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东方周刊》记者王立三 | 哈尔滨报道
桥四缘何被查?最流行的版本是:一位高层领导到哈尔滨视察,前面有警车鸣着警笛开道,所有的车都避让。却见一辆奔驰车超了过去,领导不悦,但只是问了句:“谁的车?”随行人员答:“桥四的车”。领导人回去后,桥四随后被抓。
一位熟知内情的人告诉《望东方周刊》:“没影的事,桥四之所以被查,是因为公安局一位领导将社会治安情况上报给当时的市领导张德邻,张德邻将情况汇报给时任黑龙江省委书记孙维本,于是宋永佳、郝伟涛、王伟范等几个犯罪集团覆灭。”
20年前,哈尔滨人把流氓打手称为“刀枪炮”。这些流氓打手习惯的方式是,把枪管锯掉一半,枪托卸掉,长枪变短枪。多穿大衣,枪就挂在大衣里面,上来就开枪。提起哈尔滨的“刀枪炮”很多人会脱口而出“桥四”。
桥四,被人误作“乔四”,原名宋永佳。他的原名鲜有人提起,“桥四”的诨号却曾震惊黑白两道。
曾勇擒桥四的退休警官彭兰江告诉《望东方周刊》:1983年以前,“桥四”还只是一个泥瓦匠,在哈尔滨市道里区维修队干着临时工的工作。这期间几进几出,被处理过多次,充其量也只是一个地赖子(东北方言,意即小混混),他家住在道里区安道街一座跨铁路的大桥旁,在家中又排行老四,每每打架如遇人问,他便回答:我是“大桥老四”。人遂称“桥四”。
勇敢的老太太被吓呆了
一次冒险,换来了无坚不摧的力量。
1983年,哈尔滨的城市基本建设铺天盖地的蔓延,为了盖起新房子,到处都在拆掉老房子。一次,“桥四”闲逛到一处俄式建筑的拆迁工地,看到很多人在抵抗拆迁,工程队几百号人耗在那里,工头急得团团转。一位和“桥四”熟悉的民警与动迁户发生口角,险些遭到围攻和殴打。桥四看了半天,忽然大骂一声,冲进人群,挥舞着大镐将玻璃窗砸碎。动迁户家里的老太太手持菜刀闯出来,“桥四”一个箭步冲上去,夺刀在手,当着围观的数百名群众和动迁户,砍去自己一节手指,大骂“操你们祖宗,不让拆试试,不要命的冲我来!”他挥动大镐刨坏了窗玻璃,扒倒了房门,这位勇敢的老太太立刻被桥四的举动吓呆了。
房子被拆倒了,工程队长拍着“桥四”肩头说:“兄弟,以后这活儿有你干的。”
桥四处理拆迁钉子户的手法“简单粗暴”却“干脆利落”。他网罗了一帮“社会人”,几乎都是判过刑的,组成道里区强迁大队,专搞拆迁。政府推进不了的,桥四可以采取暴力手段,“谁家不拆就给我砸。”有时甚至拿着猎枪逼人搬迁,碰到“硬账主”不肯搬迁,还真给打残疾了。有时也软硬兼施,先砸后偷着给钱。这样的拆迁方式得到一些领导的支持,实际上是默许抑或纵容,使得桥四经手的拆迁十分顺利。当时,道里区主要领导在会上说,我们要的就是像桥四这样的开拓型的企业家⋯⋯
桥四在拆迁业中声名鹊起,强迁大队也改头换面成为龙华公司一工区,承揽大量拆迁工程,获利丰厚。
当大多数人的工资还按照10元计算的时候,桥四赚的钱便以万计。1988年“桥四”依靠关系和暴力威胁,以8万元承包道里区菜市场的拆迁工程,转手以18.5万倒卖给别人,顷刻之间获利10.5万。在北环路拆迁工程中,桥四贿赂有关人员,拆迁工程款决算时一下子就多算出63万元。
昔日的街头混混有了钱,便改头换面。“桥四”已经成为哈尔滨市龙华建筑工程公司副经理、龙华一工区主任。
落马湖拆迁大血拼
依靠暴力和金钱开路,至案发前“桥四”终于坐上哈尔滨拆迁业的第一把交椅。
1986年8月,“桥四”因为与永利和永兴拆迁队争夺南岗区新发小区拆迁工程,在拆迁工地用啤酒瓶将与之竞争的两个拆迁队长打伤,他告诉浑身是伤的竞争对手说:“这活是四爷的,谁也不许干。”又将受伤的斯锦绣弄到办公室,当时斯锦绣已中数刀,浑身冒血,头顶伤口流血,不能站立。身边杀手告诉桥四:“别死在这里啊。”桥四夺刀在手,把刀插在斯肋部,迫使斯锦绣咬牙站立。桥四断喝一声:“跪下”。斯锦绣跪得笔直。桥四开始训斥:“哈尔滨的拆迁活你他妈也想干?你长几个脑袋?服不?”斯锦绣被彻底征服,将拆迁队归桥四。
落马湖,是旧社会人们对东大直街以南,哈尔滨工程学院以东的原新发屯、鼎新屯、三姓街、燎原街一带的称呼。这里是居住着70万户的棚户区。1990年6月末,位于南岗区腹地、马家沟两岸的哈尔滨肉类加工厂在落马湖一带的拆迁工程发包,承揽拆迁工程的是香坊区拆迁队刘长勇,绰号刘三。
桥四听说刘长勇承包这一工程,便欲插手。刘长勇得知桥四欲插手这项拆迁工程,一场恶斗便在眼前,便通过图二出资12000元雇佣了横行动力区的职业杀手“洋馒头”和杀手王树槐、刘国庆等人到工地“看场子”。洋馒头本名杨德光,自幼因打架动辄拿刀玩命而出名,别人不知其姓名,因为他一口南方口音,大家叫他“洋蛮子”。后取谐音称他为“洋馒头”。
桥四如约而至,到肉联厂基建办扬言“这活我来干”,说完扬长而去。桥四通过中间人图二将“洋馒头”约至金星宾馆吃饭。桥四问“洋馒头”:“刘三给你几万。”洋馒头答:“一万。”桥四说:“我出价五万,要买刘三的脑袋,你去摘来!”洋馒头一笑说:“你跟刘三的事,你出两万,我就不管了。”桥四遂出一万,洋馒头不插手他和刘三之间的争夺。
桥四派出有“第一杀手”之称的李正光带领众人,在拆迁工地挥动大镐铁锹与刘三的人马打得昏天暗地,头破血流。失去洋馒头保护的刘三被捉到桥四办公室,刘三被打得死去活来,最后,以全队拆迁人马归顺桥四结束。
“第一杀手”李正光
桥四的江湖地位日趋显赫。
1988年,财源滚滚的桥四在松花江北岸修建一处欧式风格的别墅,据说花费383万元,这座建有舞厅、浴室、高级客房的别墅在当时看来已经极尽奢华。一些刑满释放的人员,接踵而至。桥四则慷慨收留,在这里桥四曾出资16000元为一个服刑13年回来的释放人员举办隆重的婚礼。
桥四身边聚拢着这些有过前科的人,其中不乏像李正光这样在黑道上被称为“第一杀手”的人物。李正光是朝鲜族,1米68的个头,打架凶猛异常,怀中常揣着一把锯短枪柄的猎枪。“重义气”是圈内人给他的评价,让圈内人津津乐道的是:一个级别很低的手下小弟,失势后被一伙“刀枪炮”捉走。李正光单刀赴会,连平日放在怀中的猎枪也没带,他激将对方说,你们要砍我兄弟,我替他,我自己把手剁下来。在手起刀落的一刹那,被对方拦住,手下小弟逃过此劫。从此李正光“讲义气”的事便传开了。
每次恶斗李正光必先砍出第一刀,打出第一枪,冲在最前面。他是纯粹的职业杀手,动作麻利,弹无虚发,刀刀致命。他不苟言笑,紧绷着脸,目光阴冷,号称“第一杀手”。
桥四作案多起,都难离李正光的影子。在桥四威胁恫吓钉子户发迹的几年间,李正光功不可没。1990年后李正光潜逃,1999年李正光在北京重出江湖,纠集黑龙江籍刑满释放、解除劳教及社会闲散人员重操旧业,通过故意杀人、故意伤害、寻衅滋事、敲诈勒索等严重刑事犯罪控制北京市朝阳区部分餐馆和娱乐业场所,3年间作案13起,并致6人死亡,伤数人。
2002年,李正光被枪决。
“我就是哈尔滨的黄金荣”
兜里有钱,手中有枪。昔日的“大桥老四”也变成了“桥四哥”、“桥四爷”。桥四曾自诩说:“我就是哈尔滨的黄金荣,我就是上海滩的许文强!”桥四每到一个舞厅,要讲究舞曲3换;到餐厅,最好的单间,即便其他客人吃到一半也必须让出位置。到饭店,最好的房间必须让给他,洗桑拿,别人必须赶快离开。
1989年10月,桥四与姚一飞、张忠文等人在中央大街上的马迭尔舞厅跳舞。市民张鑫和怀孕八个月的妻子魏欣环听说是桥四到来,出于好奇,便多看了桥四一眼。桥四大为不满,认为是对自己的不尊重,在休息室对张魏夫妇二人大打出手,张被飞过来的痰盂将左眉骨砍伤,桥四一拳将怀孕八个月的魏欣环的门牙打掉两颗,姚上前踢打魏的肚子,险致其流产。
“桥四爷来了,都给我滚。”桥四到道里区德丰源浴池洗澡,栗玉强将洗澡的人全部赶走,让桥四单独享用整个浴池。桥四在银座酒家将崔树千(音)打伤,还强迫他立下字据:“以后不许踏进银座酒家半步,否则格杀勿论。”
霸道的桥四亦有江湖一面,每个舞厅或者歌厅开业,桥四都会去捧场,甩出几百乃至数千大钞扬长而去。在歌厅,桥四曾点一首歌付1000元,高兴时也会“今天饮料费我全包了”。
天天进酒吧成为桥四的荣耀。
天天做新郎则是桥四生活方式的另一种读解。根据桥四的审讯笔录,桥四交代与之有过关系的女性有15人,其中有个体户、售货员、时装模特、演员等。桥四带某局服务公司的张某出入舞厅,每次都让她穿着警服。
而起诉书中则描述:宋永佳道德败坏,以玩弄女性为目的,于1988年至1990年6月,先后在道里区安丰街一工区办公室、新开街7号、道里友谊路131号一工区办公室等地,以物资引诱等手段将六名妇女奸淫。
哈尔滨的刀枪炮
那个时代,哈尔滨社会上有头有脸的黑道人物,除了桥四之外,有郝瘸子(郝伟涛)、小克(王伟范)、小飞(陈建滨)、洋馒头(杨德光)。小克和郝瘸子是俗称的“蓝码”(参与较大规模赌局的赌徒),靠赌博起家。
他们都有总经理的头衔,小克是(香港)侨茵计算机外围设备有限公司副经理,郝伟涛是银都舞厅经理,小克是倒腾旧服装发家。在赌博中,小克最高一次抽头就达9万元。他们赌博,常常一次输赢就是十几万、几十万。
他们之间为了争强斗狠和利益,动辄互相绑架,挑脚筋,甚至用猎枪互射。为了一次争强斗狠的械斗,竟然调动7支猎枪,砍刀几十把。桥四的得力干将李正光与小飞斗殴结怨,先是李正光带人将小飞绑架至荒野,用猎枪击碎其右脚踝,又用片刀砍断他的左脚筋。小飞后寻仇,伙同张晓波将李正光的同伙袁新兰开枪打死。案发地距离公安局刑警队仅百步之遥。
黑道是个可怕的江湖,强凌弱成为内部运行法则。这几股势力先后作案130多起,61起是在公共场所或者繁华街头,先后致81人伤,1人死亡。致残5人,轻伤76人。其中19人属于流氓团伙成员。
1990年3月,郝瘸子同伙公然报复张晓东,他们在大街上用小口径手枪、猎枪射杀对手,致张晓东重伤。民警赶到鸣枪制止,郝瘸子一伙朝警察射击。公安机关通缉郝海涛,在道里公安局一位副局长的操作下,郝海涛被取保候审,依然招摇过市,甚至雇用公安人员为他承包的银都舞厅把门。
公安分局的“特情耳目”
翻开桥四电话号码本的第一页,第一个名字就是原黑龙江省公安厅厅长孙永才。一个细节是,桥四去给公安厅长送茅台,走到楼梯口摔了一跤,打碎一瓶,急忙出去又买了一瓶填补上。
桥四可以和公安厅长吃吃喝喝,便日渐猖狂,桥四身涉一起案件,检察官带走他询问,他猖狂地要把检察官从窗户扔到楼下。最后桥四被道里公安分局以“特情耳目”的名义保出。
桥四和公安系统的关系良好。市公安局某业务处春节会餐,桥四送去一头肥猪,遂成酒桌上的座上宾,新办公楼盖好了又送去几十套桌椅,公安分局开奖励会,桥四赞助五千元,派出所没有通讯设备,桥四一次送去五个传呼机,就连吉普车也做了赠品支援了当地派出所,至于为干警串换房屋,向有关部门申请房屋的事也屡见不鲜。
桥四供述称:“为巴结道里公安分局副局长梁伟,馈赠给其爱人价值400元的连衣裙两套,价值400元水晶石眼镜一副,40元的变色眼镜一副。”
当时新华社的报道称:目前,仅查清与这些犯罪分子有牵连的干部达97名,其中处级干部20人,科级干部30人,黑龙江省人民银行货币发行处处长马志云得了宋永佳1万元,省委办公厅基建处副处长杨俊恒受贿近4000元,哈尔滨市道里公安分局副局长梁某多次帮助罪犯逃避打击,得到郝伟涛贿赂物品价值3600多元。
“社会治安调查组”的尚方宝剑
桥四缘何被查?
最流行的版本是:一位高层领导到哈尔滨视察,前面有警车鸣着警笛开道,所有的车都避让。却见一辆奔驰车超了过去,领导不悦,但只是问了句:“谁的车?”随行人员答:“桥四的车”。领导人回去后,桥四随后被抓。
一位熟知内情的人告诉《望东方周刊》:“没影的事,桥四之所以被查,是因为公安局一位领导将社会治安情况上报给当时的市领导张德邻,张德邻将情况汇报给时任黑龙江省委书记孙维本,于是宋永佳、郝伟涛、王伟范等几个犯罪集团覆灭。”
6月份,由退休老公安组成的“社会治安调查组”对几个黑社会团伙进行调查。“彭兰江他们得到尚方宝剑,有事直接和市委书记汇报,甚至绕过上级分管副局长。”黑龙江省公安厅督查队队长陈春山告诉本刊记者。
桥四等凭借多年和公安局形成的关系,得知他们被公安局秘密调查。威胁与诱惑加变本加厉。他们打电话给时任哈尔滨市公安局局长王松岩:“只要你不抓人,你要什么给什么。”给时任公安局副局长的张潮打电话:“七天之内要你脑袋。”给调查组长彭兰江:“小心让你家破人亡。”甚至砸了市领导家的玻璃。
1990年8月9日上午,时任黑龙江省委书记的孙维本指示:“事不宜迟,要迅速行动。”“一网打尽,以防后患。”
8月10日,秘密调集来的武警与警察展开秘密行动,当晚抓获宋永佳、郝伟涛和王伟范等19人。
时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的李瑞环,在黑龙江视察工作,听取时任省委书记孙维本汇报黑龙江省的社会治安情况后,当即指出:“要保持严打斗争的好势头、年年打、月月打、天天打,不让他站住脚跟,结帮成伙。
现在一些地方的犯罪集团有了汽车、摩托车、报话机、还有联络信号。危害极大,必须坚决打掉,国民党被打垮了,日本侵略者被打跑了,东北土匪消灭了,这些团伙有啥了不起的,露头一个打一个。”
8.10后,这几个黑社会团伙的人作鸟兽散,负案在逃者达48人。本着从重从快的原则,法院将先到案者的47人进行审判,其中死刑14人,死缓1人,无期徒刑1人,10年以上有期徒刑14人。判决书中桥四被认定:参与14起流氓犯罪,其组织策划,指挥纠集多人持械绑架伤害他人四起,动手伤害、殴打12人,致7人轻伤,指使同伙致伤2人系流氓共同犯罪之主犯。
且犯有贪污、赌博罪,依法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二审维持了原判。1991年6月9日,桥四等14名犯罪分子在距离哈尔滨18公里的陈家岗刑场执行枪决。那一年他43岁。
涉事公安副局长已官复原职
当年专案组组长彭兰江告诉本刊记者:“(对犯罪分子)处罚很严厉,枪毙14个,判刑20多个,教养了20多个,处理了70多人。”
“但涉及党政干部就不是很严厉,‘水落石没出’、保护伞没处理彻底。当时案件涉及包括省公安厅长和副市长在内的干部198人,但也就处理了10多个。”
黑龙江省人民银行货币发行处处长马志云受贿1万元,判处有期徒刑5年;
黑龙江省委办公厅基建处副处长杨俊恒受贿3900元,判处有期徒刑1年,缓期1年;
哈尔滨车辆厂基建处处长王骥受贿14900元,判处有期徒刑6年;
哈尔滨车辆厂基建处工程师王国强受贿4000元,判处有期徒刑2年,缓期3年;
黑龙江省供销社日用品供销公司总务科科长腾礼受贿4300元,判处有期徒刑3年;
哈尔滨市道里区市政管理员刘玉成2000元,回扣3250元,判处有期徒刑2年;
哈尔滨市汽车公司材料科科长李日全贪污5000元,判处有期徒刑2年,缓期2年;
哈尔滨市公安局干警刘振权泄露国家机密罪,判处有期徒刑4年;
哈尔滨市交警大队交警尚贵臣故意伤害罪,判处有期徒刑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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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熟知内情的黑龙江省公安厅的警官告诉本刊记者:“当时案件牵扯很多人,包括原来的省公安厅厅长陈永才,但是牵连不大,只是仕途受到了影响。”
本刊记者了解到,因哈尔滨带有黑社会色彩流氓犯罪团伙受到处理的最高级别官员是道里公安分局副局长梁伟,经过16年信访,2006年梁伟恢复职务,继续任道里分局副局长。2011年初,班子调整调入哈尔滨市公安局。
提起“桥四”,彭兰江笑笑慨叹:“前尘往事不堪回首,没啥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