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血色煤怨
“村民与矿方处于对峙状态,中间有三道警察设的防线,一道是面向福建人站着的一排警察,一排面对村民,中间地带还站着一排警察。”但警察防线并没有阻止住这场冲突。5月21日、22日一连两天,在拦掌煤矿门口,村民和矿方人员两度发生肢体冲突,事后网上公开现场视频记录,其大规模冲突场面令人震惊
《望东方周刊》记者康正 | 太原、阳泉报道
武永明双手抱住头,嘴里“咿呀”地乱喊叫,手缝后面那双眼睛惊恐地盯着本刊记者。
这是“山西盂县拦掌村煤矿冲突事件”后的第4天,5月26日下午5点多,本刊记者在盂县县医院胸脑科病房见到受伤村民武永明时的情形。
武永明快60了,是名聋哑残疾人。这些天,导致他受伤的冲突事件,因为网上一段“煤老板与千余村民群殴”的视频,已经在外面闹得沸沸扬扬,可是,他什么都不晓得,只记住当时一群人打他,他就那样抱住了头。
他的头还是被打破,前胸后背也不知挨了多少棍棒脚踢。在病房照顾他的61岁的哥哥武星春,把他的衣服撩起来给本刊记者看,他背上一大片一大片的淤血紫青。
“出事那天,他本来在煤矿前面自家地里照看玉米苗,我在家里”,武星春说,等他后来打开门,看见武永明趴在门外面,头上脸上都是血。
估计是在冲突中挨了打自己爬回家来,二哥武贵明背起他折身就往矿上送,“送到冲突现场,县上、镇上的领导刚好都在,这才安排把人送到县医院。”
遭受毒打的武永明是无辜的---当资本、利益在这座山村左冲右突的时候,武永明一个本分人,也被卷进去,还生生地挨了这顿不明不白的打。
“你是不是侉子派来的”
5月26日的拦掌村已经显得清静。本刊记者在中午12时左右进入村庄时,巷子里几乎见不到村民。
一连敲开几家门,村民对本刊记者造访无一例外表现出谨慎,他们毫不掩饰自己的敌意,反复盘问“你是不是侉子派来的”。“侉子”一词在当地本来泛指外地人,但在拦掌村,特指福建人。
在此次冲突发生之前,拦掌村民对福建人已生反感。一是福建人从今年3月左右进驻拦掌煤矿,就立即在矿上搞门禁制度,对进入矿区的村民实行登记,“甚至不管男的女的都要安检、搜身。”
村民李树峰(化名)讲,有些村民还有土地在矿区,下地农作须得经过矿区大门,从前一直都进出自由,“福建人现在这样搞法,是不信任村民。”
另外,村民投诉福建人在邻村东垴开露天煤矿,开矿挖出来的土一车一车倒进村后山的林地里,“几十年的老林,全部掩埋在地下,占了几百亩地,又不给补偿。”
本刊记者在村民带领下上到后山,证实大片林地确已被工程土方毁坏殆尽。但村主任武星国说,前段时间刚刚有县上单位对此做过测量,工程倒土占用拦掌村土地在百亩左右。
据武星国讲,去年冬季,为了防止工程倒土,他安排村民轮番上山监管,“看到晚上一两点,村民回来睡觉了,他又偷偷倒。”就在此次冲突发生前几天,武星国说他还到县上找过有关部门,要求解决倒土占地的问题。
除了对外与福建人之间的矛盾,在拦掌村内,部分村民与村主任武星国之间的矛盾,也绷得很紧。据本刊记者了解,早在此次冲突之前的数年当中,村民针对村主任及村公共事务的联名上访已经从县上一直到达省上。参与上访的李树峰甚至称,他们上访了200多次。
村民反映武星国自2003年正式上任以来,在动用村款修村办公楼、教学楼等诸多大事上,不开村民大会,而是派人上各家各户搞“背靠背”的意见征集,“就算有多数人签了不同意,但他说统计结果是多数人同意,又没法查对,完全是暗箱操作。”
村民还指武存在经济问题,财务不公开,其哥哥入股私开非法煤矿,以及指他在后来连任选举中搞贿选。《望东方周刊》记者发现,上述一揽子问题或多或少都与村上的煤矿及煤矿收益存在关联。
但武一一驳斥村民这些说法,他坚称村里的大事都开过村民代表大会,认为上各户征求意见的做法并无不妥,而他能够连任三届,更说明他得到了多数村民认可。
武还称,村民上访到市上、省上后,他几次被通知去接回村民。此次冲突事件第二天,5月22日,镇上又把他叫过去,让他在会议室上台接受村民质询,他仍然认为自己没做错什么。
其实,镇里在事件发生后立即做出让村主任接受质询的安排,显示其已把积累多年的村内矛盾视为此次冲突骤起的重要因素之一,但截至本刊记者入村走访,从大量的投诉来看,这种矛盾依旧潜存。
福建人“熟悉情况”先行一步
除了浮在表面的诸多矛盾,冲突发生前的拦掌村,还藏着另外一重焦虑。
村里的拦掌煤矿,一共有两个坑口,早年村上将两个坑口全部对外承包,每年给村里带来200多万元的收入。正是这笔收入,使拦掌煤矿看起来更像村民共同的财产,这一时期,煤矿的控制权也牢牢掌握在全体村民手里。
从2004年开始,山西启动“史上最大规模的矿权改革”,改革一项重要所指,就是要将承包关系打破,转而让煤矿经营者通过向国家上缴资源价款,换取实实在在的煤矿产权。
“2007年,在县上组织了招标,一开始有17家来报名,经过资格审查等步骤,后来只剩下两家”,武星国透露,此次村上实际以7000多万元的价格将拦掌煤矿“卖”给了一位私人矿主。
自此,拦掌煤矿的产权与拦掌村脱离。只是后来经过村矿协商,村民还与煤矿保持了千丝万缕的联系。“煤矿每年给每个村民发1.5吨煤,每年给村上交52万元占地费,村上抽水、磨坊等集体用电都由矿上支付。”武星国讲。
而村民反映,这一时期,由于矿主都是本地人,村民进出矿区比较随意,另一方面,像采煤附带产出的煤矸石,矿上也主要卖给村民,“村里做煤矸石生意的,可以从中获得一部分利益。”
但这种局面终于在最近福建人进驻煤矿后,再度发生改变。
除了前述所说的门禁、安检,村民普遍预感到,“照福建人这个架势,将来估计连煤也不发了,更别说用电。”
实际上,福建人此次进驻煤矿,背后正是拦掌煤矿的新一轮兼并整合。
“我们作为地方骨干企业,是这次兼并的主体”,5月27日,山西南娄集团一负责人告诉本刊记者,集团最初一直和山西华瑞煤业有限公司合作,筹备成立山西阳泉盂县金恒煤业有限公司,通过金恒煤业平台来整合拦掌煤矿及另一个小煤矿。
在设计的股权结构当中,南娄集团占股43%,华瑞煤业占股41%,另一股东为高姓自然人。今年3月份左右,尽管金恒煤业仍在注册当中,但实际合作已先行一步,南娄集团正式让华瑞煤业进驻拦掌煤矿“熟悉情况”。
华瑞煤业工商资料显示,其公司法人、董事长何榕,董事陈立明、林华向,副董事长陈立雄均为福建福清籍。
北京华瑞世纪集团公司官方网站显示,华瑞煤业与山西交口县道尔煤业有限公司同为集团控股的下属公司,道尔公司拥有一个煤矸石发电项目,其项目已于2008年开始营运。
这意味着,“福建人”进驻拦掌后,除了采煤,他们在煤矸石方面也可能有自己的诉求。
警察三道防线没有阻止住冲突
5月30日,本刊记者按照华瑞世纪集团官网提供的地址,找到该集团山西公司(集团官方叫法)位于太原国际能源中心的办公室。
办公室负责人对华瑞煤业是否进驻拦掌煤矿一事不置可否,仅表示“公司在东垴这边确实签订过合作关系,但手续迟迟没有办理,并没完成交接,所以我们的人员也一直没有到场。”
该负责人同时称要提供一个关于拦掌煤矿冲突的“事实真相”。“当地一些有势力的村民,想做煤矸石的包销,而煤矸石的开发是由福建华星建设工程有限公司(在做),他们(村民)去和人家(华星)沟通垄断包销的事情,(华星)不同意,所以起了这么一个冲突。”
山西省招投标协会主办的山西招投标网显示,2010年10月11日,“山西承启工程招标代理有限公司(招标代理)受山西盂县南娄镇拦掌煤矿(招标人)的委托,对山西阳泉盂县金恒煤业有限公司矿井兼并重组整合项目井巷工程施工进行公开招标”,中标人即为福建华星建设工程有限公司。
事实上,21日第一次冲突发生时,确与一车煤矸石有间接关联。
5月21日中午11时左右,一辆南骏车从南掌煤矿拉着10多吨煤矸石出来,行至煤矿前小桥上停下来。
“司机从矿上装上煤矸石,过了磅房,付了费,发现车后轮嵌进一块石头,手抠不下来。”村民赵石明办有一个小煤场,他和另外一位村民合买了这辆卡车,专门用于拉运煤矸石,他告诉《望东方周刊》,当时司机取不下石头就先往出开,原打算开到矿前的修理厂,“走到桥上,发现走不动了,就停下来,准备去附近拿撬棍。”
这时,矿上开出来一辆铲车,来到卡车后面。“限司机五分钟之内把车开走”,赵石明讲,福建人态度蛮横,后来等不耐烦一气之下将卡车掀翻桥下,这样当场起冲突,村民王二牛被打伤。
“下午2点多,村里的高音喇叭突然喊起来,说是福建人欺负村民,叫有正义感的村民赶紧到矿上去。”李树峰说,到他赶到矿口时,看见已经围了几百村民。
“村民与矿方处于对峙状态,中间有三道警察设的防线,一道是面向福建人站着的一排警察,一排面对村民,中间地带还站着一排警察。”
但警察防线并没有阻止住这场冲突。21日、22日一连两天,在拦掌煤矿门口,村民和矿方人员两度发生肢体冲突,事后网上公开现场视频记录,其大规模冲突场面令人震惊。
事后盂县官方发布消息,称此次冲突致村矿双方共8人受伤。本刊记者采访期间,除前述武永明等伤势稍轻者仍留盂县医院治疗外,重伤者已转至阳泉市里医院救治。
一场血腥冲突后,纠结在拦掌煤矿的各方怨气,是否就此消解了呢?
多位受访村民表示了共同的担忧,在他们看来,此次福建人先将车铲下桥,继而对峙殴打村民,实际是向村民“示威”,以期为解决以后与村民各种潜在矛盾扫清道路。用李树峰的话讲,“是想一次性把村民震住”。
一个细节是,5月27日下午6时许,本刊记者从拦掌村离开后不久,一受访村民即打来电话,称家中刚刚接到电话,有操外地口音男子威胁家人“还想不想活了”,家人希望寻求保护。
本刊记者立即通过110,将这一情况反映给盂县公安局,随后,盂县公安局刑警大队一副大队长回电本刊记者,称已与村民联系,准备调查。
5月31日,公安局回复《望东方周刊》,因为来电无号码显示,故“查无结果”。
会否梳理乡村的利益诉求
南娄集团与华瑞煤业之间,或许也有矛盾。
南娄集团总部张姓工作人员私下告诉本刊记者,尽管合作意向中,南娄集团占到43%股份,华瑞煤业占41%,但另外16%股份实际也会被华瑞煤业收购,“现在的南娄集团只不过是一个名头,一个名存实亡的主体,根本插不上手。”
这一说法,由于双方合作具体手续并未完成,目前无法求证。
南娄集团有关负责人告诉本刊记者,事发后,集团一直没能联系上华瑞煤业,目前对于伤者的治疗,主要由政府提供支持。另一方面,包括前述华瑞世纪山西公司工作人员表态,显见拦掌煤矿的冲突相关方,至今尚未言和,甚至缺乏对话管道。
截至发稿,盂县仍在就冲突事件展开各个层面调查,盂县县委新闻办表示,待调查有结果后再行公布。
5月30日,本刊记者采访山西省煤炭工业厅。此时厅里因为自2008年以来的“煤矿企业兼并整合”工作已告收官阶段,正拟撤销原本设在厅里的山西省煤矿企业兼并重组整合工作领导组。
尽管此次拦掌冲突事件正好发生在该矿的兼并整合过程当中,但厅里并不认为此事与兼并整合有直接关联,而是一次偶然事件。
《望东方周刊》了解到,此一轮兼并整合完成后,山西成绩斐然。据5月份山西媒体发布数据,“矿井数由2008年底的2600座压减到1053座,办矿主体由2200多家减少到了130多家,形成了以股份制为主要形式,国有、民营并存的以现代企业制度运行的办矿格局。其中国有企业办矿占20%、民营企业办矿占30%、混合所有制的股份制企业办矿占50%。”
事实上,经过兼并整合后,数据显示煤炭生产效率也一并得到提高,“2010年全省煤炭销售收入5441亿元,比上年增长44.48%,比2005年增长2倍多。”
大规模兼并整合动作在实现效率、安全等目标后,实际上也引发了利益格局的巨大变动,除了伴随这场改革一直存在的“国进民退”质疑,以拦掌村此次个案来看,在乡村一级,村民个体、村小企业主原先的煤炭利益格局也都被打破。
那么,山西在煤炭兼并整合取得成绩后,下一步,会不会梳理已经暴露出来的乡村一级利益诉求,并给以政策上的变革和倾斜。
对这一问题,受访的省煤炭工业厅规划处苗还利处长仅告诉《望东方周刊》,改革一开始,就意识到将引发利益大调整,为此,从上到下在工作中都贯穿一项要求,即对合法利益坚决予以保护,不合法的诉求不予纵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