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称自己为味觉断裂的一代——成长于物质匮乏的年代,长大后卷入快节奏生活,回头才发现,那些记忆中的食物已经找不到或者变了味。在家做饭,寻找儿时“口欲期”的那一味,从田地、菜场、厨房到餐桌一步步追根溯源,也是去找回人与自然、城市与乡村、个体与家庭的心理联系。
记者◎贾冬婷 摄影◎张雷
后厨秘密
金鹏远的老婆去年怀孕了,口味就变得刁钻起来。有一天夜里忽然想吃一口卤煮,两个人跑到簋街一家馆子,没想到回来肠胃难受了一晚上。金鹏远说,他们后来在家吃了好几天素菜,想把胃里的毒素中和掉。
这让他再也不敢带老婆随便到外面吃饭。“为什么在国外有‘中国饭馆综合征’?就是味精吃多了,头晕,掉发,拼命喝水。我现在出去吃都跟厨师说不要加味精鸡精,但是有的菜是拿味精头一天腌好的。肉里常会加肉粉,后腿肉吃起来也跟臀尖差不多,而且肉片炒完了后,反而更肥厚了,很多餐馆里的木须肉、鱼香肉丝都这样。松鼠鳜鱼看着鲜亮,是红油淋的;麻辣菜里往往加了辣椒素。吃放心饭的地方太少了。”
金鹏远小时候在北京房山乡下长大,家里有片自留地,种菜,养鸡养猪,每逢周三、周六摘了去赶集。菜园记忆教他识破那些有关食材的“美丽谎言”:市场上有很多打了胆红素的鸡蛋,气孔处可以明显看到气孔分隔是紧贴到蛋壳上的,这样煮出来的蛋黄容易散,而圈养的土鸡蛋,颜色纯净不发乌,蛋清和蛋黄分隔清晰;花生煮后发黑而不是发白,否则是加了漂白剂;“腊八蒜”久泡不绿,可知是存放前照了X光;好的木耳颜色均匀,味道不刺鼻,掰一掰不易碎;有人说黄瓜苗好吃,其实是因为现在打催熟药,一根藤上结三五十根,过于密集了才摘了吃的。
为什么都说“没有一个餐厅后厨是干净的”?直到金鹏远决心在楼下小区里开个放心菜馆,才明白个中秘密。餐厅第一位是效率。“如果在家炒菜,三四个菜要耗费半个小时,餐馆里为什么很多菜很快能上来?比如蒜薹炒肉丝,饭馆里是要先把几份肉丝事先炒好放旁边备用,蒜薹炒前需要过热水一下,这样好熟好入味,但是出来的味道就不鲜美了。家里的肉都是现炒,切好绝不过水的。这也是为什么传统老馆子少了,谁还花慢工夫吊高汤,师傅传授徒弟?”餐厅更重成本。都说开餐厅薄利,一再压低成本。活鱼比死鱼贵得多,可能会差价一两倍,开餐馆的都想少用活鱼。金鹏远的窍门是,如果是炸鱼,活鱼端上桌可以看到鱼后眼突出,一筷子插下去,从鱼皮到贴骨肉都是热的,而不会外热内冷。“老道的食客,在看到厨师拎活鱼拿给他检验时,就吐一口白酒上去,这鱼就不能调包再放回水里养了。不过这样的食客也遭人恨。”
在家做菜,爸妈绝对不会用不干净的油,放不干净的调料,用不新鲜的蔬菜。在餐厅依法炮制却很难。金鹏远现在吃的大米是朋友从东北五常供应的,先用五年时间在那片地上种玉米、大豆,把土地养起来,隔断污染源,找水源,然后再去种稻子。稻米出来后,他们说至少不低于8块钱。市场价要卖15块,卖给他按10~12块。用在餐馆,能做出五六碗米饭,卖给食客3块钱一碗。虽然贵,但是这米一粒是一粒,一开锅就闻见扑鼻的香味。夏天在家,他会找一些禾苗放在锅里做“捞米饭”:米在大锅里煮到八成熟,还有点夹生,搁到蒸锅里继续蒸熟,现在不会有饭馆会这么费时费工。金鹏远说:“我爷爷那辈是专门种稻米的,很奇怪,那条河两公里以内稻米特别好吃,以外就没法吃了,后来专门给慈禧供御米。”
他觉得,现代人对食材少了份敬畏心。“穆斯林宰羊宰牛之前,都去找阿訇做洗礼。这种宗教信仰下,牛肉不至于注水。”他于是改在牛街买牛肉,开餐馆的朋友都觉得他傻,“谁能吃得出来?做咖喱牛肉,不是越软越好?”
即便多渠道选食材,金鹏远认为,提了七八年的“有机种植”是很难大规模实现的。“有机真正的标准是离污染的距离,土地的墒情如何。肥料或许可以找到芝麻渣、鸟粪等,但周边都是机械化、城市化后的污染土地,一个完整的有机生态系统已经难以建立起来了。以前真是靠人力一点点去做的。一定要一大早起来去浇水,不能正午浇。松土时会淘气地加些蚯蚓甚至螳螂进去,边上还有几家人共用的粪池,灌溉用机井水。不打农药,常常拿自己做的镊子,找包菜里的菜青虫,找出来掐死。”
金鹏远说他回到老家,爷爷那辈曾供御米的地早已经没了,直接把地里的禾苗扒走,填平盖楼了。周边都是各种小批发市场,已经没有人踏实种地了。金鹏远说:“我小时候在农村长大还有这些记忆,城市孩子哪有?未来我的孩子也不会有了。”
也许有一天,金鹏远会在农村租块地,只种应季菜,开个有机菜馆。“但这意味着只有十几种菜,如今食客一拿出菜单来,恨不得川陕鲁粤京味菜都有。开餐厅的和食客也是个相互选择的过程,现在双方都麻木了,必须靠重味刺激味蕾,由此加剧恶性循环。爸妈做的家常菜难忘,靠的是用心,比如牛肉炖的时候加入两粒山楂,少量的酸可以叫牛肉更烂糊;手擀面在醒面的时候放入一到两个鸡蛋清,面会更筋斗并且有香味;茄子炒的时候加入少许西红柿,茄子不会变黑。”
回到土地
台湾人史玲瑜比金鹏远提前了一步,为了吃到更新鲜健康的蔬菜,她刚刚在顺义一个农庄租了一块地。前一天是那里的“开锄节”,她和经营者讨论这块地里应该种什么菜、种多少。经营者说,这取决于她多久来一次,来得越勤,蔬菜生长周期越短,收成越快。一般春天种下菠菜、油麦菜、小白菜、生菜、萝卜,秋天可以种南瓜、节瓜、玉米。史玲瑜想在这片地里多种些罗曼生菜,意大利沙拉的基础食材就有了。在她家的阳光房,类似的实验早就开始了,她种上了罗勒、薰衣草、迷迭香、薄荷……各种西餐中需要的香草植物。
在网站做副总裁的史玲瑜工作繁忙,从小爱逛菜市场的习惯却在北京延续下来,和摊贩讨价还价,水果擦擦衣服就吃,蔬菜可捏可碰,处处都新鲜,充满生命力。来大陆已经9年,史玲瑜以为自己不会特地去寻找台湾食物了。没想到前几天小贩向她推销北京难得一见的枇杷,她又动心了。仔细看看个头太大,不是以前熟悉的样子。她很在意食材原来的味道,即便是后来的新品种,她也无法认同。空心的激素草莓不消说,莲雾的味道也不对。菜市场里看到的玉兰菜里是软的,而在台湾吃过的是脆的,她就禁不住告诫小贩:“你这种是卖不出去的!”
看到枇杷,她就想起小时候住在眷村的日子。枇杷树是眷村的象征,她父亲是浙江人,妈妈是广东人,邻居也都是从各地到台湾的军人家庭,所以从小味觉就是混杂的。“外省人”对男人要求高,爸爸和哥哥都很会做菜,当年史爸爸的拿手菜是红烧狮子头,独家秘方在肉里加一些荸荠,爽口不腻。父母忙,哥哥和她像眷村其他孩子一样也是“钥匙儿”,脖子上挂一把钥匙,自己炒菜做饭。哥哥喜欢做各种“创意菜”,比如普通炒蛋,要将辣椒、番茄、酱油一股脑儿加在一起,这怪癖直到他去美国读书做菜给朋友吃才收敛了。
妈妈就更不用说,不到一小时就可以做出一桌菜来宴客。一到过年更是有仪式感,萝卜丝饼、月饼、咖喱饺、豆沙饺、麻薯一样样只是点缀,腊味拼盘、狮子头、珍珠丸、素什锦、板鸭、风干鸭腿样样不可少,史玲瑜至今觉得,缺一样都不叫过年。史妈妈50岁从台湾大学教官岗位上退休,又考了乙级烹饪执照,跑去一家面包店打工做最低级的“三手”,每天4点半去上班,一周6天,“因为想去做面包”。哥哥去年回来,还半开玩笑地说:“让妈妈赶紧把手艺传下来,不然来不及了。”
回想搬来北京的最初两年,史玲瑜仍过着“集体宿舍生活”,和小区邻居们周末聚餐,玩“杀人”游戏,她总被要求带个台湾菜来,一般是沙茶咖喱炒面、咸酥鸡、车仔面线等。几个台湾朋友聚在一起,玩食物接龙,把台湾美食数一遍,似乎也能聊以解馋。实在忍不住说:“好想吃卤肉饭!”但这道看似普及的食物找料特别复杂,“台湾把猪肉分得特别专业。去北京菜市场买肝臁肉,要告诉迷惑的卖肉师傅——心脏旁3厘米向下带筋的肉”。去年过年没回台湾,史玲瑜仍在北京家中摆上一碗饭、一杯酒、拜拜祖宗,然后试着做上一锅素什锦,好不容易按记忆去采办齐了10种食材,却失败了,妈妈在电话那边嚷:“因为你是10种一起炒!”
因为“想在有食物的氛围下工作”,史玲瑜大学填志愿时,毫不犹豫地填了观光系旅游管理专业。“大一”“大二”拼命修学分,等到“大三”终于可以去法国餐厅工作了,生性活泼的她被派去前厅做接待,她却一心想做厨师。大厨带她来后厨,“我告诉你为什么没有女人进厨房”:一排锅试下来,她只能拿动3个。不过女人细腻,所以大厨特许她可以帮着排盘,做没人愿意做的员工餐。
在法餐和意大利餐前厅工作,她尝遍了每一道菜的味道,清楚了每一道菜的做法。她说,西餐要靠耐性,比如洋葱汤,需要耗上7个小时。更重要的,是食材的新鲜度。比如做意大利餐,橄榄油、番茄、海鲜都不容易满足。特别是海鲜,在北京不可能像4/5近海的意大利那么方便。蛤蜊汤她就很少做,因为全部都得要开口的,一个一个小心翼翼地挑特别紧张,弄不好一个坏蛤蜊能坏了一锅汤。她这天要给家人做恺撒沙拉,早晨专门去卖西餐食材市场去挑罗曼生菜,这一生菜品种在北京不多,她好不容易找了一棵最漂亮的。看上去蓬蓬勃勃的,但她说,好的应该要比这棵还要肥厚一倍半左右。做法很简单,加黄芥末,美奶滋酱,滴几滴柠檬汁,再和鳀鱼酱和烤面包丁搅拌,香、甜、咸各味即可中和。青酱松子意大利面,则是用早晨自己用新鲜罗勒调成的青酱做成,她开玩笑,“丢在墙上,粘住就表示熟了”。
整个周末下午,史玲瑜就穿梭在厨房和餐桌之间。她说当初买这个房子只用了30分钟,就是因为看上了这个开放式厨房。周末尽量抽一天在家陪女儿和在厨房做菜,“心情不好的时候也喜欢做菜,难受会在一刀一刀里切掉,耐性会在等待炖煮的过程中熬出来,然后归于平静”。
3岁半的女儿小鱼端着吃得干干净净的空沙拉碗回来,心满意足的样子。史玲瑜说,小鱼也像她小时候一样喜欢厨房游戏,比如在妈妈做饼干时帮着打蛋,包饺子时把面切段,早晨吃姥姥自制的酸奶水果麦片也喜欢放小熊饼干进去搭建“水果城堡”,或者自娱自乐创造一个“咖啡杯下午茶”游戏。下个周末史玲瑜要带上女儿一起去顺义那个农庄,让她接触土地,认识蔬菜。
菜市场里的四季
山东人韩韬10年前来到长沙读书,也喜欢上了逛市场,最初是因为异地思乡。“刚到湖南那段时间特别想念家乡菜,遍寻老鲁菜馆,几乎找不到。又去逛菜市场看食材,北方到这个季节各种蔬菜也苏醒了,有小白菜、油菜、山野菜、蕨菜……但是同一种菜南北也有别:长江以北的蕨菜嫩绿,长江以南则偏红;菜苔,北方吃叶子多一点,这边吃菜心多一点;北豆腐论方,口感扎实,一般用来炖,南豆腐则切片,口感也更嫩滑。”
去一天市场,多和菜贩们聊聊,对食材的辨别功力就增加一分。比如“瘦肉精”猪肉,有一次韩韬买五花肉,很奇怪肉的皮下脂肪很薄,只有小指的一半厚,没敢买。之前他在市场见到剖开的公猪都膘肥体壮,肚子底下不运动,俗话说“不见天的肉”,五花肉那种应该有3~4指厚。
袁枚的《随园食单》上就讲过,要一桌好菜,买办之功居四成。韩韬去市场也带着打猎的心态,之前打好的谱和猎回来的未必一样,这也是乐趣所在。生活在城市,菜市场是一个重新观察和发现四季的地方,也让韩韬体会到古人说“不时不食”的道理。这也不难,单就蔬菜而言,春天多吃些芽,夏天多吃些瓜。秋日霜头一过,菜心最甜。冬天里萝卜肥美、白菜味鲜。
这几天韩韬“打猎”收获不少。这个季节市场上野菜最多,比如马兰头,一到春日,取其嫩茎与嫩叶来吃,最有味道。他专拣绿得出油的那些,指甲掐一掐叶梗,够脆且出汁的一定新鲜。买回去,用盐水泡过,多漂几遍。在滚水中加一点枧,拖熟。再细细的切了,与香干碎同拌,十分清新。好吃的野菜还有蕨菜,也有叫“小孩拳”的。挑那些绿色的,“拳”儿握得要稍紧更好。不可以太粗,太粗则嚼着会有渣子。有些地方卖的蕨菜有些赭红,多半吃来会觉得老,是因为它的花粉已经散了。回家用盐水煮过,蘸酱来吃就好。若是有时间,就拿鸡汤来煨它。再就是蚕豆。之所以叫蚕豆,去过市场便理解了,它的豆荚实在很像老蚕。挑就挑够肥的那种,剥好,粉粉绿绿的蚕豆儿,一颗颗都嫩得出水,真的会看到它们在对着你笑。拿回家去,不妨先用鸡油爆一爆,再下鸡汤和香料来煮。待到熟了,蘸着白盐,温一碗黄酒,慢慢来吃。
春天里很多鱼儿肥。一是鳊鱼,要选背稍厚的。鳞片要有油光,不可暗沉。肚腹要有银亮的颜色和光泽,最忌是灰色。广东人讲“春鳊秋鲤夏三黎”,遇到好的可以一尝。“桃花流水鳜鱼肥”,3月吃鳜鱼最好。身上花纹要清晰,肚腹要白。这鳜鱼是食肉的小霸王,一定要选够生猛的,背上有3根粗刺,像极了将军挑起的战旗的最好。用古法来蒸,肉肥厚而刺极少。还有鲶鱼。许多人不敢吃它,说它不怕脏水,还吃腐肉。其实不必如此,塘底密集来养的,多半是黑灰色,即便是肚腹部分也不见白;野塘中自游生存的,以青色为主,稍稍发灰,肚腹多白;若是溪流中野生的,青中带黄,肚腹白亮。从身材也有区别,塘底密养的,是胖大身躯;野外觅食的,长得到尺余已经不错。
韩韬说,一个人最难忘的味道往往就是“青菜豆腐,吃出滋味”。他小时候和姥姥、姥爷住在乡下。“我极爱吃甜,姥姥会将新收稻米蒸饭,拌上白糖才给我吃,轻松便吞个一碗。她怕我噎了,会打一个鸡蛋在杯里,滚水冲给我喝,如今想来,胜过冬蜜。现在祖母已经逝去了,那些滋味却没有消失。”
在长沙寻鲁菜未果,他开始试着自己在家做。鲁菜“黑糊糊、油糊糊、黏糊糊”的印象是被误解了,韩韬说,他认为老鲁菜用汤是灵魂,火候是骨架。好比是唱出大戏,汤水是腔调,火候是锣鼓。他在家做“油焖茄子”来练火候,难点要八成熟时出锅,装盘子熟到九成,上桌一放,全熟!
老婆和他去家乡济南过年,吃了一次“酥锅”后一直想念那个味道。韩韬凭几岁时看太姥姥做的记忆复制了一遍,竟然一下子成功了。在长沙找白菜是个问题,一定要找到北方那种“黄芽白”,圈在锅的四周成莲花形,煮出来才软烂。老式砂锅也难找,用家里两个铸铁锅分别炖,之后再合一锅。白菜、莲藕、海带、花生、面筋、鲜肉甚至鲫鱼、猪蹄、肘子等等,“还真是酥了一个锅!”
韩韬说,如今的人连饭后刷碗的责任也不想负了,用什么去换取懂得生活的知识呢?他觉得,在家调味比较自主,还能唤醒被鸡精、味精损伤的味觉。他们家炒新鲜时蔬,只用酱、油、盐提味。每周再熬一个汤,比如火腿浓汁,拿金华火腿或鸡肉切片放在碗里密封好,上火隔水蒸两三个小时就出来,可以储存一周,提鲜时浇上一点,至少不用像吃了味精后口干舌燥。
出去吃不如在家吃,韩韬认为一是适合自家口味,二是家常菜里有爱。比如这一天的午餐,自家发酵完全的金渍,用台湾的油膏与白糖腌一腌五花肉,化一块牛油来炒。再炒个西洋菜,拌猪油和鱼露来食。同时,一锅混合了米、麦仁、阿胶红枣的米饭已经蒸好。有荤有素,他和老婆两人只需忙碌半小时。
如果想让家人体验到爱,韩韬就会抽半天做一个菜。比如酿豆腐,早晨八九点钟要去菜市场买来鱼虾,调馅要花一个小时。再把豆腐放盐水里泡,用筷子把馅戳进豆腐洞中,加太多馅很容易撑破豆腐,太少不好吃,心急做不好。同时鱼骨要熬汤,慢火,否则气孔不均,又要一个小时。一个人慢悠悠地做,怎么也得两三个小时。费工夫,但有心。
原味实验室
这几年因为工作不停在外面餐馆吃饭,箫箫根本不想再去任何一家。“吃多了就发现外面菜式虽多,但口味雷同,都是从类似工业化的流水线出来的。”
一系列食品安全问题曝光,让箫箫大大缩小了餐厅的选择范围。“以前还去成都小吃,我21岁离开四川,一度觉得这个小馆子有家乡味道。但现在会想:它炒菜用的什么油?泡菜是用什么盐腌的?”此外,在超市的选购时间也大大拉长。昨晚箫箫就在酱油柜台站了很久,因为原来一直买的那一种不见了,她只好又一瓶瓶仔细比较各项指标。主要看添加剂成分,还有氨基酸态氮含量。“市面上酱油没有添加剂的基本上不存在,鲜度则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氨基酸态氮含量,国家特级酱油的这一指标是在0.8g/100ml以上,市面上一般是0.4g/100ml左右,我买到的这瓶是1.2g/100ml。”
她还留意了下香肠的价格:普通一斤20块钱左右,鲜肉多少钱一斤?可见用的一定是不好的肉。加防腐剂是肯定的,色素一望即知,是不是掺了米粉、是肉本身的香味还是加了香精料也都是能吃出来的。现在超市里这些熟食腊肉她基本不碰,想吃了,就在入冬前给老家亲戚打个电话——定制下一年的腊肉香肠。
箫箫说,四川人对吃的记忆是深入骨髓的。就说腊肉吧,腌入味的肉要先在寒气里阴干,挂上半个多月。专门搭个小棚子,拿牛皮纸糊起来,把腊肉挂在棚子上方熏。柴火是榉木屑做底,加入陈皮,红橘皮,还要加柏树枝。专门要有人守着这棚子,不然成明火了。这样熏出来的腊肉里面仍是红的,不像现在的作假腊肉,里外都黑咕隆咚的。箫箫父母来北京后,也曾在阳台上按老做法实验过,因为北京太干燥,腊肉外面太干,里面太湿,湿气透不出容易坏掉。箫箫更庆幸还能吃到原味腊肉,她说:“一个网上调查‘什么是最幸福的事’,结论之一就是——还有亲戚在农村,而且还在务农。”
如今城乡之间的味道差别越来越大,箫箫认为,也是农村长期被忽视的结果。小时候在乐山这个小城,她感受不到城乡之间明显的界限。上学就穿过一片农田,她家所在的造纸厂厂区人口集中,周边农民一大早就到这里卖菜,厂区还专有一个大锅炉房是给全厂人蒸米饭用的。每到过年,每家每户都有老家亲戚上门,自家香肠、腊肉、活鸡是标准礼品,一时间筒子楼的走道里都是各色各样的鸡,拴着不同的绳子来区分,一到凌晨叫声一片。
箫箫平时吃的蜂蜜也来自老家亲戚。尝起来,后味有一股花香,不只是糖味。她还对几个姨妈说:“把自己家吃的那头猪分一块肉给我。”她知道,现在都等不得3个月才养成一头猪,要加饲料催熟,但农户自家吃的那头,是不加饲料的。她坚持认为今年二姨家的香肠腊肉比大姨三姨家更好吃,除了各家配方不同,还因为她听说,她要求的那块肉是从二姨自家吃的猪的一部分。
她尽量不吃反季节蔬果。“现在的桑椹是蓝紫色,我记得以前却是红得发紫的,味道酸甜,当年是在盛夏时节学校开运动会时才有的,每年都逃课去摘。前几天和朋友去平谷看桃花,花还在开,桃已经开始卖了。”
箫箫说,在家做饭,是基于爱好、时间、经历的自然选择。她不仅做菜煲汤,还炒芝麻、炒花生、炒黄豆,酿制各种酱料。就像四川豆花饭经典的“蘸水”,原是是多种自制酱料拌出来的,干辣椒、豆瓣酱、青红椒、酱油、豆油、花生酱、葱、藿香叶等,只是有些食材在北京难以配齐了。还有猪油,一种是拿肥肉做的“化猪油”,还有一种是肚子肉做的“猪板油”,凝固了雪白雪白的。现在的假猪油,则是泡泡肉加上化学试剂做的。箫箫自己在家也做,在有些菜里用上很香,一下子勾起小时候的记忆,那时候有个谜语:“一块白石头,丢到油锅里;听到油锅响,不见白石头。”谜底就是猪油。
她一直记得小时候外婆做的“酒酿”醪糟。每年过年,外婆都会拿出糯米泡、蒸,加酒曲拌匀,拿一个陶缸密封。冬天要在外面裹上棉被,放在暖和的地方保温。放上半个多月,出来的汁很浓,飞一个鸡蛋进去,不仅甜,还有酒的香气。箫箫有一次贪吃,还进了医院。如今箫箫爸爸开始在北京实验,还没有成功。
箫箫觉得,到一个新的地方不生火做饭,和这个空间就还是隔着一层的。“这也是中国人的特征吧,进了这家门,就在一个锅里吃饭,一个碗里夹菜,甚至有那么一点仪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