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东方周刊》记者周范才 | 湖南邵阳报道

　　1980年代的最后几年，邵阳社会治安几近崩盘。

　　1987年至1989年的三年刑事大案总数4271起，相当于1986年前36年刑事大案总数6978起的61.2%。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大学校园的篮球场上，大学生倪勇和几位球友争抢激烈。小憩时，大伙闲聊，相互打听着各自的专业和家乡。

　　“我是邵阳的。”倪勇说。话音刚落，刚刚还谈笑风生、玩性正浓的球友表情尴尬，话锋立转：“我们要回去洗澡了。”

　　过去了近十年，倪勇忆起这一幕仍不免感慨，邵阳人在外地人心中竟是如此沉重。不少邵阳人都曾有过类似的经历，在外求学、打工时，因为“邵阳人”的标签，外地人首先联想的是“黑帮”、“砍手指”“、挑脚筋”的记忆。

　　至少在二十年前，类似联想的背后故事和细节真实地存在着，其情可怖之状让人“谈邵色变”。直到如今，邵阳人依然不得不面对和“剁手砍脚”的标签缠绕在一起的无奈。

　　惶恐先兆的“枭雄会”

　　回溯那一段历史，很多邵阳人会提到1986年。这一年，邵阳历史上最猖狂的“黑帮”之一“中国枭雄会”横空出世，使人闻风丧胆。

　　匪首是一名叫刘志高的邵阳青年，时年仅22岁，系邵阳市中南制药厂二车间工人。据湖南省公安厅八处工作组当年的一份有关刘志高案件的情况介绍，“中国枭雄会”主要的6个成员自这年3月至5月间，在邵阳先后密集制造不下6起凶杀案。

　　资料显示，6名主要成员年龄均在二十一二岁，系邵阳本地工人或无业青年，以“狂龙”“卧虎”等为代号，以“为了试胆量，锻炼胆子”等理由，杀害无辜群众、民警数人。

　　“中国枭雄会”杀人时，常常毫无道理。1986年4月30日晚上，邵阳公安局广场派出所民警刘德奇在返回办公室的路上，被刘志高等人看见。“这个民警蛮讨嫌！”说完，刘志高便发话说要搞掉他。刘志高等六人尾随至一巷子后，掏出偷来的“五四”式手枪，对准刘德奇的后背开枪，致其中枪倒地。

　　时至今日，依然在互联网上流传一个段子，“中国枭雄会”在杀伤一名警察后，在政府门口贴出告示：“枭雄会”处决警察一名，告诉你们一声。

　　现已退休在家的邵阳人覃文安，时任邵阳市公安局法制办主任。他当年的一份笔记显示，这伙人声称，“不流芳百世，也要遗臭万年”。据覃文安回忆，刘志高供陈，成立“中国枭雄会”的目的是“杀害邵阳市党政领导，制造几起骇人听闻的爆炸性事件后越境潜逃”。

　　1986年7月，仅仅嚣张了数月，“中国枭雄会”就被邵阳警方摧毁，刘志高等6名主犯被枪决。

　　然而，这仅仅是个先兆，接下来数年发生的一切才真正让邵阳人陷入惶恐。

　　几近崩盘的邵阳治安

　　1980年代的最后几年，邵阳社会治安几近崩盘，其突出的表征是流氓团伙剧增，砍手、挑脚筋等恶性案件大面积发生。

　　年过古稀的朱超群老人，在1983年至1995年间担任邵阳市公安局刑侦大队长。他记得，当年一过晚上10点，邵阳街头就成了“黑帮”火拼的天下。甚至连覃文安出门时，也会感到“胆寒”。晚上出去散步，他惯常都要带着手枪，子弹上膛关上保险，揣在裤兜里。

　　邵阳资深的刑侦专家李奇玲，曾任邵阳市公安局负责刑侦的副中队长。他家中堆积的数十本当年的侦破笔记清楚地记载着一个案例。

　　1989年10月12日上午，时年23岁的邵阳市四塑料厂青年工人颜光强走到邵阳市内资江桥上时，突然从背后冲上来4人，把他强行拖往资江河边。围上来的众人一言不发，把他踢翻在地后，将其双手双脚踩住，挥起屠刀将双手手指砍掉，左脚脚筋挑断，然后扬长而去。

　　痛如锥心的颜光强用右手仅存的拇指、食指将被砍断在地上的7个手指头捡起来，放入衬衣左口袋里，在闻讯赶过来的家人帮助下被紧急送往医院进行接指手术。

　　颜光强家住邵阳市塔北路，这在当年是周文其为首的流氓团伙的地盘。长期以来，周文其团伙和以徐新民为首的邵阳下河街流氓团伙结仇，相互间火拼不断。为了遏制周文其的势力，徐新民定下一条规矩：凡是塔北路长大的青年，见一个打一个，严重的就“废掉”。

　　李奇玲介绍，根据当年邵阳市东区公安分局的调查，颜光强一直是位“正直守法的好青年”，此次被废，纯属无辜。

　　类似的案例，李奇玲的笔记中还可以找到很多：

　　1989年2月20日晚上，邵阳西湖路青年杨军无辜被“冷面杀手”夏杰明等6人砍成重伤。经法医检验，共计17刀，有7个手指被砍断；

　　1990年9月30日上午10时，邵阳三八亭青年杨国祥被姚雄华等9人砍成重伤，双手双脚的筋骨全部被砍断，双腿膑骨被砍碎；

　　1990年10月8日晚11时，邵阳青年黎友祥被陈天龙等7人开火铳击伤倒地后，四肢全部被砍断，共计16刀，送医院3小时后因失血过多死亡⋯⋯

　　根据覃文安的记忆，坊间更为恐怖的说法是，为了防止受害人在脚筋挑断之后进行缝合手术，凶手会刻意割下一截脚筋扔掉。

　　互联网上一则有关各地雷人标语的帖子中，有一句“坚决打击挑脚筋”入围。网友的相关记录显示，这是20世纪80年代末曾出现在衡阳、邵阳等地的一则标语。只是时日久远，真实性已无从核实。

　　邵阳最黑暗的一段时期

　　这无疑是邵阳最黑暗的一段时期。

　　1990年11月21日，时任邵阳市公安局副局长李连铸在一次邵阳治安状况说明会上介绍，邵阳自1987年至1989年间，刑事大案分别立案659起、1294起、2318起，相较上年分别上升27%、96.4%、79.1%。三年刑事大案总数4271起，相当于1986年前36年刑事大案总数6978起的61.2%。

　　同时，邵阳团伙犯罪也呈严重态势。根据李连铸当年的介绍，1987年至1989年每年全市查获的犯罪团伙分别为82个307人、283个942人、857个3517人。

　　二十年后的2011年4月1日，本刊记者在邵阳市政法委获得的一份材料也证实：1990年的刑事大案比“严打”前的1982年上升了12.4倍，杀人、抢劫、强奸等恶性案件成倍增长。尤其是1988年以来，市区共发生了25起砍手指、割脚筋等恶性流氓案件。

　　根据李奇玲的回忆，上述座谈会曾分析当年邵阳恶性案件增多的原因，除去随着改革开放深入带来的泥沙俱下、全国普遍治安状况不好等大环境影响之外，分析认为具体原由还涉及数个方面。一是警力有限，“平均每名刑警手中有1.5起大案未结”；二是难以彻底抓获团伙成员，有的案件主犯外逃，老案子无法审结，超越羁押期又不得不放人；三是公安局丧失群众信任，调查取证难以进行；四是办案经费困难。

　　身为刑警的朱超群认为，最初邵阳党政领导态度不坚决、公安干警办案态度消极人人自危，也是放任本地“黑帮”坐大的重要因素。

　　显然，这不是件光彩的事情。朱超群坦承，时任的邵阳市主要领导并不愿将邵阳治安状况糟糕的景象暴露出去。

　　最终，态势的扭转，得益于来自新华社的三位记者。

　　新华社内参上呈中央

　　1990年11月21日，时任新华社湖南分社记者的曹光晖和他的同事方政军、许克敖来到邵阳。

　　据现已退休在家的曹光晖回忆，当年他参与新华社组织的一次全国有关社会治安的调研活动，他们三人组成小分队开赴各地调查走访。听闻邵阳黑社会猖獗，遂将邵阳列为他们此行的第一站。

　　抵达邵阳的当天下午，邵阳市公安局由副局长李连铸出面组织了一场情况说明会。据与会人士回忆，针对曹光晖提出深入基层采访的要求，李连铸等人表示要先向邵阳市委汇报，待许可后方能成行。这为曹光晖拒绝，他表示新华社记者有权进行独立的调查采访。

　　其时，邵阳市区行政区划为东区、西区、郊区。这年11月22日早上，曹光晖等人先行来到邵阳市郊区公安局查看收缴的凶器。“满屋子的屠刀、鸟铳、仿制手枪，估计有几千斤。”这是曹光晖的记忆。随行的李奇玲记得，现场的一公安还就此感叹，“你们要早来一个月就好了，刚给熔炉厂送去一车。”

　　1990年11月23日，曹光晖在邵阳市公安局收审所见到了17岁的“寒血党”党魁黎明。在一份曹光晖和黎明当年的对话记录中，黎明如此阐述他成立“寒血党”的初衷：“我在小学读书的时候，班上同学同社会上的伢子相勾结，将我绑架到东塔岭山上，打我骂我，讽刺我是‘乡巴佬，没出息’。⋯⋯从那时起，我就想成立一个组织。”黎明解释，“寒血党”的意思“就是要对自己的仇人冷酷无情”。

　　曹光晖还曾为15岁的少年申康宇拍过一张曾引发震撼的照片。因时日久远，曹光晖找不到留存的底片，但二十年后他脑海中依然清晰地记得，申康宇伸出自己被砍的双手让他拍照的情景。少年右手的5个指头、左手的拇指和中指全部被砍断。

　　李奇玲介绍，申康宇的父母都是聋哑人。采访时，他年过七旬的外婆在一旁泪眼婆娑的哭诉，“你爸妈都是残疾人，你现在手被砍了也残废了，看你今后怎么办？”说完，和申康宇的父母哭抱在一块，惨状凄凄在李奇玲的脑海里存留至今。

　　曹光晖三人在邵阳马不停蹄地走访了数天。很快，一组三篇题为《触目惊心：砍手剁脚案经常发生》、《混乱不堪的大街》、《危机四伏的原因及对策》的报道以内参形式上呈中央，邵阳治安之乱始为外界详知。

　　旋即，一场“暴风骤雨”迅速降临。

　　乔石批示严惩，9个月枪毙172人

　　1990年12月6日，时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中央政法委书记乔石就新华社记者曹光晖等三人的报道作出批示：“邵阳市社情确是触目惊心，可否在查清情况的基础上，集中打击一次，对重犯和情节十分恶劣的予以严惩。”

　　来自党中央的批示传到湖南后，时任湖南省委书记熊清泉、湖南省省长陈邦柱等也先后作出批示。在覃文安的记忆中，省市领导的批示更趋严厉，有“治乱世须用重典”的字句。

　　据曹光晖回忆，为落实批示，湖南省委召开常委会专题会议，决定成立工作组，立即进驻邵阳开展专项打击。

　　1990年12月14日，时任湖南省委常委、省政法委书记朱东阳亲自率队，派出由湖南省高级人民法院副院长于益成任组长、湖南省武警总队副总队长刘诗信任副组长的“严打”工作组，进驻邵阳展开工作。

　　一场声势浩大的“严打”风暴迅即展开。

　　邵阳市公安局确定由党委副书记、副局长龚询岳全面负责对群众反响最为激烈的25起砍手指、跺脚筋案件的侦破工作，从全市公安系统抽调80余名公安干警组成20个专案组具体负责。

　　时任邵阳市刑侦中队副中队长的李奇玲，担任徐新民专案组的组长。据李奇玲介绍，他所领导的徐新民专案组由12人组成，分为3个大组，即追捕组、审讯组、调查取证组，他亲自兼任关键的审讯组组长。

　　以徐新民为首的邵阳下河街流氓斗殴团伙心狠手辣，多次指挥和参与砍手指、跺脚筋案件，因而“黑道”冤家不少，连徐新民自己的脚筋也在火拼中被砍断。1990年12月18日，徐新民因其脚筋被砍伤口化脓潜回家中时，被李奇玲布下的线人发现，闻讯赶来的民警一举将其抓获。

　　1991年4月19日，湖南省高级人民法院刑判书(1991)刑一终字第197号终审判决，徐新民等人被处死刑。这年4月27日，邵阳在大祥坪广场召开宣判大会，古城万人空巷，有近3万人参加。宣判大会后，随着数十声枪响，徐新民犯罪团伙的骨干成员被执行枪决。

　　“严打”风暴持续了近一年。来自邵阳市政法委的资料显示，邵阳先后出动党政干部和其他人员1100多人，公安干警1400多人，进行了两次全市集中大搜捕，光抓获的杀人、抢劫、砍手指跺脚筋等重大案犯就有54人。

　　资料显示，1990年1月至9月，邵阳共破获各类刑事案件4587起，其中重大案件1241起，抓获各类犯罪分子6847名，其中杀人、抢劫、重大流氓伤害等案犯1299名，共摧毁各类犯罪团伙894个，瓦解团伙成员3441名，判处各类刑事犯罪分子2772人，其中判处死刑并已执行的就有172人。

　　超越“土黑”的“小红宝”

　　“严打”风暴的成效是明显的。

　　资料显示，1991年1至9月，邵阳刑事案件立案数比1990年同期下降了19%，其中大案下降了17%，市内三区刑事案件比1990年同期下降了47.08%，砍手指、割脚筋等恶性流氓案件再也没有发生。

　　当年从邵阳回来后，曹光晖等人又去了广东、海南、福建等全国10余个省市调查。在他的印象中，这是建国以来首次针对黑社会性质犯罪的系统调查报道。通过比对，曹光晖发现邵阳所谓的“黑社会”具有明显的本土特征。他称其为“土黑”，与沿海受境外影响的“洋黑”不同，“土黑”组织纲领涣散、毫无江湖道义、滥杀无辜。

　　李奇玲根据邵阳打黑实践，曾写过一篇论文《黑社会性质犯罪团伙的特征、成因及对策》。文章分析，邵阳黑社会犯罪团伙大致可分为两大类型。一是封建式行帮型，多是仿效港台电影和书刊组建，有帮会名称、有帮规，自封老大，人人都有绰号；另一种是地域式聚合型，多以地域聚合，划分势力范围，称霸一方。

　　然而，黑恶势力并未在邵阳就此销声匿迹。1990年代，邵阳又出现了 赫一时的“小红宝”黑恶势力团伙。

　　“小红宝”真名姚志宏，开始以街头混混发家，此后通过放高利贷、开办歌舞洗浴场所、涉足房地产等手段步步为营，逐渐发展壮大。“小红宝”以黑社会老大自居，在邵阳横行无忌，为所欲为，甚至妄称“邵阳第二政法委”。

　　只是，“小红宝”早已超越当年街头砍杀的初级阶段，成为当前法律意义上的黑社会性质组织犯罪团伙。据报道，至2002年案发时，“小红宝”非法聚敛的财物近千万元。姚志宏甚至于1997年出任邵阳市大祥区政协常委，攫取政治资本。案发时也发现，为其充当“保护伞”的就包括邵阳市人民检察院反贪污贿赂局副局长、渎职侦察局局长李勇，邵阳市经委副主任谭亚雄等人。

　　2002年6月，“小红宝”被湖南省公安厅亲自组织侦办，一举端掉。此后，姚志宏及其团伙60余人涉嫌20余项罪名被起诉，并于2004年7月，姚志宏等4人被依法执行死刑。

　　恰时，在“小红宝”案公开宣判现场，本刊记者参与了旁听。在审判席旁边的一位法警，手持微型冲锋枪正面审判席下六十多名“小红宝”犯罪团伙。不知何种原因，本刊记者亲眼目睹该法警头上不断冒汗，而后突然两腿酸软倒下，被从后台冲上来的两名法警匆忙架拖出去。

　　更为鲜明的佐证

　　直到如今，历届邵阳市委市政府也从未放松对打击黑恶势力团伙、整治社会秩序的努力。据邵阳市政法委介绍，邵阳市是中央综治委授予的“全国社会治安综合治理优秀单位(1997～2000)”，也曾在2008年获评全国“平安家庭”创建先进集体。

　　更为鲜明的佐证是，过去二十年中，邵阳历届市委书记中多位升任湖南省政法委书记、纪委书记等职：

　　吴向东于1991年2月至1992年9月间任职邵阳市委书记，随后调任湖南省政法委副书记，于1993年3月至1995年10月间出任湖南省委常委、政法委书记；

　　孙载夫于1992年9月至1995年8月间任职邵阳市委书记，随后调任湖南省纪委副书记、省监察厅厅长，此后于1998年8月后，先后出任湖南省委常委、省纪委书记、省委副书记等职；

　　周本顺于1995年8月起任邵阳市委书记，随后于2000年11月出任湖南省公安厅长，一年后升任湖南省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兼省公安厅长，直到2003年11月获任中央政法委副秘书长，2008年出任中央综治委副主任、中央政法委秘书长。

　　仅有最近两任市委书记没有重复这一仕途。继周本顺之后出任邵阳市委书记的蒋建国，于2000年11月至2004年5月任职邵阳市委书记，随后出任湖南省委常委、省委宣传部长，直至2008年获任国家新闻出版总署副署长；接任蒋建国的是盛茂林，于2004年5月至2007年5月任职邵阳市委书记，此后调任湖南省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湖南省政府办公厅主任、湖南省政府秘书长等职。

　　(因事涉隐私，文中个别当事人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