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用社之殇

　　编者按

　　5月13日早上，甘肃省天祝县信用联社原财务室出纳杨显文，在联社职工集中学习时间，用一颗自制的“汽油弹”袭击了会场，造成49人不同程度受伤。

　　官方的回应称，杨显文因多次挪用库款，被解除劳动合同。

　　近年来，河南、山西等地同样有数家农信社出现违法违规案件，涉案金额巨大。

　　成立于上世纪50年代的农村信用合作社，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改革，到今天，其“身份”仍然存在困惑---是“官办”还是“民办”，是“农民合作制”还是“商业股份制”。基础的薄弱和陈旧的管理水平，更使其在经营和监管上“鞭长莫及”。

　　近日，有监管部门提出，除依旧鼓励金融机构参与农信社并购以外，也考虑让民营企业投资参与农信社并购。亦有相关专家指出，农村金融机构未来发展的方向，是把条件成熟的信用合作社往股份制商业银行的方向发展，推动股权的相对集中。

　　民营资本的进入和股份制改造能否挽救农信社？

　　天祝放火案烧出信用社监管迷团

　　究竟杨显文怎样操作挪用库款，他数年挪用库款却仍能保住出纳一职，他到底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金融生态当中

　　《望东方周刊》记者康正 | 甘肃天祝、兰州报道

　　一个信用社出纳，为何向他的“同仁”集体下手？

　　5月13日早上，甘肃省天祝县信用联社原财务室出纳杨显文，在联社职工集中学习时间，用一颗自制的“汽油弹”袭击了会场，造成49人不同程度受伤。

　　该案使天祝这座古老河西走廊上的西部小城，迅速跃进公共视线。上述疑问，也从一开始就推动对于这场案件的公共关注，沿着两个方向寻求答案。

　　其中，一部分公众将目光投向杨显文本人，试图从他的性格、情绪、家庭等方面，找到其“冲动放火”的逻辑起点。全力介入调查的警方，在成功拘捕杨显文后，迅速回应舆论：杨因多次挪用库款，被解除劳动合同，“因此将县信用联社领导怀恨在心，产生报复念头”。

　　而《望东方周刊》注意到，自该案发生至今，始终有一群“神秘人”，不断对杨的做案动机发出另一种声音。他们先是怀疑，“既然杨怀恨领导，为何不直接针对领导作案”，“杨藏身时为什么提出要见记者，他想说什么”。

　　之后，这些人在隐蔽身份情况下，连番披露一向不为外界所知的信用社金库管理、人事管理及内部舞弊等各种“内幕”。

　　连日来，当《望东方周刊》针对天祝信用社的监管运营迷团展开调查时，却发现，这个调查方向上的诸多信息通道，竟被当地官方人为切断。

　　“汽油弹”突袭同事

　　从事后警方公布的信息来看，杨显文似乎有一条清晰的作案思路。

　　5月12日晚，杨显文开始默默准备塑料桶、编织袋等作案工具。13日一大早，他先到加油站一次性买了9升汽油，然后提着汽油就往县信用联社方向去了。

　　当天是星期五，早上8时，县信用联社大楼五楼的会议室，正在组织职工集体学习。据《望东方周刊》了解，参与此次学习的职工有相当一部分都来自联社在城区分布的各网点。

　　8时许，杨显文提着“汽油弹”进了联社办公楼大门，并一路顺利地来到五楼会议室。这一过程中，他会遇到门卫等安保人员。但由于他曾在联社工作过，“安保人员认为是去办理或咨询与其相关的事情，故没有阻拦。”

　　一位案发后曾短暂到过会议室现场的工作人员，私下向本刊记者描述，会议室只在后面留有一道门，职工进出都由这道门经过，“职工一排排坐着学习听讲，都背朝着门，估计大家没有注意到杨显文的到来。”

　　杨显文在会议室门口点燃了汽油，然后迅速折返，成功逃出联社办公大楼。曾有消息称，杨转身时，专门用铁链锁住了会议室大门，致使室内职工除了跳窗，别无逃走途径。但天祝县委常委、公安局长康威，在后来的新闻发布会上否定了“门被锁住”的说法，表示杨逃离时仅仅是拉住了办公室门而已。

　　会议室内顷刻被恐惧笼罩。天祝县官方曾通报，“部分职工被烧伤，部分职工从五楼会议室窗户处跳往旁边一幢三层楼楼顶而受伤。”

　　联社办公大楼街对面即为县气象局家属院，家属院临街一楼是一排门面。多位目击者告诉《望东方周刊》，当时浓烟滚滚，楼里面喊叫声乱作一团，“有人竟然从5楼窗户往下跳”。

　　本刊记者15日上午进入气象局家属院五楼一家住户，从住户窗户平行望过街对面的联社五楼，看见会议室多扇玻璃窗只剩窗框，窗外墙的白瓷砖残留被黑烟熏过的痕迹。几名警察带着便装工作人员正在会议室内查看现场，室内一片狼藉。

　　据悉，当天会议室大火持续10来分钟后，被闻讯赶到的消防迅速扑灭，公安和医护人员则在第一时间抢救出49名伤者。这些伤员中，烧伤并骨折17人(脊柱骨折13人)、面部严重烧伤2人。

　　采访求证通道被官方“超乎想象”地公开

　　作案后，成功逃离的杨显文一度藏身天祝城区，试图躲避警方追捕。但熬到当天下午5点后，他选择了到公安局自首。

　　警方随即对外界解释杨的自首行为，称“案件发生后，省、市、县三级公安部门立即组织警力布控，造成犯罪嫌疑人杨显文本人思想压力过大，所以主动前来投案自首”。

　　而杨的妻子及儿子之后接受媒体采访时透露，作案后，杨曾致电他们，称“想见记者”，“见到记者后就自首。”

　　但杨显文在自首之前想见记者的愿望没能达成，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想表达什么。

　　杨显文生于1941年，老家在离县城70公里左右的农村，曾先后在县里两个乡镇信用社出任过会计、出纳、主任等职务，调进县城后，任联社财务室出纳。

　　官方通报称，2006年以来，杨多次挪用库款。2011年4月，杨再度挪用库款后，5月3日，联社依据《甘肃省农村信用社劳动合同实施细则》的相关规定，与他正式解除劳动合同，“杨因此将县信用联社领导怀恨在心，产生报复念头。”

　　对于通报的这一作案动机，其采访求证通道被官方“超乎想象”地公开。5月13日当天，天祝官方对外发布案件动态时，就特别公布了杨显文的私人住址。

　　杨妻在面对媒体时的说法也呼应了通报内容，据她讲，杨显文在家时就多次扬言“我就是恨领导”、“我就是去炸领导”。

　　与上述说法有些矛盾的是，杨显文选择了5月13日的职工学习会下手，这在客观上使得他报复领导的目标从一开始就“不现实”。

　　前述到过案发现场的工作人员告诉本刊记者，从联社的会议室布局看，领导应在前排落坐，离会议室门较远，只有职员才在后面，“所以此次受伤的都是职工和中层，信用社领导都没事。”

　　杨显文解职不久，对联社运行状况理应十分清楚。理论上，他还具备获悉联社各种会议信息的人脉管道。但他抱着报复领导的目的，最终却伤及数十名普通职员，这让很多人对杨产生反感。本刊记者在天祝城区采访发现，坊间流传着杨“平时为人差劲”的各种说法。

　　一位要求隐去姓名的天祝城区居民告诉本刊记者，大约5年前，杨妻在城郊开车将一位摩托司机撞骨折，他和一帮人被杨妻请过去帮忙处理事故，“在交警队，杨显文也来了，感谢的话都没有一句，不太像个正常人。”

　　过后不久，该居民在街上碰见杨，问其妻的交通事故处理如何，杨显文当街大骂交警处理时偏向对方。这位居民因此对杨心生反感，他甚至听说杨一直在“耍赌”。

　　5月14日，天祝官方第二次就放火案举行的新闻发布会上，有记者提问，“听说杨显文患有精神疾病，不知这种说法是否靠谱？”提问未获正面回答。

　　杨显文到底生活在一个怎样的金融生态当中

　　另一种声音很快出现。

　　从5月14日晚间起，“信合老员工”等网友不断在天祝县的区域论坛里发帖、跟帖，直指杨显文多次挪用库款的种种疑点，并质疑杨显文作案动机另有真相。

　　“信合老员工”质疑，“作为一个联社大库管理员，是基层员工中挑选的最优秀的员工才能到联社机关管理大库，是普通员工中的佼佼者，是从最优秀的职工中挑出来的⋯⋯内勤、会计、主管，每天两次卡大把，就是把大捆的钱都点一遍，金库大门双锁，保险柜双锁，请问管库员怎么拿到另一把钥匙，还有一个问题，在通往金库大门的每一道门处都有保卫值班人员，一个人是不允许开大库的！那把钥匙在内勤主管身上，杨显文怎么搞到了内勤主管的钥匙？”

　　另一标题为《本人还原这一事件的真相》的帖文则称，“其实所谓的挪用公款，只不过是基层社之间的相互为了完成任务！只不过上级不允许而已，但是为了完成任务指标，信用社与信用社之间互相进行空库县辖往来账！实行空库县辖往来，第二天再处理现金业务！这样就完成了任务指标！”

　　另有网友猜测杨的挪用库款行为，“过去有过基层社主任，月末虚增存款、贷款、月初还贷比较普遍！上面查下来也是挪用公款！会不会是为了完任务，搞得月末虚增存、贷款！个人认为，其中定有隐情。”

　　天祝官方的两次新闻发布会上，多家媒体也曾追问，“既然杨显文多次挪用库款，按照金融机构的管理办法来看，早该报警进行处置，为何没有报警？”

　　对此，联社理事长祁玉章回应：“因为没有造成损失，所以没有交付司法机关处理。”至于杨如何具体实施挪用库款，挪用金额多少，均未说明。

　　有甘肃省以外熟悉信用社内部管理的人士告诉《望东方周刊》，信用社每天下午临下班前一段时间，会计和出纳都会详细对账，“当天社里收进来多少钱，出去多少钱，库里应有现金多少，一对便知。如果出纳挪用库款，现金对不上，立即就能发现。”

　　对账环节正是信用社内部自我监管的关键，“对账都有值班主任在，他可以监督会计和出纳串通做假。”同时，从省联社往下，一直到乡镇信用社，建有上级对下级的稽查机制，“这种稽查很随机，如果上级稽查人员半夜到你社里检查，你也得把账目和现金拿出来接受清查。”

　　各兄弟信用社在上级稽查面前，成为利益共同体。“一家信用社遇上稽查，它可能会立即通知下一家信用社注意，假设你有问题，就趁早调账。”

　　与此同时，每个信用社又都有存、贷任务，这些任务层层分解到职工头上，因此各信用社及各职工又都面临来自上级的业绩考核。“月末、季度或年度考核时，信用社之间或职工之间，就可能互相转移、借用业绩。”

　　该人士表示，假设一个信用社或职工个人不顾纪律、法规铤而走险，就必然出现大量非正常账目变化，而这些变化往往牵扯到现金库存的调整。“任何现金调整，在技术上都无法绕过财务出纳这一环，甚至需要出纳的密切配合。”

　　该人士称，从国内信用社系统已经曝光的个别案件看，如果某个信用社管理混乱，从联社到部门到职工个人，违规操作就可能成为见怪不怪的常态，“平时从领导到员工都这么干，都不作声。”

　　那么，究竟杨显文怎样操作挪用库款，他数年挪用库款却仍能保住出纳一职，他到底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金融生态当中？

　　诸多信息披露通道均被切断

　　连日来，本刊记者多次试图进入天祝信用联社家属院采访联社职员，均被值守在大门里面的联社工作人员、警察阻拦进入。

　　新闻发布会上，多家媒体曾向天祝官方提出进入医院采访受伤职工的要求，均被拒绝。医院收治受伤职工的专门病区外面，始终有警察和政府工作人员值守。5月14日，本刊记者刚进入医院病区大门，即被公安局便衣截住，并以“烧伤病人最怕感染”为由阻止采访。

　　日前，本刊记者向天祝县政府处理此次案件的工作组提供了外界针对信用社监管运营方面的质疑，并提出采访信用联社、公安局等要求，均被以各种理由拒绝。天祝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张学慧表示，“(案件动态)会在政府网站及时发布，看我们网站的信息就可以了。”

　　随后，本刊记者欲采访甘肃省信用联社、银监会甘肃监管局，亦被拒绝。至此，关于天祝县信用联社内部运营、监管情况，杨显文任出纳期间屡次成功挪用公款情形等，与此相关的诸多信息披露通道均被切断。

　　5月15日，本刊记者在天祝区域论坛公布了采访邮箱。之后陆续收到匿名信息，这些信息反复试探本刊记者的身份和态度，截至发稿迟迟未能与本刊记者正面接触。

　　其中一封措辞特别的邮件与本刊记者进行了“对话”。

　　邮件称：“据我所知，嫌疑人以前挪用公款，然后被开除，其向领导求情，后又被留下来了，嫌疑人离过婚，且好像有赌博的嗜好。今年又被查出挪用公款，这次依然请求领导给一次机会。很明显，这是金融系统，这样的错误不可能再次给机会的。所以其选择了报复。大概情况就是这样的，当然，以上情况是本人认识的一位人提供的。要说内幕，我觉得有内幕的可能性不大。论坛里的那位(应为前述提出质疑的网民)极有可能是胡扯，而且很可能不是当地人，大概是那种 ‘惟恐天下不乱’的人。”

　　5月18日，本刊记者辗转联系上天祝信用联社理事长祁玉章。祁玉章声称自己2006年时还没有负责联社工作，对杨显文几年前挪用库款的情况不是很清楚。

　　他透露，杨显文最近一次挪用库款，金额为3万多元，正是在上班期间对账时被人发现“短款”。祁强调：“如果是下班后，钱都进库里了，杨显文就挪用不成。”

　　对于天祝论坛中网友针对信用社内部监管运营的质疑，祁认为许多内容“都是胡说”，他表示目前联社金融状况正常。

　　截至发稿，天祝县政府网站发布案件动态，多为领导进院慰问情况和伤员救治进展，关于信用社内部运营、监管以及杨显文挪用库款的信息公开迟迟未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