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泗洪,钉子户们在神秘大院的悲惨遭遇
■南都记者面访数十受害者证实该地方的存在
江苏省泗洪县,有个地方叫“那个地方”。
因为被关过“那个地方”的人,对“那个地方”叫法不尽相同。有的叫“秘密大院”,有的叫“黑屋子”,有的叫“黑看守”,有的叫“黑监狱”,有的叫“私设的牢房”,也有的叫“不知道叫什么地方的地方”,大多干脆就叫“那个地方”。
也许有人知道,但很少人愿意称呼那个地方的另一种称谓———信访学习班———被关过里面的人,自称没有接受任何法制学习,相反,他们受到的是“不许睡觉”、“面壁”、“蹲马步”、“端水盆”、“坐凉地”、“互扇鞋板”、“用棍抽”,甚至用针扎、猥亵性骚扰等等“酷刑”。
被关者多为当地“刁民”:上访告状者、拆迁钉子户等。在写下“检讨”、“保证书”,同意在协议上签字后,他们才被允许从“那个地方”放出来。
“那个地方”到底是个什么地方?虽然泗洪县官方否认有“那个地方”的存在,但在南都记者三赴泗洪面访到的被关押者中,已有数十人亲证了“那个地方”的存在。而来自他们的不完全统计,泗洪县先后被关过者至少有一两百人。
更有当地知情官员披露,泗洪的“那个地方”,脱胎于早年的“信访学习班”,经数年嬗变,已由最初主要针对上访告状者,进而演变成也同时针对拆迁钉子户;由起初分散在各乡镇不固定地点,变成集中一处相对固定的地方。
这位良知官员呼吁,泗洪县“信访学习班”的实际操作手段,江苏省及中央并不知情,而这种由地方秘密私设、类似地下监狱的维稳场所,不仅让法律在这里扭曲,更极大伤害了民心所向,成为基层社会最黑暗的死角。其隐密存在与现代法制社会严重背道而驰,及时取缔已经刻不容缓。
被抓
“钉子户”被强行带入神秘大院关进小黑屋
64岁的孙银侠没想到,在她的后半生会经历“人生中最黑暗的一幕”。
而这一幕的开启,始于从天岗湖乡政府打来的一个电话。
2010年6月1日下午,正在家中喂猪的孙银侠突然接到村干部的电话通知:孙主任你过来一下,乡政府有事找你。早年孙银侠曾做过村妇女主任,村干部还是习惯地叫她“孙主任”。
下午约4点半,孙银侠来到离家不远的乡政府办公大楼。乡干部在二楼接待了她,并谈起她家房屋拆迁的事———起初孙以为,这次乡政府喊她来还是谈拆迁,劝说她尽早在协议上签字。
等待过程中,另两位村民王乃谋、王乃好也被先后叫到了乡政府。两人和孙一样,是最后几家尚未在协议上签字的“钉子户”,也都以为是被乡政府叫来谈判的。
当着乡干部的面,王乃谋、王乃好先后表态,拒绝在拆迁协议上签字。孙银侠最后一个表态,“我就一句话,拆迁补偿(标准)太低,要么按面积一平方米换一平方米,要么你们就把我赶走!”谈话随后陷入僵局。
“过了没多久,”孙银侠回忆当时的突发场面,“从外面开进来一辆依维柯车,就停在乡政府的院子里,下来一二十人,两三个架一个人,把我们三人塞到了依维柯里面。”
王乃谋事后回忆当时情形与孙银侠相仿。
上车前,王乃好大喊“我犯什么法”,但不由分说被摁进车内。孙银侠上车后边挣扎边喊“你们要把我们弄到哪里去”,也被压得动弹不得。
“拖我们的时候,乡干部、村干部好几个都在场,他们看着我们被抓走的。”孙银侠的这种说法也被王乃谋佐证。
车子驶出一百多里,在近一个小时后开始进入目的地,“拐了一个弯,又拐了一个弯,进了一道门,又进了一道门”,最后三人在一个四周都是围墙的大院里被放下。
“有两个大铁门,这个铁门进去,里面还有个铁门。”事后孙银侠回忆大院的结构,“里面有一排带走廊的平房,一共是八间房,其中六间有窗户,东头的两间光有门没有窗户。”
孙银侠被关进一间没有窗户的房间,“关上门,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了。”“有十几个平方米,里面脏得不行,只有一张破破烂烂的小床。”
然而这张床并不是给她睡的。孙银侠说,床是给负责看守她的人睡,“我们只能站着,或坐在地上。开始不让俺们睡觉,后来实在困得不行,也只能坐在墙边靠一下。”
负责看守他们的人,孙银侠说,有十几个人,年龄大的五六十岁,小的一二十岁,“有几个胳膊上刺着青,一看就是社会上的地痞流氓。”
“教训”
饿着肚子接受各种“酷刑”,还要用拖鞋互抽脸
当天晚上,孙银侠被要求面朝墙壁,脸贴着墙站了一夜。“不给吃也不给喝,还不能动,动了就要挨打。”王乃谋也一样,饿着肚子站了一宿。
一个年龄稍大的看守,在刚进去时就给他们“打预防针”:你们来了就要服从这里的纪律,要不然就得皮肉受苦。王乃好喊,我们犯什么法?当晚就被“教训”。
孙银侠在王乃好隔壁,“就听到把王乃好打得嗷嗷叫,王乃好在隔壁喊,你打吧你打吧,你继续打,你把我打死吧。就听见抽打声,王乃好在那边使劲叫唤,打了有半个小时吧,后来就不吱声没听到动静了。”
事后孙银侠听王乃好讲,当天晚上他挨了一百多下,打断了两根棍子。
到第二天他们才知道,就在当晚,天岗湖乡另一名拆迁“钉子户”王乃陆也被关了进来。一大早,他们被要求到院子里“蹲马步”。
“除了屈膝伸臂,每个人手上还端一碗水。旁边站的人拿棍子监督,手端得不平了就打。”孙银侠说,“实在蹲得受不了,他们就问,签不签字?不签字,还蹲,还打。”
“实在不是人能受的罪。”王乃谋说,“进去之后,有四顿饭没给我们吃,两夜没怎么睡,第三天才给了大半碗稀饭。”
而第三天,天岗湖乡又一名被拆迁户兼上访户张秀林也被送了进来。60岁的他之前去过北京,事由是他位于天岗湖乡王集街共9间、总建筑面积为300多平方米的门面房和住房,按拆迁补偿标准只有3.9万元。而按市场价,早年曾有人出40万元他都没卖。
张秀林事后接受南都记者采访时说,“一进去他们就打我,用皮带抽,你要看到你就会淌眼泪。打了以后,叫我蹲马步,端水,还要手臂一般高,头不能低,低头就打。一天要用棍子打三遍,不签字就往死里整。我在里面呆了10天,因为有高血压实在受不了,最后被迫在拆迁协议上签字,被放了出来。”
在张秀林被关前后,另有一对母女也被关了进来。“是另外一个乡的,也是因为上访。那娘俩姓什么叫什么,我们互相都不知道。”孙银侠说。
那对母女给孙银侠留下的难堪记忆是,“看守的人让我和那对娘俩对打,就是用拖鞋底板,互相抽对方的脸。你抽我一下,我抽你一下,还要听到响,打得不响了,看守人员就来打你。”
这种被关人员之间“互打”的经历,也同样留在了王乃谋、张秀林的记忆里。
还有一种“酷刑”曾经让孙银侠“差点死去”,这就是“坐凉地”、“端凉水”:人坐在地上,两腿伸直并拢,两臂也同样向前伸直。然后两手端着一个盛水的盆,脖子也要伸直,不能低头。“我有一天端得天眩地转的,真的想死了不想活了。后来我昏过去了,醒来看守的人还说我:你要不行你就报告啊。他们也怕我真的出事。”
签字
在“针刑”前屈服被迫“自愿”,还要写检讨
但这些还不是最难以承受的“体罚”。
在被关12天中,事后给64岁的孙银侠留下挥之难去的精神阴影的,还是她曾在里面受到的“性骚扰和猥亵”,尽管在她的激烈谩骂下未遂。
据孙银侠自述,在她被关小屋期间,曾有两名男性人员对她有明显的“不良企图”。
其中之一是同样被关进里面的张秀林。“他跑过来刺激我,就是有强奸那意思。我就破口大骂,我拿东西跟他打,他看我接受不了,就上来劝我,说开玩笑的。我就骂他,开什么玩笑啊,后来他就不敢再来了。”
“我考虑他是受里面的人指使的,姓张的那个人也是我们天岗湖乡的,以前都认识。没有人指使,他不可能这样做。”孙银侠说。
另一人是负责看守孙银侠的刘某。“有一次他坐在床上,我坐在地上。他就叫我,到床上来坐。我当时以为他是好心,就到床上坐了。他就开始对我不怀好意,我当时就跟他说好话,求他,后来他就放过我了。”孙银侠说。
“我真的没想到,我这么大年纪的人了,还在里面受到这样的污辱。我有时晚上想着想着,胸口闷得气醒过来了,我就觉得我太受屈辱了!”从里面出来后的孙银侠,多次对记者这样诉说。
就孙银侠的以上述说,南都记者辗转通过泗洪县一位当地人向刘某求证。但刘否认了孙银侠的说法,他说是“那个姓张的,也是被关的,跟她同乡的一个人”,当时只是跟孙银侠开过类似的玩笑。
南都记者随后向张秀林求证,张承认“是有这个事”,“当时我是被逼迫的,就是‘看守所’的人,(他们)让我调戏孙银侠,不那样做,他们就每天打我一百棍。”
最终让孙银侠“屈服”的,还是一种令她极度恐惧的“针刑”。据孙描述,这天,一名看守手提一根坠着针的细线来到她面前,另一只手拿着打针用的棉签,“他们拿针在我眼前晃啊晃,说大姐你签吧你签吧,我们也不想这样弄你。我当时是真的怕了,我怕他们真的拿针扎我。”
在被押12天后,孙银侠被从里面放了出来。左眼留着淤青,头发被揪掉一大块,同时还被迫同意让家人“自愿”在拆迁协议上签字。孙说,放出前,一名自称公安的人曾向她这样问话:(在里面)打你没有?没有。学习好了吗?学习好了。那你签个名吧。孙银侠说不会写字,最后按了手印。
王乃谋被放出前也履行了同样的程序。“当时来了两个人作笔录,一个说是公安局的,穿便服,还亮了警官证给我看。另外一个说是信访局的。他们问的是,你在里面学习怎样,吃住怎样,要求我们只能讲好,你不敢不讲,不讲就出不来。”
除了要在“没有”、“好”等回答内容的笔录上签字,被关者放出前还得写诸如“检讨”、“悔过书”、“保证书”之类的材料。在泗洪采访期间,南都记者曾看到一个先后被关过三次、青阳镇阮庄二组59岁村民王淑英写的一份“检讨”:
“……由于我贪心想让政府多赔钱,情节恶劣,政府为了改造我给我单独办信访条例学习班,财力人力花费很多……我现在后悔莫及,我错了,请政府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孙银侠被放出前也被要求写类似“保证书”,但其严词拒绝,“后来是他们帮我写的,只让我在上面按个手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