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视《新闻1+1》2011年4月5日播出《依然活着》,以下是节目实录:
主持人(李小萌):
欢迎来到《新闻1+1》。
清明时节,我想先跟您一起倾听几位逝者的话。第一位说,我死后谢绝一切吊唁,我的作品是我留下的丰碑,丈夫、儿子、姊妹务必节哀豁达,生老死兮,生即死归。第二位说我为欢乐而生,为欢乐而死;第三位说,参军一去10多年,不能在妈妈身边行孝,只有将从妈妈身上掉下来的肉还给祖国,也算是给妈妈一点补偿;第四位说,身体不过是人在地球上居住的账篷,随着生命而去。
这些逝者的话令人感佩,但是在他们的身后既没有墓地,也没有墓碑,他们是一群遗体捐赠者。
(播放短片)
解说:
今天清明节,一个生者祭奠逝者,亲人缅怀古人的日子,今天有这样一些逝者,却只能接受亲人特殊方式的祭奠。他们没有留下墓地、墓碑这样的东西,有的只是一个被刻在纪念碑上的名字。
这是一个名为生命的纪念碑,地处在北京常青园骨灰林,上面镌刻着1086个人的名字,对于离世后的安排,这1086位逝者作出了同样的选择,将自己的遗体捐赠给医学机构,作为教学科研标本。
毕雪莲(毕士敏姐姐):
我是昨天去看的她,给她买了她最爱的百合,还有几支单绿色的小草。然后还在那个常青园那边,有一个寄给天堂的信,给她写了几句话。
解说:
姐妹情深,2010年9月20日,23岁的毕士敏生命因恶性肿瘤戛然而止。
毕雪莲:
在我心里,我从来觉得她没有走似的,我在我空间里给她写东西永远都是我昨天去看你了,给你买了花或者怎么怎么样,我感觉她在我心里好像还在那种感觉。
解说:
来自北京一个农村家庭的毕士敏,2004年考上了北京护士学校,成了一名护理专业的学生。那时毕业时找个单位,多挣点钱孝敬爸妈,是她最常念叨的话。2007年,毕士敏进入北京朝阳医院实习,但就在入院前的一次体检中,她被发现肿瘤扩散,已经到了晚期。
毕雪莲:
她性格比我要好,比我要乖,特乐观,从什么时候都乐观,包括她病重以后,打激素醒过来以后,都是特乐观那种感觉。她让大家都看到她是高兴那种感觉,快乐的。
解说:
确诊后,毕士敏所在学校的师生,及北京朝阳医院的医护人员,共同筹到了4万余元资助毕士敏进行治疗。而乐观坚强的毕士敏,在接受痛苦放化疗的同时,却在做着生命中一个最重要的决定。她要在离世后,把自己的遗体捐给医疗机构。
毕雪莲:
生病以后,我好像跟她提到过一次,学校对她帮助也挺大的,社会上好多人对她帮助也挺大的,回报社会吧,然后她本身也是一名护士,不能说亏欠社会很多,毕竟大家帮助很多。
解说:
如今北京市1086名遗体捐献者的亲人,每到纪念之时,都可到位于北京市常青园骨灰林进行祭奠。3月27日,北京市红十字会和北京解剖学会还专门在这些遗体捐献者竖立的纪念碑前,举行了集体追思会。
字幕提示:
女儿给逝去的父亲敬上鲜花,其父是遗体捐赠者。
亲人反复抚摸墓碑上逝者的名字
解说:
从2007年开始,每到清明,都会有这样的追思会,参加这场追思会的,有遗体捐赠者的亲人,也有医学院校的师生代表,还有义务工作者。
唐军民(北京解剖学会理事长):
我们当初的初衷是什么呢,要宣传群众,要把这个志愿遗体捐献向社会广大群众进行宣传。第二类是教育学生,教育我们的医学生,你们的标本,它的来源有许多是志愿遗体捐献者,我们叫做大体老师,投身的是对我们的大体老师或者无言良师表示无限的悼念。
遗体捐献者亲属1:
他们都是比较可敬的人,他们也有很大的勇气做这件事情。
遗体捐献者亲属2:
到墓园里,到那个真正那些我们尊重的人最后安睡的地方,去体会他们的无私与伟大。
主持人:
把遗体捐赠出去,对于逝者的家人来讲无疑是一个艰难的抉择,但你会发现每一个捐赠者本人在生前却是异常地坚定,异常地抉决。岩松,怎么看他们这样的抉择?
白岩松(评论员):
我觉得就像咱们节目开始之前,在这儿讨论今天节目的标题似的,半天都没有主意。说是大爱永存,觉得这话有点大了,觉得是生命的另一种方式,又觉得有点绕了,最后好像回到了一个最简单的“依然活着”。我觉得“依然活着”的确可能变成我们对他们尊敬的一种最普通的表达,看似普通其实不普通。
生命也许有两种方式,一种是我们活着喘气,然后喜怒哀乐;还有一种是也许告别了这个世界,但是你在更多人的尊敬当中,在更多人的谈论当中,像今天毕士敏这个名字,以前我们也不知道,但是今天到了我们的节目当中,然后可能会被更多的人去念叨,那你不觉得毕士敏这个美丽的姑娘依然还在吗?
所以我们觉得他们一方面让自己的生命换了一种方式延续,依然活着;但是另一方面,对于这个社会来说,其实更重要。在生命当中,他们可能只是一个平凡的个体,但是当他们做完了生命中可能最棒也是最辉煌的决定,变成一个纪念碑的时候,其实在帮助生活中更多的人。这里既有他们的亲人,也有很多他原来都不知道名字的人,也就是说一个又一个的遗体捐赠者变成了医学这门科学,继续向前走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动力,然后普惠众生,我觉得这是生活的另一种活着的方式。
主持人:
所以被称为是无言的老师,对于家人来讲,不太容易做这样的抉择,肯定一方面是因为不忍;再有一个觉得将来都没有一个去祭奠他们的地方,这也是很大的顾虑。
白岩松:
有很多的因素,首先从情感上来说,这种告别了之后,心里的不忍其实非常可以理解。另外在中国人心目当中还一直有一句话叫“入土为安”,觉得我连一个遗体的告别仪式,连一个火化都没有,那就从我们的生活中完全消失了。其实要从入土为安的角度说,其实我今天倒是突然感觉到,我们早已经告别了这句话所具有的原始含义。过去中国人之所以会有入土为安这句话,是真的要入土。但是自打50年代,在领袖的率领下,就开始了火葬这样一种重要的改革之后,已经很难再用入土为安这样一个很久之前中国人说的一句话,来影响我们现在的一些决定了。
另外恐怕有相当多的家属是担心别人看他们的眼光,因为在过去也曾经出现过,比如说在一个农村里头,由于他捐献了遗体,最后他的家属被村里人给撵走了,觉得不孝、不忠、没有爱、冷酷等等,其实他们非常委屈。
主持人:
尽管绝大多数人不一定接受这样的方式,但是当我们看到已经捐赠遗体人的数字的时候,似乎还是比我们想象的要少,这里边除了文化习俗的影响之外,可能还有更多的原因存在。
主持人:
我们很难用需求来说这件事有多么重要。其实咱们活着的所有的人,包括将来会到这个世界上的人,永远都知道,医学将永远保护着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的健康,有病给你治病,没病要给你防,然后让你有一个安全感等等。可以让那么多刚刚走进医学大学校门的学生,几乎都不知道,然后慢慢去学,然后在遗体解剖的过程当中,了解将来如何去帮助更多活着的人活得更好,那么这个意义太大了。但是我们不能用这个衡量,的确你刚才说的数字,比如我们来看看1999年到2010年北京市遗体捐赠的情况,其实登记的人数从总量上来说不低,因为从医学院的角度来说,一般全世界的一个状况,普遍认为是4个学生能够有一个遗体供科学研究和解剖,是一个比较合适的数字。但是咱们现在基本上是10到12个学生才可能有一个。那可能就容易导致技术的精进这方面会欠缺一些基础。你看登记的数是12516,这12年间,做了公证的人数其实又迈了一步,虽然在减少,但是65008人也不算少了。
李小萌:
郑重地承诺了。
白岩松:
对,而且还有了一定的公证做保障。但是到真正捐赠的时候,这个数字只有1088人,如果用12年平均计算的话,每年不到100个捐赠遗体。所以这样一个数字让我既不乐观,又看到了很期待的东西。怎么解读呢?不乐观是登记人数是12000多,但是真正最后落实的捐赠只有1088人。
主持人:
当然还有健在的人,我们已捐的人数比预期要少的理由可能会是什么?
白岩松:
但是换一个角度又有很多的期待,在这样一个巨大的空间里,如果我们社会把相关的很多工作都做得更好,做得更细,宣传也能够去做更多。另外让越来越多活着的人和亲属,包括将来有意去捐赠的人都意识到,如果捐赠了的话,我将有死如秋叶般静美,但是也有夏花般灿烂的被人纪念的空间,以另外的一种方式活着的话,也许这个数字就会提升,将来医学院的学生,包括整个医学的科学,护有起所有人类来说就更加游刃有余。我觉得这里头本身就有不乐观的地方,但也蕴藏巨大的期待,看我们能不能把相关的工作做好。
主持人:
遗体捐赠者们的遗体无疑是为医学科学作出了贡献,而他们这个选择本身也在提醒我们每一个人,去审视我们自己的生死观。
(播放短片)
解说:
始于平凡,安于平淡,终于无私,归于自然,这是一位普通的遗体捐献者的遗言。和他一起被刻在这块纪念碑上的名字还有很多,他们都曾经活过,他们都在人生的最后一站作出了另人敬佩的选择。清明时节,前来追思的不仅仅有亲人,向那些普通而伟大的生命致敬的也不仅仅是一个城市。
在北京,学生们的一堂解剖课更是一堂伦理课,默哀30秒,向遗体鞠躬。这里没有恐惧,只有神圣,因为只有了解了死亡,才能让生命之花悠然盛开。
周天池(北京大学医学部临床系学生):
在此刻,我们鞠一下这个躬做一个承诺,不再是以前的试验课上我们面对的各种试剂,各种材料,而是真正的曾经活生生的人。这个人把他的死后唯一的东西献出来给了我们,我们就应该提醒自己,应该用什么态度去面对他们。
解说:
北京大学医学部是北京有资格接受遗体捐献的三家医院之一,这座终年弥漫着福尔马林味道的灰色建筑,就是志愿者们遗体停留的最后一站。在这里,学生们从志愿者的身上认识了第一根神经,第一条动脉。
在重庆,一名接受了眼角膜手术的患者,也在重庆市遗体捐赠纪念碑前参加了公祭仪式。他说我身上背负着两个人的生命,不能再任性地活着。每当看到街头有人需要帮助,我都在心里问自己,捐眼角膜给我的那位善良的人他会怎么做。在天津,为器官捐献者建设的纪念碑,也在今年清明前揭幕,天津医科大学解剖教研室主任李云生,曾在欧洲泌尿科学铂金杂志发表了一篇重要论文,这篇论文,他运用了20句尸体解剖的原始资料。李云生说,这些逝者也是论文的作者,他们的价值就像杂志的名称一样,铂金比黄金还珍贵。
周天池:
就是老师常会说一句话,没有解剖学就没有现代医学。就是现代医学,对很多器官系统的研究,都要首先了解它的结构,知结构才能知道功能,知道功能你才能针对它可能发生的各种问题,去提出相应的治疗方案。越搞真正的临床应用越发现,解剖真的太重要了。
解说:
NO.990968,23岁去世的毕士敏。据了解,遗体一旦进入解剖楼,除了进行编号外,工作人员还会尽量补充完整志愿者的遗体信息,为的就是时刻提醒学生,这曾经是一个鲜活的生命。
“我已经成人了,但还没有为社会做过贡献。我希望能为这个社会留下点什么,作为回报。”——遗体捐献志愿者毕士敏
解说:
今天,谈起初次见到这个可爱的姑娘时,北京解剖学会的理事长唐军民依然难忘。
唐军民:
他进来的时候,我根本看不出来她是一个有病的小孩,而且是癌症晚期的小孩,就是很正常的小姑娘一样的,体现出了对生命存活的渴望。
包括她性格上,包括她谈话上、举止上特别坚决。我说你父母不同意呢?他说不同意,我首先得给他们做工作,感觉这个孩子真是勇敢、大方。
解说:
人生落幕,在为自己选择一段特别的生命之旅,一个23岁的年轻女孩,这样的决定背后到底经历着怎样的过程?
毕士敏的父亲:
当时我是不同意的,她反正就是学医,用这种(方式)来报答社会。
记者:
最后还是说服你了?
毕士敏的父亲:
对,还是说服了。
解说:
昨天,姐姐也来到了常青园,祭奠去世一年的妹妹。姐姐发现,纪念碑上妹妹的名字后面,名单正在延长。
毕士敏的姐姐:
如果您去墓碑去看的话,墓碑上面不止他一个,因为在她之后,从九月底到现在,真的得有上百个捐献者的名字了,觉得还是挺多的,做这些善事的人还是挺多的。
主持人:
实验室里的解剖是一个理性科研的过程,但是学生们营造的那种仪式感,却又充满了人文关怀。岩松,为什么说这是必须的?
白岩松:
其实不光是在医学院的学生们,要给予对他们科学进步这种帮助的遗体捐献者表示足够的尊敬,其实也是对逝者家属们的一种告慰。其实不仅仅是这些学生要这样做,我觉得我们每一个人在未来恐怕也要这么做。每年清明的时候,我们每一个人仔细想想不都是他们的受益者吗?直接或间接,因为医学的这种进步也在护佑着我们。
每年在这样一个时刻,不仅仅祭奠我们的亲人,祭奠我们的友人,每年也能感谢一下为这些医学事业作出贡献的,还会在后面不断添加的这些名字。我觉得如果这些学生表达了足够的尊重,当社会开始表达越来越多尊重的时候,也许勇敢地走进这样一个让众生受益的行业的人会更加增多,我觉得这就是人类的希望所在。
主持人:
而每一个遗体捐献者,他们做的决定,确实在提醒我们如何看待生,如何看待死。
白岩松:
没错。其实说句良心话,我觉得对中国人来说,其中有一堂大课一直没有很好的上过,就是关于告别这个世界,或者说关于死亡。因为死亡在我们的身边太过阴暗,太过悲伤,太过忌讳,甚至人们都不敢谈论它。也正因为如此,它被彻底地恐惧化了,但其实换一个角度去想,我们也可以笑着去告别我们的亲人,而且人或许有另外一种方式活着,比如李白,我始终认为他今天还活着,而且再过200年还活着,不仅在中国人的心中,在世界各国都是,像小毕这样也是。
市民2:
这是我们按照她的遗愿来做的,有些亲人还是有些想法。不过终究还是他们自己,这样高境界选择,我们非常佩服。
市民3:
我认识很多大夫,包括亲戚里也有学医的人,他们所有的成长,一定是建立在这种基础医学之上。
市民4:
看这些墓地的这些人,他们占的地方不多,就这一点,但是他们的这种做法是值得我们学习的,也是非常可敬的一些人。
市民5:
我也准备捐献,在去世以后,能用的部分。
市民6:
她很早就要把遗体捐献,要做公证,当时她也征求我们的意见,其实我们的意见改变不了她什么。
市民7:
其实说实话,婆婆选择这条路,每次清明的时候,我们也觉得没地方可去,但是我们还是觉得无怨无悔吧,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