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
本刊记者 卫毅 发自绵阳、北川
那些在学校遇难的孩子家庭获得了六万块的赔偿, 然而,朱远成更希望女儿的名字能出现在纪念碑上
一
已是4月下旬,天气渐热,白昼渐长。绵阳市中心的人民公园里,灰白色的鸽子聚集在树荫下啄食,等待黄昏的到来。3年前,公园里曾经布满地震棚,草地狼藉,人们在此地度过了寝食难安的一段震后生活。3年后的此刻,正值下班时间,街道上车水马龙。绵阳主干道沿线的广告牌上,张学友深情地望着前方——他将在绵阳的南河体育中心举行演唱会——那里在3年前曾是地震灾民的主要安置点之一。
北川女孩王震瑶,拿着印有喜羊羊的粉色气球,在人民公园的广场上欢快地来回跑着。她将在今年的5月13日迎来自己的3岁生日。3年前,我在绵阳中心医院见到她时,她正在泛着蓝光的新生儿保育箱里沉睡。她的父亲王东在5月12日那天,开着一辆农用车,载着22名伤员和怀孕的妻子王茹,穿过昏天暗地的北川,来到绵阳中心医院。第二天凌晨,王震瑶出生在医院临时搭建的地震棚里。
这几天,王震瑶是在绵阳跟着奶奶过的,因为爸爸王东和妈妈王茹开着车到西安旅游去了。“去了大雁塔、大明宫遗址、兵马俑……”这是他们婚后的第一次旅游。“他已经跟我说过好多遍了,”王茹说,“这3年太辛苦,一直没时间出去玩。”
救人的那辆农用车已经被卖掉。王东买的新车只有临时牌照,原因是挂一个正式牌照还得花上一两万块钱。“这点钱我们现在实在拿不出。”
过去的一年里,王东承包了北川一条乡村公路的修建。这不是件省心的事情。直到现在,别人还欠着他的钱,他也欠着别人的钱。王茹还记得农历年末时,好几个人来家中讨债,王东不在家,这些人在屋里打了一天牌。她和王震瑶在家,深感惶恐。
王东一家现在还住在北川任家坪的板房里。“冬天特别冷,夏天特别热”,这是当地灾民感到特别不满意的地方。在通往北川的路上,你可以看到很多羌族风格的房子,但大多数人都还没住进新房子。“原来说今年的‘5·12’可以住进新房子,现在看来是不行了。”王茹说。
二
张建清在擂鼓镇所住的板房拆掉了,而新房子还未交付。“过段时间就要摇号分房”的消息已经传了很久,但迟迟等不到。张建清的父母住在任家坪,为了更好地照顾父母,她从擂鼓镇搬了过去,在任家坪的半山腰上找了一处空地,立起一顶蓝色的救灾帐篷,帐篷外边用木板油布再搭起一顶棚子,这是她的“一室一厅”。门前白色的萝卜花开得正欢,这是为存留菜籽而种的。
大清早7点钟,细雨迷蒙,张建清就背着箩筐上山采茶去,一采就是一天。“采茶的季节马上就过了,得抓紧时间。”采茶的过程辛苦而枯燥,隔一段时间,山下便会来一声“妈妈”,张建清大声地回一句“菁雯”——那是在地震中去世的丈夫席刚为她留下的遗腹子。席菁雯由外婆照顾,外公则到工地上修沟渠去了,这能为此大家庭增加点儿收入。
山上这一大片茶地得靠张建清一个人摘了,她已经忙了好些时日。“今天摘的是我二姐家的地。”张建清说。就在离这片茶地不远的地方,有一整面垮塌的山体。这是2008年9月24日的泥石流留下的痕迹。山下仍在大兴土木,外人看着心存隐忧,村民们则觉得隔了3年,危险未至,故土难离。张建清的二姐和二姐的儿子躲过了地震,但“9·24”那天被泥石流埋在了那里。张建清在地震中去世的亲人,还有二姐夫、大姐、自己的公公婆婆。大部分人的尸体都没找到,在刚刚过去的清明节,张建清只能到不同的遇难点去烧香挂纸。
张建清的大女儿席蝶小学马上毕业了,平时住校,周末回家。她坚决不让女儿来帮她采茶,觉得女儿的任务就是把书读好。“她今年要考中学了,老师让她去报考绵阳最好的中学。”席蝶的成绩保持在全年级前3名,这让张建清感到欣慰。最大负担来自学校,虽是“义务教育”,每年也仍需缴纳一百多块的学杂费。学校食堂的饭菜则是又贵又难吃。“席蝶已经很省了,但每周还得花50块钱。”
张建清正在山上采摘的这些“明后茶”,只能卖三四块钱一斤。“明前茶”比较贵,能卖60块钱一斤,但是数量极少。她所苦心劳作的整片茶地,一年下来的收入总共也就两千多块钱——这已是这个大家庭最主要的收入来源。
采茶的时候,她会提起去世的丈夫席刚。“他长得很帅。”听上去,丈夫像是外出打工而已。为了证明所言不虚,她停下摘茶,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拿出丈夫的身份证,上面有他的照片。张建清不仅随身携带着丈夫的遗物,她认为的所有重要的东西都带在身上。“放在家里太不安全,偷东西的人很多。”她整个人就是一个移动的家。
依有关政策,震区灾民可以按照每人30平米的标准购买新房子,像张建清这样原本有房有户的人家,可以按每平米600块钱的房价购得。但新房子迟迟未能落实。
太阳开始西斜时,张建清背着一箩筐新鲜茶叶下山了。她的手指非常粗壮,而且被茶叶染成黑绿色。在家门口水龙头的冲刷下,费了很大劲才洗干净。收拾干净的她要赶在天黑前到擂鼓镇上卖茶叶去。
一个女人照顾一家四口,这是沉重的负担。张建清并不打算为自己找一个丈夫,尽管说媒的人很多,她也不在乎。“我想我再也找不到对我和女儿这么好的男人了。”
三
绵阳市郊的永兴板房区大面积被拆除,大概只剩下一半的规模,原本住在这里的许多灾民已经搬离。廖乾美在永兴板房区里经营的发廊生意骤然惨淡了很多。没有办法,她只好将发廊搬到了板房区对面新建的当地居民安置点。“在板房区是没有房租的,水电也不用钱。在这里,这是很大的开销。”
发廊的新址比较偏僻,许多人还不知道,生意很不好。整个上午只有一位顾客来做头发,3个小时,消费70块钱。
我们辗转找到发廊的时候,两岁多的王宇辰正在门口玩耍。她看上去非常活泼,不断地在椅子上跳来跳去,并做出给她的妈妈做头发的样子。
“你们看,我的手上和脸上有很多红斑点。”廖乾美说,“这些情况从去年开始出现,以前从没有过。”她去看医生,医生说是过敏,并建议她转行。她做这一行多年了,除了这个,其他行业毫不熟悉。之所以出现过敏的症状,她分析是因为过于劳累,免疫力下降所致。
廖乾美是这个发廊的主心骨,主要靠她打理,弟弟妹妹帮一些忙,母亲煮饭和带小孩。一家人就靠这个发廊吃饭。
廖乾美的丈夫王昌伟在地震中去世,王宇辰成为遗腹子。王宇辰的奶奶改嫁了,重组了家庭,自建了房子。房子在任家坪。廖乾美原本可以分到一间房子,但住在任家坪不好做生意,那间房对她的意义不大。
北川新县城建起来了,一批商铺在招租。廖乾美原本打算在那里租个门面,但是太贵。“他们搞竞标,一年至少一万五的租金,怎么租得起啊?”
发廊延续着原来的名字,叫雨辰发廊。王宇辰一天一天长大,她开始发现自己和别的小孩有些不同。她会问廖乾美,爸爸去哪里了?廖乾美说,你爸爸在做保安,在北川看县城呢。
廖乾美已经很少回北川了,因为实在太忙。同样是因为忙,她也没时间为重组家庭而谈恋爱。“可能还是会找的,但肯定是要找合适的。”
四
北川新县城位于原来安县的黄土镇。这座新城的规划是整个北川重建的统一风格——羌族风格。在这里,过于冷清的街道竟透出欧美小镇的气息,仅有的一些店铺里,顾客寥寥。刘小燕住在新县城的尔玛小区,“尔玛”同样来自于羌语,就是“我们”的意思。
刘小燕的户口在北川县城,所以是最先分到房子的一批人。这里安置的是北川老县城的人口。
这套房子80平米,三室一厅。当我在客厅里看到刘小燕抱着的小孩时,心里有些疑惑:两年没见,小孩怎么还这么小。很快,我便知道自己弄错了,这是刘小燕再婚之后与现在的丈夫席成强在去年生下的小孩——席真宇。在地震中去世的丈夫谢军留下的遗腹子谢雨辰,现在主要和爷爷奶奶在另一套房子里生活。
刘小燕在前年再婚,极力促成她再婚的是去世丈夫谢军的母亲周秀芳。前婆婆认为,重新组建家庭,才能减轻大家的负担。
因为我们的到访,刘小燕打电话叫谢雨辰和奶奶过来玩。能看得出来,刘小燕所在的位置,要处理好两个家庭的关系,并不容易。
现任丈夫席成强以开出租车为业,早上7点出门,中午回来吃了饭,继续出门,然后直到晚上7点才回家。除了一家三口住的这套房,席成强还要负责自己父母房子的还贷,贷款在3年内要还清,这并非易事。超过3年还款,就需要缴纳利息了。当初在老县城有房子的人,想购得现在的房子,还必须在一份捐赠书上签字按手印,尽管他们未必情愿——这份捐赠书上的最后一句是:“为了让我们的亲人安息之地更加庄严、宁静,我自愿将位于北川老县城的房屋残址及宅基地无偿捐献,为建设地震遗址保护区贡献我的一份爱心。”
奶奶带着谢雨辰来了。谢雨辰很喜欢和同母异父的弟弟玩,他大概会奇怪,自己和弟弟怎么住在不同的地方。
周秀芳和刘小燕在阳台上说起租店铺的事情。周秀芳一家原本在北川县城做水果生意,周秀芳的丈夫以拉水果为生,他们一直想要个门面,“但是太贵,竞标到什么价钱还不知道呢。”
刘小燕已经不再做羌绣了,因为那样的工作辛苦而且赚不了什么钱。她一心一意带孩子,“过些时候再考虑出去工作”,但做什么,她还没有想好。
五
北川曲山镇杨柳坪在景家山上。盘山而上,道路崎岖,地震时,山路多被损毁。后来重修了道路,但由于山上大范围的重建,重型卡车来往不断,许多路面再次被压毁。
我们在杨柳坪见到杨菊花时,她正和自己的堂弟“打架”,因为堂弟欺负了自己的儿子朱扬。
朱扬脸上很多伤。杨菊花说,这是因为他这两天在地上滚而受的伤。地震前,杨菊花在车祸中摔断了腿,两年前见到她时,她的腿还植有钢板。现在断腿已经痊愈,没留下后遗症。
杨菊花家当初的危房还保留着。他们在原来的梨树林里辟出一块地来,重新建了两层新房。外墙是政府统一规划装修的,自己不用操心——照例还是羌族风格。
在地震中失去丈夫的杨菊花去年也再婚了。现在的丈夫是操控吊车的技术工人,收入还不错,但要在绵阳工作,两人见面的次数也不多。杨菊花去世的丈夫家人将当初借杨家养猪的钱还了大部分回来,有几万块钱。地震前,杨菊花的父亲杨正林也卖了一些地给房地产开发商,有些收入,这些钱都用在了震后建新房子上。
两岁多的朱扬话不多。杨菊花说,现在还不让他问爸爸的事情。“他长大一些再说,早晚要知道的。”
杨家的房前房后都种有梨树,春天里,梨花又开放,一片洁白。杨菊花的父母上山砍竹子去了,天黑才会回家。这片梨树林原本结出果实后,会拿到县城集市上去卖的,“现在家里没人管梨树了,也就不卖了。”还有一个原因是,北川县城如今已不在山脚下,新县城路途远了很多,费时费力。于是,原本所为经济作物的梨树,如今成了景观树。
六
我们需要开车从任家坪穿越老县城,才能到达另一端的邓家。北川老县城的残破感已经少了很多,一条平坦的水泥马路从中穿过。工人们在路边种树、铺地砖、挂标语,因为“地震三周年”就要到了。
穿过县城,我们看到仍在施工的恩达羌寨,全新的房子有着“陈旧”的外饰。这天刚好停电,在工地上工作的朱远成得以回到邓家海光村的家中休息。
我上次见到朱远成,是在2008年5月22日下午,我们俩爬上一辆红色大卡车的车斗,从绵阳去往北川。朱远成当时和妻子李昌平住在绵阳灾民安置点之一的南河体育中心。
地震时,朱远成16岁的女儿朱兰正在北川中学初中部读初三,成绩在班上数一数二,正为考高中而努力。“朱兰班上有些同学成绩不太好,考高中没有希望,那段时间就不去上课,反而躲过了地震。他们学校原来计划在三四月要搬走的,一直没搬,结果遇上了地震。”
朱兰是朱远成惟一的孩子。与许多农民不同,朱远成完全没有重男轻女的观念,有这么一个女儿就不再生了。朱兰所在的教学楼在地震中被整体埋在了巨石堆中。朱远成几乎每天都会从绵阳回北川一趟,看看能不能找到女儿的尸体。
当时,我们站在露天的车厢上,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他低声地说了一句:“辛苦了20年,建了一点房,养了一个娃,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他下车的时候,给我留了电话号码。
这3年来,我都没有给他打过电话,或者说,我不敢给他打电话。他当时告诉我,他已经40岁了,妻子也快40岁。虽然不断地看到有失去子女的灾区父母再生小孩的消息,但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其中之一。
今年的某个晚上,在北京一家电影院看《观音山》的时候,我的感受糟糕极了,我不断地想起朱远成。失去惟一子女的父母该怎么面对他们未来的人生?在大多数中国父母眼中,这意味着失去了未来。
跟看守北川老县城的武警几番交涉后,我们被允许开车穿过老北川这座悲伤之城。我们沿着江边的路找到朱远成的家。当朱远成说他的老婆又生了个儿子时,我很激动。这对他们来说,有了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
新生的小孩叫朱浩然,妻子李昌平取的名字,她所理解的浩然是:有气势而无阻拦,能顺利渡过人生各道坎。朱远成还提到,朱兰的名字是自己起的,他原本给孩子起的名字是朱蓝,入学登记的时候写错了,干脆将错就错。“她出生在6月,天很蓝。”
在北川,那些在学校去世的孩子家庭获得了6万块钱的赔偿。朱远成认为钱并不是最重要的,他更希望自己女儿的名字能出现在纪念碑上。
朱远成重新建了房子,两层楼。庄稼地已经被泥石流给淹没,现在只剩下家门前的一分地,他刚种了一些花生,等待着发芽。屋前还种了许多种类的花,这是去年有考察团来视察前,政府赶紧发下去让大家种的。“有的花我都不知道名字。”
朱远成带我到他家楼上去参观。我在顶楼的屋檐下看到了《圣经》和《灵歌集》。朱远成说,地震后,他在景家山上的建筑工地劳作时,接触到了基督教。“我现在信这些,这里面说得很好,”他说。那个时候,工作完之后,他就看《圣经》。
在朱远成家的楼顶,可以看到远处的景家山,可以看到不远处的江水,还可以看到邻居的姑娘们在楼下逗儿子朱浩然玩。“看到和朱兰一样大的孩子时,我就想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