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最近两年,横山一地与“官煤勾结”扯上各种关联的大案要案,就在公众视野内频繁上演。而一场场大案之后,似乎都只留下公众对于“彻查官煤勾结”的审美疲劳
《望东方周刊》记者康正 | 榆林报道
与一家私营煤矿爆发大规模利益冲突后,陕西横山县50余位村民,统统被警方认定“涉嫌聚众扰乱公共秩序罪”。
拘押近半年,经过批捕、逮捕,并被提起公诉,在眼看就要被推上法庭接受审判的节骨眼上,忽然发生戏剧一幕:部分“涉罪”村民被宣布“不起诉”,部分拘押在看守所等待开庭的村民被“放出”。
随后风向陡变,上级纪检、组织等部门组成多达7个工作组进驻县、村,反查“官煤勾结”。
横山不是第一次彻查“官煤勾结”。从2010年两起“砍刀队”事件到“7.17”械斗致近百人受伤事件,横山因煤矿争端引发的大案、怪案接二连三,案发之后省、市地方政府声势浩大的跟进彻查也几乎成了习惯。
此次,就在本刊关注横山彻查之际,5月21日、22日,山西盂县又爆发大规模煤矿冲突,其场面之严重,堪比横山历次冲突。
为何大规模冲突在煤矿争端中一再上演。
针对陕北煤矿冲突,《望东方周刊》曾相继刊发过《监事会主席为何被自己的保安打了》、《百亿富豪间的煤矿暗战》等报道。
而这次,横山再度彻查,能查到什么程度,能查出些什么⋯⋯
2011年5月以前的半个年头里,陕西省横山县韩岔乡白岔村正遭遇一场“噩梦”。
在本村与一家私营煤矿的权益冲突中, 50余位村民,上至75岁老者、多名妇女、村民代表、村主任及9个小组长,统统被县公安局认定“涉嫌聚众扰乱社会秩序罪”。
警察一度在两天之内集中拘押约40名“涉罪”村民后,继续侦骑四出,穷追数人归案,“漏网”村民更被悬赏通缉。
这种形势一直持续到2011年4月底始见逆转。在之前已有大约40位村民陆续办理“取保候审”的情况下,最后被拘押看守所的11位村民,分别于4月22日、28日被突然放出。他们中部分人拿到了检方的《不起诉决定书》。
《望东方周刊》连日调查证实,目前,至少是由榆林市一级官员抽调组成的多个工作组,已分别进驻横山县、白岔村展开密集调查。
调查的一个重要方向,已十分明确地指向“官煤勾结”。
尽管“50余村民集体涉罪”事件,再一次撬动更高层级“彻查横山官煤勾结”,且此次彻查无论在规模上、气势上都显出“空前”态势,但“官煤勾结”,或者“彻查官煤勾结”一类词汇,在横山乃至整个榆林矿区,都已见怪不怪。
仅最近两年,横山一地与“官煤勾结”扯上各种关联的大案要案,就在公众视野内频繁上演。而一场场大案之后,似乎都只留下公众对于“彻查官煤勾结”的审美疲劳。
大案频发,官煤勾结质疑不断
5月20日早晨,横山县波罗镇樊家河村依然笼在一片清冷中。这是一个刚刚被煤矿争端重伤过的村庄。去年7月17日,村民与村前的山东煤矿爆发大规模冲突,在血腥械斗中,双方近百人受伤。
村民牛占祥告诉《望东方周刊》,他前两天刚找了一趟纪委和公安局,催促继续追查儿子的刑事案子。
儿子牛永涛如果不死,现在该上大二了,但他却沦为“7.17”案中最大的牺牲品。在那次冲突中,他的头当场被打得血肉模糊,左腿粉碎性骨折,10多天后,他在医院的病床上告别了本该属于自己的青春。
彼时,“7.17”案震惊全国,陕西地方政府认为“造成了很坏的影响”。案发9天后,陕西省政府办公厅、监察厅、司法厅、公安厅等部门组成的联合调查组开进横山彻查。
此间,波罗镇街道上出现匿名传单,指山东煤矿与樊河村民矛盾背后存“官煤勾结”,并将矛头直指镇党委书记马戍戎。但马在媒体面前表示“可以用脑袋和人格担保,和山东煤矿没有什么关系”。
不久,媒体又曝出,“7·17事件并非一起简单的斗殴事件,其根源是矿权纠纷,导火索是一起久拖不决的“民告官”案。
媒体甚至指明,“这起看似并不复杂的矿权纠纷案,经榆林市中级人民法院判决,省高级人民法院裁定,至今仍得不到执行,致使价值数亿元的集体财产归于个人名下。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面对生效的判决,陕西省国土资源厅召开‘判决’性质的协调会,以会议决定否定生效的法院判决。纠纷最终导致矛盾激化,事态升级。”
但“7.17”案彻查至今,鲜见有查出“官煤勾结”的消息。而《望东方周刊》曾在“7.17”案后赴横山调查,当时发现在横山另一座价值数百亿煤矿的诉讼中,居然有陕西省政府向最高人民法院发出公函干扰判决。
这起被舆论称为“1949年以来首次披露的中国行政权力和司法权力最高层级的对抗事件”,经本刊报道后,未见回复。
实际上,就连此次引发彻查“官煤勾结”的东方红煤矿,在去年沸沸扬扬的横山“砍刀队”、“1.30”案中,就闹出过“煤老板与县公安局长互换座驾”的舆论风潮。
陕西媒体披露,临时管理东方红煤矿的煤老板雷宇,购买价值70多万元的越野车,车牌照竟为“陕K0040警”。上级警方在舆论压力下展开调查后,查实“雷宇所开的确是警车,是他自己买的,车辆挂靠在横山县公安局”。
而对横山县公安局长吕新春是否存在和煤老板“互换座驾”的外界质疑,当时榆林市警方在新闻发布会上表示市局纪检、督查等部门正在全力调查,之后便不见调查处理的消息公开。
而直到此次白岔村50余位村民“涉罪”事件发生,吕新春仍在公安局长任上。
堵矿、砍刀队、官煤勾结
外面的空气中蒸发着“官煤勾结”的种种传说,而生活在煤区的村民们,与房前屋后大大小小的煤矿则有着另外一番牵肠挂肚。
5月21日,白岔村77岁的老支书白培华告诉《望东方周刊》,早在大集体的时候,村里就有东方红煤矿。“那时候是国营矿,产量不高,交通也不便,生产出来的煤销不远,只供横山县内使用。”
改革开放后不久,东方红煤矿一度倒闭。“矿上的职工都分流到陶瓷厂、县煤矿公司去了,”在白培华看来,那是煤矿最不景气的时候,“没有人看到它有什么未来。”
直到上世纪90年代,煤矿又慢慢兴旺起来。“当时谁家能拿出几万元钱,买台发电机,就可以在村里开个井口采煤。”白培华回忆,这一时期,村里一下开了七八处小煤窑。
2000年前后,在整顿小煤窑的风潮下,东方红煤矿成为有幸保留下来的煤矿之一,这之后,随着煤炭市场行情井喷,私人老板持续投入资金,东方红煤矿产量大规模提高。
随着采煤掘进,村里环境受到污染、地质受到影响、村民生产和生活利益受到越来越严重的挑战。中国矿业大学开采损害及防护研究所曾经受榆林市中级人民法院司法技术鉴定中心等单位委托,于2008年底就采煤给白岔部分地区造成的房屋损坏、地表沉陷等问题进行鉴定。
本刊记者查看该鉴定结论,其中,经鉴定东方红煤矿越界开采面积达935.2亩,“开采已造成局部地表塌陷,整体下沉量在400mm-500mm之间,本区(属白岔的慕中山自然村)地下水位还在持续下降、区域地下水资源正日益枯竭、浅表水环境与地质环境日趋恶化均与东方红煤矿的开采有关。
明里暗里的利益对决之下,村民开始向矿方维权,矛盾就此一触即发。从2003年至今,包括诉讼及大大小小的治安冲突在内,双方争斗几乎从未消停过。
《望东方周刊》注意到,包括前述“1·30”、“7·17”在内的一次又一次矿争中,村民、矿方面前,实际都摆着合法、非法的诸多路径选择。
在村民这一头,为了争取自己的利益,他们从寻找矿方谈判,到上访、起诉、投书媒体,最后发展到超越法律堵矿,甚至做出更为出格的行为。
而在煤老板这一头,为了维护利润,除了合法的司法诉讼程序外,在非法的“救济”手段中,他们要么选择“砍刀队”,不惜制造流血事件,要么选择“官煤勾结”,制造出行政、司法冤假错案。
具体是不是1吨抽10元,还没定
本刊记者日前在横山采访,频繁穿越偏僻的乡间公路,这些通往矿区的黄土路上,时不时就见到泥巴糊潲的奔驰、路虎飞驰而过。这些豪车,多是煤老板“下乡”的坐骑。而在路的两旁,依旧有陈旧村庄、残破窑洞、肩挑背磨的老农。
如果把横山接二连三的矿争大案,先放进上述画面当中,再放进当前社会利益分配格局亟待调整的共同诉求之下,那么,摸清这些血腥、离奇个案的内部肌理,并阻止流血事件的进一步发生,或许都有可供推行方案。
《望东方周刊》了解到,此次进驻横山的工作组,除了再次显露高压姿态彻查“官煤勾结”,与以往大案之后的“彻查”行动有所不同的是,工作组将煤矿利益分配调整也列为工作的重要抓手。
据工作组一位工作人员讲,经过前期调查,群众反映的情况已经整理出9大类20多个问题。其中,对于煤矿今后开展生产,每吨煤拟按一定比例抽取资金,这部分资金将通过一定管道向村民群体输送,“具体是不是1吨抽10元,现在还没定。”
据悉,此次还在设计当中的利益调整机制,并非局限于白岔一村,而是整体以横山全县范围进行统筹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