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入湖底之前，绥江县城的不安逐日升温。

　　2011年3月25日至29日，因对安置政策不满，云南省昭通市绥江县逾2000位移民在县城多地设置路障，导致县城对外交通、工程建设中断长达五日之久。其间发生冲突，并有多名移民和官员受伤。

　　这一事件背后，是中国长江三峡集团公司(下称三峡集团)旗下的向家坝水电站工程(下称向家坝)。向家坝号称中国第三大水电站，位于四川和云南两省交界的金沙江峡谷出口处，年平均发电量307.5亿千瓦时，相当于三峡工程总发电量的三分之一。

　　向家坝建划移民10余万人，涉及云南绥江县、水富县和四川省屏山县等地。其中绥江县总移民人口约6万，县城和沿江三镇须整体迁建。

　　根据绥江县政府公布的方案，绝大多数失地移民将适用逐年补偿安置方式执行。这种方式不配置土地，征地补偿费和安置补助费并不直接发给移民，政府在“统筹”每位移民30720元后，安置标准是每人每月发放160元现金。

　　在较低的安置标准、失地后的就业困境以及政府克扣移民款的传言下，移民的困惑、质疑和不满抛出，却未得到期望的回应；绥江县政府在承认移民诉求合理的同时，亦自认委屈；三峡集团则为能否如期在2012年5月蓄水苦恼。

　　三峡集团、地方政府和移民之间的利益冲突长期未能妥善化解，事态萌发之后政府的低效应对，终于使得群体性事件以一种猛烈的方式爆发。

　　最后期限

　　故事的开始与盐有关。日本“3·11”大地震及海啸后导致的核威胁波及国内，在不少省市引发“抢盐风波”。3月17日，移民洪能(化名)突然发现，食盐的价格上涨到每包10元。根据移民政策，将来他每个月只有160块钱的逐年补偿款，“这够买几包盐？”

　　洪能不是淹没区的居民。他所在的村庄和旧县城处于一座山的同侧，但地势较高，处于半山腰，是新县城选址所在。早在2008年1月，他就应当地政府要求搬迁下来，居住到县城中：主动搬迁有1000元的奖励，此外还有坟墓搬迁费用、青苗费、果树费等。但洪能说，这1000元奖励已被政府收回。

　　洪能属于生产安置人口，根据政策，每月按人头有336元的综合补贴，275元的住房补贴，一直补到发放160元的逐年安置费用为止。由于城镇化安置的唯一方式即逐年补偿安置，所以这适用于绝大多数生产安置人口。

　　当天，洪能和生产队的几位同乡前往县政府“讨说法”，被告知，政府将于3月25日接待他们，解决问题。

　　3月25日是绥江县所有移民，包括搬迁人口和生产安置人口签署移民协议的截止日期。在此之前，所有行政单位和事业单位的工作人员，已于3月10日签订了协议。之前县长杨淞已在开会时宣布，公职人员不签订协议的，将被停职停薪。

　　公职人员的职责不止于此。由于时间紧迫，县政府各个部门早已停止正常工作，全力投入移民中。政府将移民分解至各部门，每个部门都要负责数百移民的协议签署工作，并被要求保证移民不去上访。逾期不能完成任务的公职人员，亦面临惩罚。

　　这个任务被认为不可能完成。3月25日到来，绥江县城人人都感受到了紧张气氛。以洪能这样的被征地农民为主的移民人群开始在县政府门口集聚，要求政府“政策透明”“解决移民困难”，后者未能给出让移民满意的答复。

　　25日上午10时左右，部分移民开始在通往新县城B、C区(绥江县城新址规划为山沟分割成三块，以三座桥相连，分别称为A、B、C三区)的进区路口堵截车辆。绥江县城依山而建，北面金沙江，被堵路口位于县城主街道，通往新县城建设工地，并与通往宜宾市的公路连接，是当地交通要道。

　　新县城安置房的承建方为云南建工集团有限公司(下称云南建工)，其工程车亦须经此路口。当日中午，该集团一辆越野车被堵，欲过关时与堵路者发生冲突，该车撞上了两位拦车的移民。

　　当时的情形已难以还原，移民们传闻，越野车中的人员有过激言辞，称“有的是钱，轧死几个人没啥子”。一石激起千层浪，这在移民中激起义愤，移民们几度对车中人员进行殴打。

　　在移民计划中应是最后期限的一天，移民将围堵持续，他们打出“政府吃黑钱，我们没饭吃”的条幅守夜。

　　绥江失控

　　事发第一天，到场最多的是类似洪能因新县城选址而失地的农民。他们居住在城区，多数失业，面临着朝不保夕的局面，对政府的安置方案意见最大。

　　但事态之初，政府并未及时采取疏导措施。当天，县城B、C区进场路口被阻断后，更未意识到事件的严重性。一方面，政府工作人员仍然继续进入移民家中劝说其签订协议；另一方面，政府并未出动所有警力清理现场，而只有数名民警在路口旁试图维持秩序。

　　这时候，移民已在围堵点搭好帐篷，埋锅造饭。相关警察虽试图维持秩序，但毫无办法。到3月26日凌晨时，民警和移民发生数起小规模冲突，但并未能解决路障问题。

　　随着局势的发展，部分县城居民也开始以“为移民不值，为移民讨说法”开始围观或参与；而属于淹没区的南岸、新滩、会仪三镇居民纷纷赶往县城声援，现场一共逾2000人。

　　当天县城更多主要路口被堵，全城交通几近瘫痪。移民甚至在道路上摆满啤酒瓶，拦截车辆。

　　该县城建局局长杨志平和副局长刘俊在26日前往移民家中做工作时，被移民围困在路口，始有政府人员想办法疏散人群。当晚，县公安局局长高发兴出现在围堵点。他手举喇叭喊：“大家不要闹了，听我说两句，我是公安局局长高发兴。”然而喧闹之中，不仅没人理会，反而将其围困。

　　26日深夜，局面失控达到顶点：政府任何形式的威胁、利诱都失去了作用。移民甚至在围堵路口设置募捐箱，号召大家捐钱。

　　云南建工被堵车辆一直未能脱离，车内被堵人员出现虚脱。一辆赶到的120救护车也被围住而动弹不得，局面一直僵持到27日凌晨。数名便衣民警前来意图抢走云南建工被困人员，混乱中，移民将矛头转向高发兴，这位县公安局局长被人群踩踏。

　　受伤的高发兴和120车内的三人终被民警救出。高发兴被送往绥江县人民医院，因伤势较重，次日被转至宜宾县医院治疗。

　　除了零星规模的冲突，27日、28日，双方处于僵持状态。与此同时，绥江县政府将事件上报，来自昭通市和周围永善、盐津等县的武警和民警则开始大规模向绥江集结。

　　移民症结

　　3月27日，事件僵持之际，县政府召集移民代表开会，试图通过谈判的方式解决。

　　包括县委书记卢云峰、县长杨淞、县移民局长和向家坝方面的代表等人与会。杨淞在会上重申了移民政策，并承诺将来根据实际状况对每月160元的安置费进行调整。

　　移民代表的诉求则包括：一是政策透明，公布三峡集团和政府签订的补偿方案。在移民眼里，县政府克扣、挪用了部分移民经费。

　　二是政府每月发放的160元安置费过低，不够生活费用。有移民代表称，政府有何权力从征地补偿款中统筹30720元？此外，统筹款来自被征地补偿费和安置补助费，而发放时却按人口计算，由于绥江人多地少，许多村民并无土地，有地的农民认为这种方式并不公平。

　　三是政府对于就业并没有妥善安排，许多农民失地之后已无经济来源。

　　四是地区差异的政策选择。移民们称，位于同一个库区的四川屏山县和云南水富县，政策都不一样，绥江移民更倾向于屏山县的补偿政策。

　　四川屏山县的方案是将补偿款一次性发放。其中农村移民每人5万元左右的安置补偿补助费，城镇移民则有2000余元的搬家费和建房补助费。而水富县因为同样隶属云南省，政策其实与绥江相同。

　　实际上，因为移民，屏山县和水富县亦曾有事件发生。即使是补偿标准较高的屏山县，在2010年3月也发生了数百移民与政府的小规模冲突。

　　会议上，县政府方面回应认为移民诉求合理，但县政府也必须按照政策执行。最后，因为断电，会议在移民的质问声中结束，相关症结仍未解开。

　　一边是对话，一边是部署。三天的失控之后，3月28日晚，县长杨淞发表电视讲话称，“个别不法分子利用上访群众反映诉求之机，制造事端，扰乱交通，围堵交通路口，收取行人过路费，阻止农产品进入市场，已造成交通干线阻断，严重扰乱了公共秩序。”

　　同时，县政府发出公告，要求各围堵地点的交通路障必须于3月28日24时前自行拆除，否则“将依法处理”。

　　面临限期，移民们准备了铁棍、铁锹等器械守夜，但动静并未发生。事后，县政府工作人员告诉《财经》记者，原因是当晚来自周围县市的警力并未到齐。

　　半日空等之后，3月29日下午，在武警的配合下，政府开始正式拆除路障，由于移民中的青壮年皆已离场，现场仅剩几位白发老人。当天虽然万人空巷，大部分绥江人在街上围观，但拆除工作相当顺利，并无冲突。

　　当天下午15时，政府工作人员佩戴工作证，在离最初的堵截点约300米的地方列队集结。走在队伍最前列的，是当地艺术团的成员，此外还包括武警、民警和政府公务员等。另有人员手持摄像器材进行拍摄。

　　武警和防暴警察共近百人，将事发地点团团围住。武警后面是一辆装甲车，作为拆除活动的指挥部，指挥人员通过高音喇叭发声。被困的120急救车终被推出场外。

　　随后，堵塞五日的路口终于畅通。

　　三方难题

　　根据三峡集团公布的数据，整个向家坝工程投资约434亿元，其中用于移民搬迁的费用为152亿元。据《财经》记者了解，向家坝工程云南库区的整体协议，由三峡集团与云南省政府签订，昭通市则制定了具体政策，到绥江县政府一级，调整空间已经不大。

　　而在实际移民中，县政府作为直接经办者承担更多职责。作为当地公务员，在政府工作人员和移民的双重身份下，亦面临各种压力，对相关劝服工作也难免阳奉阴违。

　　在3月29日晚间发出的公开信中，政府承认，移民工作涉及面广，现行政策难于周全，难以照顾到每家每户。

　　公开信对160元的解释是：按照人均一亩土地(水田0.7亩、旱地0.3亩)，每亩净产值1572.8元(每月131元)计算，补偿提至160元，补偿期限则与电站运行期限相同。此外，政府还承诺补偿标准将根据物价水平调整。

　　至于对资金的统筹，县政府称，依据国务院《大中型水利水电工程建设征地补偿和移民安置条例》，其中规定，土地补偿费和安置补偿费用于移民安置生产，不直接兑现给移民。30720元是按照每人每月160元，计提16年得来。不过，对绥江县政府而言，这笔移民款极为重要。2009年，该县年财政收入仅6426万元，地方一般支出却达到4.16亿元，主要依靠中央和省内的转移支付。

　　此外，县政府还作出承诺，将对屏山县的相关政策进行研究。

　　3月29日清场之后，武警战士每天列队巡城。同时，绥江县公安局贴出通告称，2011年3月25日至29日，少数不法人员聚众堵塞交通，围攻、殴打、扣押工作人员、过往群众及公安民警，其行为已构成犯罪，敦促违法犯罪人员在2011年4月5日17时前投案自首。

　　3月31日晚，绥江警方在电视中宣称，已抓捕一批犯罪嫌疑人。县委宣传部负责人向记者证实，两名来自绥江县中城镇凤池村的移民，“已投案自首。”

　　交通已顺，围城既开，问题仍悬。大多数人至今仍未签订移民协议，移民工作远未结束。

　　由于云南建工承建的安置房目前刚完成三通一平，而按计划，2012年5月30日，向家坝水电站将蓄水发电，留给绥江县政府的时间已然不多。

　　然而，库区的蓄水线不容置疑。滚滚江水之上，在这座注定沉入水底的小城旁，在移民身边，一座新的县城正拔山而起。■

　　实习生李湘宁对此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