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让演习像打仗

　　——专访解放军工程兵指挥学院院长石忠武少将

　　美军也有训练伤亡率，一个部队达不到这个伤亡率，就要去检查是不是训练强度不足。但安全问题对我们来讲太重要了，有些时候为了保安全降低训练难度、强度，甚至有以牺牲战斗力为代价消极保安全的现象。这是极其不对的。

　　《望东方周刊》记者山旭、特约撰稿刘逢安 | 河南驻马店报道

　　53岁的少将石忠武在2009年担任工程兵指挥学院院长之前，曾任总参谋部军训和兵种部合同战术训练局局长。这是个统筹全军训练的核心部门。不过，令军事记者熟悉他的还是2006年举行的“确山2006”演习。

　　与以往演习结束后总结成果不同，那次演习最后总结了大量问题，并允许媒体进行了尺度颇大的报道。它因此被外媒称为中国军事演习的转折点。中央电视台《新闻会客厅》还就此专门采访了考核组副组长石忠武和参加演习的济南军区摩托化步兵师师长戎贵卿。

　　石忠武向《望东方周刊》谈起“确山2006”时，最喜欢说到的还是“出情况”。比如。他当时兜里揣着小剪子，到处剪没有伪装的电话线，而且是剪掉一截带走。这样，电话线就不够长，不能简单一接了事。

　　手忙脚乱的参演部队叫他“石黑手”。而据媒体报道，2009年戎贵卿已升任集团军军长。

　　战争就是一个谜团

　　来自成都军区的营指导员肖燕少校是中级班学员，在演习中先后担任3团政治部副主任、主任以及政委。他说，在部队也没有经历过这么大规模的兵种演习。

　　事实上，有近2000人参加的“先锋2011”，其规模在工程兵历史上也是第一次。

　　抵达确山火车站后，担任演习总指挥的工程兵指挥学院院长石忠武少将，没有按事先安排去看徒步行军的分队，而是直接前往团指挥所。

　　他每每要先告诉守卫入口的哨兵，不要像在学校站岗那样背着步枪，“要手持在前面，一旦有情况就能用。”他做了一个双手持枪的动作，“现在是在战场，不是在学校。”

　　走进宿营地，总指挥先叫停了扫树叶的学员——    这样会破坏地貌。然后他说，立刻把密集、整齐排列的帐篷疏散开，这不是一般的野外驻训，实战中，一颗手榴弹就能干掉一片密集排列的帐篷。

　　正忙着写标语、条幅的学员也不得不停了下来，连宣传板都搬进帐篷。总指挥讲起，他有一次参加部队演习，刚进宿营地，战士们就列队喊口号表示欢迎，“我说别喊别喊，会暴露目标。”

　　搭帐篷时，枪支都架在20多米外的空地上，由一名脚上负伤的学员看守。总指挥说，不能用病号看守枪支。

　　离开的时候，他回头又环顾营地，叹了口气：“让固定哨离得远点儿，现在还不到5米，至少要200米，不然敌人发现他的时候就发现营地了。”

　　石少将说，战争就是一个谜团，没法看得清楚，需要分析、判断，还有运气。要想让演习像打仗，就不能怕暴露问题。你平时安全了，到打仗的时候，你最不安全。只有平时达到极限，战时才可以应对这个极限。

　　让演习像打仗，这应该是每一名军人心底的期待。

　　军队打一仗进一步，演习一次也能进一步

　　《望东方周刊》：这次演习，看起来暴露了一些问题，哪些是你最担忧、着急的？

　　石忠武：主要有两方面，一个组织混乱，另一个就是实战意识不强。只要搞演习就应该进入战时状态，但是很多时候缺乏这种意识。

　　我从火车上下来后，第一件事就是从前到后转了一圈，找他们的警卫，因为装备都在这里。结果没有警卫。其他东西搞得再好，如果警卫不好，一个袭击就全完了。

　　下车后混乱无序，谁也找不到谁，不知道装卸载的任务、车辆配置、去哪个方向等等，指挥头绪也不清晰：究竟是交给导演部、指挥所还是机关组织。混乱造成了效率极低。

　　这些东西可能存在两个问题。一是作战意识不强、素质还需要提高。二是我们训练必须到位。

　　《望东方周刊》：你刚才说的这些问题是军事院校特有的，还是在基层部队中也经常出现？

　　石忠武：这不是院校特有的。比如2006年也是在确山搞演习，当时我是考核指导组副组长，在转换演习阶段的时候发现一个问题：首长机关忙首长机关的，部队忙部队的。首长机关没有人下去检查，不管部队。因为是对他们机关考核，所以只想着先把机关的事情做好，不管下面。

　　当时我们考核指导组就经常询问指挥员：你的部队在哪儿，他们在做什么。2006年演习结束后，总参编新的训练大纲，专门在里面加了一个指挥控制训练。什么叫控制？就是控制你的部队，首长机关要控制部队、了解部队，随时知道部队在哪儿。

　　所以这次刚到确山，我也问了指挥员这些问题：你的部队在哪儿？没有部队就没有机关，不是靠机关打仗。平时训练也好，战时执行任务也好，一定要掌握部队，否则你就是官僚主义，就是不合格。在战时更严重，那是要打败仗的。

　　《望东方周刊》：演习和真实的战争，根本的区别是什么？

　　石忠武：演习和战争不一样，但是有时候又可能是一模一样的。原来军委副主席张震有两句话，叫“训练是战争的模拟，战争是训练的实施”，怎么训练就怎么打仗。

　　美国人就是这样，比如说空袭打击，就设计一个模式，一兵一卒不进去，全部空袭。科索沃战争结束了，美国军队也没有踏进一寸土地，仍然获胜。这就是他们在平时按照一套理论进行训练的结果。

　　我们的军队训练还有差距，传统作战的痕迹不少。过去演习像演戏，就是摆练，主要源自功利思想，反正上面来人就要搞好，这样说明我练得好。但关键在于，我们是不是要应对战争？如果是，应该是发现的问题越多越好，说明下次可以改进、强化。

　　比如这次记者们去探营，部队一看是记者，那种诱惑力比他的警惕意识强，因为有记者采访宣传，更容易出成绩。

　　在战时，不管来的是什么人，只要没有命令，就是再大的领导也不能让他进。在总部机关，首长没拿证就不让进，战时更应该这样。现在的情况说明我们教育得不够。所以这次的检验非常好，正好检查我们的部队是不是牢不可破，是不是铁板一块。

　　记者探营之后，我去也不灵了，其他人去也不灵，因为从这件事儿上发现了我们的弱点，学员们都有了印象，你说这不是进步吗？

　　战争就是一个谜团，没法看得清楚，需要分析、判断，还有运气。要想让演习像打仗，就不能怕乱。火车装卸载乱也好、没有开设指挥所也好，问题暴露出来就好解决。军队是打一仗就进一步，咱们演习一次也能进一步。

　　只有平时达到极限，战时才可以应对这个极限

　　《望东方周刊》：有一个比较根本的问题，战争就要死人，但演习中死人就是事故。

　　石忠武：这次“先锋2011”，我讲了底线不能突破，根据这个提出了不亡人、不伤人、不丢装、不损装、不失秘、不泄密。美军也有训练伤亡率，一个部队达不到这个伤亡率，就要去检查是不是训练强度不足。但安全问题对我们来讲太重要了，有些时候为了保安全降低训练难度、强度，甚至有以牺牲战斗力为代价消极保安全的现象。这是极其不对的。

　　去年我们搞“先锋2010”演练都是实弹，每个学员要投一枚手榴弹，110名教员每人也投一个。他们中一大半人没投过实弹，我第一个投。后来，果然出现了情况，有一个学员掉弹了，队长把他摁到沟里，把手榴弹踢开，在旁边爆炸。还有一名教员，掉弹了，我上去把手榴弹弄开。尽管有风险，但很值得。后来教员们写体会真是很生动，说是体验到了当兵的感觉。通过这样的风险行动，提高了素质、气质和胆量。如果这些东西不搞，就没有实战能力。

　　2009年我刚到学院，搞演练，表格上说准备枪套多少个。我说，这些学员四年在学院都摸不到枪，到部队上怎么指挥呢？而且既然不用，库里还放枪干什么？我们不用，还要承担保存的风险。从那年起，我们的大型演习、演练都是实枪。原军委副主席张震当年走到哪里都讲，部队哨位要带枪带弹、双岗双哨。他是打过仗的人，和一般人的考虑不一样。

　　再比如这次演习的一些新型装备，都没有在战术中运用过，我们就大胆去试，对军队负责，对战斗力负责。工程兵部队的演习，很多都是试爆、实架，都是有高风险的。但是，只有在风险中经受住考验的人才有战斗力。

　　《望东方周刊》：如果真出事故了呢？

　　石忠武：我无怨无悔。发生了问题或是出现重大事故，有我组织领导不力的地方，有安全制度不落实的地方，也有一些不可预见的问题。在此前尽我最大的努力，把它想清楚、做细致、安排好。只有平时达到极限，战时才可以应对这个极限。不然的话，你平时安全了，到打仗的时候，你最不安全。

　　演习要符合战争逻辑

　　《望东方周刊》：军队目前演习依托训练基地的能力怎样？

　　石忠武：新时期军事战略方针确立了以后，我们增强了训练基地的功能。以前的训练基地就是一片地、一排房子，后来在保障的基础上发展到兼有训练功能，有的还有蓝军分队，来检验部队训练实效。

　　军委对于训练基地很重视，投入了相当多的经费，并展开了有重点的建设。有不少训练基地已经具备了电磁环境和电磁对抗的功能。但是，具有联合训练功能的基地群还没有完全搭建起来。

　　下一步是向作战功能检验发展。不光是训练，还要进行作战实验，这就需要一些相应的设施、器材、仪器，因为要检验、检测。同时，基地在向信息化发展，比如所有部队的演习都应该在网络监控之下。还要具备营造复杂战场环境的条件。

　　再高一个层次，就是基地要联网，能够由若干基地组成基地群组织联合训练。一次联合战役在一个基地是搞不了的，因为一个基地都是单一军种。以后要搞战略性战役，或者是独立方向的战役，就由海陆空在各自的基地、通过网络把指挥系统等等都联起来，按照一个作战目标、一个任务来分别行动。我们目前只实现了保障和训练功能，以及一些作战实验和检验功能，联合训练的功能现在还没有完全出来。

　　《望东方周刊》：在软件方面呢？

　　石忠武：我们现在的演习不少还是按时间、地点的计划走，几点、几分在哪要做什么，事先都有安排。但是美军在演习的时候按任务走，给你一个宏观计划，比如这个阶段是空中封锁，那个阶段是掩护地面部队，如何执行、何时执行都按照实际情况临机协同，哪有情况就近调集打击力量。部队不知道下一步要发生什么，完全根据实战。

　　我们这次演习总体上是按计划，但坚持活导活演，靠临时“出情况”，包括转移指挥所、临时改变路线安排，使指挥员临场应对发挥。

　　再比如，一般演习中都设置调理员，兼具多种角色，包括监控演习现场，给部队“出情况”，对问题加以引导，以及传达导演部的信息。像我们这种演习，就是由教员担任调理员。

　　在实兵对抗中，比如这次蓝军特战队偷袭红军团指挥所，最后就应该由调理员判定，是蓝军抵达了取胜区域，还是红军成功阻拦。在一次实兵对抗中，这样的冲突很多，需要足够的调理员才能保证质量。

　　在美国的欧文堡训练基地，一个旅级的实兵对抗有2000名调理员，每一支部队甚至执行任务的单兵身后，都要跟一名调理员。而我们目前还做不到。

　　《望东方周刊》：这涉及到整个演习的合理性问题。

　　石忠武：合理性说起来太笼统，要有三个符合。第一，符合作战要求；第二，符合战术要求；第三，符合实际情况。所谓实际情况，如果是实战，部队可以砍树、占房子，但平时演习就不行，树砍了要赔钱，部队只能让一让。虽然不符合战术要求，但是需要那样做。

　　用三个符合来把握演习，总体就叫合理。当然还是有些外来因素，比如首长来视察，我提倡演习搞到什么地方、首长就看到什么地方。有时为什么说演习像演戏，就是需要给首长看，如果故意给首长制造他想看的成果，就是造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