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命案
5月2日,广西贺州市地税局贺街分局局长周子雄被发现死于家中,同时被杀的还有他的妻子及两个分别为15岁和16岁的孩子。局长,灭门,已经具备足够的传播力,再加上传言中的血腥现场,让这个地处三省交界的小城愈发绷紧了神经。案件侦破还在继续,但围绕着局长的权力、财富乃至私生活的流言与臆想,也开始在本不平静的小城悄悄发酵,所有人都在等待答案。
记者◎魏一平
离奇命案
5月2日,“五一”小长假的最后一天。早晨,贺州城区下起了雨,不过很快就停了,甚至还出了太阳。9点多钟,住在五楼的周子雄母亲和保姆下楼了,她们要去参加一场喜宴,新娘子就是周子雄大哥的女儿。大孙女出嫁,当奶奶的自然要早点到场。担心还会下雨,她们向隔壁的小卖部老板借了把雨伞,问及为什么不跟周子雄一家一起去时,周妈妈的回答很利落:“我刚刚到四楼敲门,没人应,昨天吃饭的时候,小孙女说想今天早晨去爬灵峰山,估计他们一家早起去爬山了,待会儿直接去酒店。”
但是,这场喜宴,一直没有等来周子雄一家四口。打电话没人接,13点多,还没吃完饭,周妈妈和保姆就赶回了家。很快,楼下的小老板就听到了老太太凄惨的呼救。警方显示的报警时间是,13点37分。
有关案发的过程,这是迄今为止我们能够获得的全部信息,案件还处在侦查期,警方为避免影响破案,拒绝透露任何详情,反倒让猜测和流言有了更广阔的舞台。
首先是入室的途径。位于贺州八步城区爱民路上的那座居民楼,现在还被警戒线围着,一辆警车负责24小时看护现场。这里不算繁华地段,200多米长的路,一侧的空地上停满了等生意的大货车,另一侧是6层高的连排楼房。挑高的一楼大多为商铺,一家五金店、一个小卖部、一家汽配厂,周子雄家的一楼和二楼出租给了一家汽车轮胎店,也可以洗车。周围邻居告诉我们,这些6层高的居民楼都是个人自建的房子,由于贺州以前只是个县,直到2002年才改为地级市。上世纪90年代,县城(也就是现在的八步城区)还没有扩张到这里,爱民路还是一座小山包,当时政府鼓励私人购买地皮,价格很低,每平方米仅有1000元出头,周子雄因为在税务局上班,还能享受每平方米900元的优惠价。2007年,周家和旁边的几户人家一起盖了这些新楼,爱民路才算有了点人气。
周子雄一家四口住在四楼,妈妈和保姆住在五楼,三楼和六楼都空着。平日里周家人进出,都是通过楼后侧小巷里的一个防盗门,但是门锁并没有毁坏迹象。一位接近周家的友人告诉我们,周子雄选用的防盗门是3000多元的品牌货,开锁几乎不可能。案发的第三天,我们在现场采访的时候,还有警察过来询问旁边小卖部老板,有没有其他上楼入口,得到的答案是没有,相邻的居民楼之间并没有连接通道。大家把猜测转向了窗户,因为周家楼后靠小巷的一侧窗户安装了防盗窗,但临街和侧面都没有安装。“或许是用钩子钩住窗户爬上去,也可能是从别的地方上到楼顶再用绳索降下来,可怎么墙上连个脚印都没有?”甚至有细心人提醒我们注意,不同于其他联排楼房,这一排房子相互连接的二楼窗台足有30厘米宽,完全能容得下一个人行走。当地论坛上围绕着如何入室行凶的推测满天飞,列举出的各种可能性,俨然成了一个案情分析会。
而有关作案手段与案发现场的传言,则更透出神秘的血腥气。最早传出来的消息,作案工具是利器,4人均遭割喉,但很快又有接近警方的人士透露,通过法医鉴定实为钝器,并判断出作案时间在2日凌晨3点左右。甚至还有人说,4名被害者都被抬到了客厅,一字排开,但据我们从接近警方的人士那里得到的消息并非如此,而是4人被发现时都在各自的床上,并且保持着正常睡姿。除了警方,周妈妈和保姆是唯一接近过案发现场的人,出事后就进了医院,在病房见到她们的时候,70多岁的周妈妈还在边吸氧边输液,对于任何问题都闭口不答。我们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现场的惨烈,周家一位做医生的亲属曾被叫到公安局问话,说起案发现场,警察的话让他吃了一惊:“即便你做过医生,也肯定受不了那个场面。”
邻居与亲友的惶恐,在警察的一次次调查问讯中发酵。案发后,自治区公安厅、贺州公安局与八步区分局的三级警力共200多人,对周围居民和相关亲友的拉网式调查已经进行了好几轮。隔壁小卖部老板有些无奈,租住在他家的房客因为害怕搬走了,甚至自己的老母亲也住了院,而另外一家邻居则干脆举家搬离。离奇的案情与迟迟没有结果的调查,让他们愈加担心:“万一凶手没有走远怎么办?”
这几天在贺州采访,街头巷尾的话题都离不开这桩命案。零星的信息片断也逐渐汇总起来,更加突出了人们对案情的迷惑。比如,案发前一天,5月1日晚上,周子雄的妻子凌小云去参加了一个同学的饭局,另一个参加这一饭局的人告诉我们,为了庆祝高中毕业30周年,他们打算在今年7月份搞同学聚会,凌小云是组织者之一,那天的饭局算是个筹备会议。凌小云步行来吃饭,并无任何异常,结束的时候是22点多,她与一位男同学同行回家,只可惜半路上男同学先到家了,剩下的100多米路程就成了未知。又比如,也是在那天晚上,贺州竟然停水停电了,全城陷入一片黑暗。
现在,压力集中在了警方身上。案发后的第四天,我们去贺州市公安局的时候,自治区公安厅指导办案的领导还没有离开。一位参与办案的刑警感慨,因为最初的媒体报道强调了死者的局长身份,让他们压力倍增,案发后就几乎没回过家。5月5日,案发后第四天,当地群众收到了来自警方的手机短信,悬赏5万元征集破案线索。
局长的权力
这位警察的感慨,还有另一层意思:“虽说是局长,但他恐怕是中国官级最低的局长了。”这么说并不为过,两年前,周子雄调任贺州市八步区地税局贺街分局局长,只是个副科级税务干部。贺街是八步区下面的一个镇,距城区15公里。当地税务系统人士向我们介绍,以前镇上只有个地税所,但后来贺州升为地级市,政府部门也随即合并升格,2006年才改称地税分局,下辖贺街和步头两个乡镇的税收工作,是税务系统中最末端的单位。
现在的贺街,只有两条挤满小商铺的街道,虽然破旧,但依稀还能看到昔日繁华的影子。这里最早是贺县的县城驻地,建于宋代的古城还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早在民国年间就是商贸重镇。上世纪50年代贺县搬至现在的八步,贺街也就逐渐败落下来,现在的主要收入是农业和蔬菜种植,建有贺州市最大的蔬菜批发市场,此外并无上规模的工业企业。但是,最近几年,它又迎来了新的发展机遇。
贺街的机遇是围绕着交通项目展开的。先是2005年,广贺(广州到贺州)高速公路开工建设,成为途经贺街的第一条高速公路,建成后,从贺州到广州的距离也从以前的400公里缩短为230公里。紧接着,2008年,贵广(贵州到广州)高速铁路开工,成为途经贺街的又一条交通大动脉,规划中,设计时速300公里的高铁,甚至还在贺街设了一个站。另外,2009年建成的洛湛(洛阳到湛江)铁路,也在贺街修建了一个会让站;正在建设中的永贺(永州到贺州)高速公路也会经过贺街。镇政府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领导向我们介绍说,贺街镇这几年的工作重心就是大项目的征地拆迁工作,为此没少出过乱子,但作为垂直管理的税务系统来说,贺街地税分局与镇政府并不怎么打交道。周子雄在贺街并不是知名人物,他行事低调,甚至连政府部门的很多人都不认识他。
大工程带来的不仅是GDP,与地方税收的关系更加紧密。周子雄的一位同事向我们介绍,贺街地税分局去年的税收完成3700多万元,其中80%即来自这些国家工程,“占地会有土地使用税,搞工程要平整土地,会产生企业营业税,运砂石会有资源税”。其实,与一般想象不同,两个乡镇四五百家商铺,一年的缴税额只有100多万元,而年纳税超过30万元的重点户也不过只有两个,因此,税务局长的精力自然不在这些小老板身上,镇上开店的人不认识周子雄不足为奇。
依靠工程项目,也就是在周子雄担任分局局长的这两年,贺街分局的纳税额才有了突飞猛进,以前每年的纳税额不过几百万元。按照这位同事的分析,作为分局局长的周子雄,主要有两项工作,一是对内做好队伍管理,可整个分局算上领导总共才有8名员工,并无多少挑战。另一项是对外征税,由于上级每年都要下达一定的税收目标,如何顺利并超额完成任务才是周子雄的权力所在。“征税有时候也难,只能调动方方面面的政府关系去协调,或者通过上级部门施加压力才行。”这位同事分析说。但他也很疑惑,因为“就纳税得罪人,也不至于结这么大的仇,对重大项目征税,都是各级联动,压力并不全在最基层的周子雄头上”。
在调任贺街分局局长之前,周子雄一直在贺州市地税局稽查局工作,做了十几年的普通科员,调走的时候才做到股长。从稽查局调往贺街,有当地税务系统人士向我们分析周子雄的权力变迁:“稽查局听起来很吃香,但他只是个执行的角色,而贺街分局虽小,但毕竟是一把手了,加之他是稽查出身,业务能力又强,很得领导赏识,将来调回区分局或市局做个部门领导也正常。”但有接近周子雄的人士向我们透露,在贺街分局已经干满两年的他似乎并无意离开,“他这两年干得风生水起,毕竟有属于自己的独立天地”。
现在还没有明显迹象能将局长的身份与凶杀联系起来,或许周子雄对权力的运用,还有我们所不得知的隐秘部分。
隐秘的财富
周家的财富,显而易见的部分就是那栋六层高的居民楼,据说投资了上百万元,还有至今仍停在楼下的两部轿车,一部20多万元的帕萨特是去年才买的,平时一般由妻子开,另一部更新的长城越野车是周子雄开,甚至连牌照都没有来得及上。
但是,这些财富只是冰山一角。据熟悉情况的老邻居介绍,周子雄的父亲早年干建筑出身,后来还曾当过贺州某城建公司的总经理,前几年已经过世。靠着这层关系,从税务专科学校毕业进入地税局工作后,周子雄曾经在上世纪90年代初期办理过一段时间的停薪留职,下海做起了建筑钢材生意。也是在这期间,他结识了在南宁某物资局上班的凌小云。当时的凌小云已经嫁为人妻,但因为丈夫嗜好赌博,感情不和,后来很快办了离婚,于1995年左右嫁给了周子雄。
凌小云出生于1964年,比周子雄大3岁。凌家父亲在贺州市平桂矿务局下辖的一个锡矿上班,有不愿透露姓名的亲属告诉我们,凌家姐弟5人,排行老二的凌小云性格要强,1981年就通过修路招工去到南宁闯荡。结束第一段婚姻回到贺州后,凌小云并没有再找单位上班,而是做起了水泥生意。2000年左右,周子雄重新回到地税局上班,趁着撤县建市的机会,贺州正掀起一波建筑高潮。有熟悉这一过程的人士向我们介绍,靠着周子雄在地税局稽查队的关系,凌小云很快就打通了当地最大的几家水泥厂的关系,通过从水泥厂拿水泥再分销给下面的销售商或建筑队,从中赚取差价。
按照上述亲属的分析,凌小云的水泥生意,构成了周家财富的起点。一直到2009年,凌小云的水泥生意做了10年,虽然她没有自己开店,但靠着周子雄广泛的社会关系,无论是上游的厂家还是下游的客户,做起来都算顺利。我们去当地最大的西湾水泥厂打听凌小云的名字,销售科的人员对这个老客户都很熟悉。“少的时候一个月十几吨,多的时候五六十吨,从量上来说属于中等客户,但她一直很稳定。”销售科一位拒绝透露姓名的领导向我们回忆,“尤其是水泥紧张的时候,别人不好拿货,但她的货基本有保证。”
到了2009年,凌小云让弟弟接手了水泥生意。熟悉这一变故的亲属告诉我们,当时,一是因为2008年金融危机来临,凌小云的水泥生意也遭遇了资金周转困难,她甚至动员自己的弟弟和妹妹都出资相助。当然,更重要的是,她发现了新的生意场。先是在2008年接手了钟山县一个学校工程,紧接着又在2009年拿下了钟山县的廉租房工程。
贺州市下辖的钟山县距市区40多公里,2009年开工的廉租房项目共有两个小区,凌小云拿下了其中一个,约1万平方米的建筑规模。熟悉这一工程的钟山县人士告诉我们,凌小云并没有自己成立房地产公司,而是挂靠当地另一个地产公司名下,虽然廉租房项目利润率不高,但在房地产开发刚刚起步的县城,有政府资金保障的廉租房工程也算抢手。“能够拿下这个工程,周子雄的政府关系肯定帮了大忙。”上述人士透露,“凌小云只负责具体事务,遇到决策或关系打理时,都是周子雄出面。”
从水泥生意到地产工程,不仅是领域转换。凌小云的廉租房项目资金规模超过1000万元,据说先期还利用了一部分银行贷款,后来慢慢滚动发展,其间甚至因为资金紧张还停工了一段时间。现在,钟山县的项目工地上已经没人了,五栋六层高的居民楼已经完工,只等验收。据上述知情人介绍,保守估计这个项目能够带来200万元的收益,而现在与承包商之间还没有结算的工程款只有十几万元,“放在这样一个上千万元的项目上也算不上什么债务”。
钟山县对这位贺州来的老板娘所知甚少,只是偶尔有认识的地产界人士在税务局的纳税大厅里碰到她打个招呼。凌小云嫌聘请的财务人员不得力,大多事务都亲力亲为,“颇有女强人的味道”。除了这些显要的生意外,凌小云还在200多公里外的蒙山县城投资开了一家手机店,平日交给周子雄的大哥和大嫂打理。
当然,相信这些也并非全部。据一位与周家夫妇交往颇多的朋友透露,周子雄为人低调,但“搞钱有些狠”。有关周家财富的变化,他给出的例证是:周家以前买下的一栋楼房,早在2003年周子雄就想卖掉,当时开价28万元,没人要,后来楼市上涨,价格提高到38万元,还是没人要,周子雄不降反升,干脆叫到了50多万元。结果,到2007年盖新房的时候,这栋楼也没有出手,上百万元的新房盖起来,据说周家用光了家底,可没多久凌小云就买了辆QQ车,开了一年又换成了帕萨特,甚至据说还在桂林添置了一套价值过百万元的房子。虽然周家夫妇常常哭穷,说买车的钱是借的,但在如此短时间内,这样的财富积累,在月工资只有2000多元的小城,还是不免显赫。
除了喜欢打麻将,周子雄没有什么爱好,不过,最近这段时间以来,妻子凌小云也曾无意中跟朋友抱怨过,说周子雄的麻将越打越大,都是50、100块地玩,一晚牌局下来输赢上万块,已经失去单纯的消遣乐趣了。
权力、财富,我们对周家夫妇的探知,或许仅限于此。而对这个小城中产家庭中更为隐秘的感情部分,更是大家困惑的焦点。凌小云几年前曾经向亲属抱怨过周子雄可能在外面有情人,但却一直没有掌握证据,最后事情不了了之。只是最亲密的朋友都了解,“凌小云的夫妻感情和婆媳关系都不太好,温暖只是表面做给人看的”。
小城乱象
有拒绝透露姓名的刑警向我们分析贺州的地理特殊性,“往北进湖南,往东进广东,周围都是山区,自古以来都属交通咽喉,直到现在也是湖南永州人口流向广东时的中转站”。无论是人口数量还是经济发展,贺州在广西14个地市中都排名倒数第一,但这里却拥有数量惊人的摩托车。城区大街小巷飞奔的摩托仔,大多是刚刚辍学的毛头小子。
人口构成复杂,多民族聚居,贺州还是全国罕见的多语言多方言地区。全国汉语方言按七大分区,贺州方言中就有其中5种。在这位刑警看来,丰富的矿产资源、流动人口、无业人员与彪悍的民风,构成了贺州社会治安的主要压力,以每年发生的命案数量来说,与其广西最少人口地市的排名并不相称。贺州公安局一份公开材料显示,2009年全市共立刑事案件8351起,破获现行案件2485起,比上年提高了47.92%;共打掉犯罪团伙79个;立命案55起。虽然公安部门公布的命案破案率高达90%多,但这与民众的切身感受并不相符,接受采访的市民,数落起记忆中影响恶劣的命案就有一长串。
这个小城给人的突出印象是乱。由于城区的楼房绝大多数都由个人兴建,每户人家每栋楼房都是一个独立封闭的空间,几乎没有社区管理可言。周子雄家所在的爱民路,邻里之间极少走动,而且它还是城区发生“两抢一盗”最为集中的街道之一。傍晚天还没黑的时候,周围接受采访的居民就再三提醒我们注意背包,在他们眼皮底下发生的被抢和被砍事件,已经见怪不怪。最明目张胆的要数5月2日那天晚上,爱民路上集合了十几辆警车,夜晚值班的民警有的没车坐,只好骑摩托车过来。结果,夜里竟有小偷跑来偷起了警察的摩托车,幸亏被坐在警车里的人及时发现追了回来,但盗贼却跑没了影。
5月8日,虽然已经到了“头七”,但亲属们仍然没有机会见到遇害者的遗体。也是在这一天,警方把征集线索的悬赏金从5万元提高到了20万元,人们仍在等待最后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