主招生，自发文凭那段时间每天吃安眠药入睡？

　　朱清时：我现在还这样。哎呀，招生时吃安眠药都不管用了，因为南科大遇到的问题还很多，都需要找到出路，我心里很焦虑，一想到这件事就睡不着。南科大承载了太多的希望，大家都不希望它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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