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周刊201112期封面

　　从“敬天爱人”到“把人当人”

　　友善经济

　　没有人是孤岛，也不该是孤岛。

　　谁都恐惧天灾人祸，谁都担心食品安全，谁都不想失业下岗，但谁来保障？当社会出现“互害”苗头，不安全感加重，我们高涨的GDP和惊人的发展速度有何意义？

　　公司在现代社会中的角色举足轻重，被社会主流价值观主导的同时，也主导着社会主流价值观。当众多公司以新型的商业文明改写人际关系，“人”重新得到尊重、重视和爱人如己的服务时，社会才有和解的可能。

　　我们谈论的是“友善经济”。在慈善之外，公司在日常经营中把“人”的正面能量从员工向顾客渗透，从个人向家庭渗透，从企业文化向社会气氛渗透。它将驱逐暴戾、淘汰恶公司、团结忠诚员工和忠实消费者，造福整个社会。

　　稻盛和夫是两家世界500强公司的推手，推崇的是“敬天爱人”——合乎道理即为“敬天”，以仁慈之心关爱众人就是“爱人”。海底捞是一家卖火锅的连锁餐饮公司，推崇的是“把人当人”——既在乎员工的伤风感冒，也为他们提供善待他人改变命运的公平平台。社会企业从英国传至香港再传到内地。借用商业工具帮助弱势群体，以自我造血功能解决社会问题。公平贸易运动也从欧洲来到中国，试着成为社会的融冰剂和润滑剂。

　　“敬天爱人”和“把人当人”是成功之道，也是中国人的文化基因。每个人都有，只需要你唤醒它。

　　中国公司“开学第一课”

　　友善经济学

　　“今天中国人所面临的问题和世界上其他地方的人所面临的问题是一样的，即如何才能找到经济合理行为与其他生活品质之间的和谐。”

　　文/何雄飞

　　好公司和坏公司的最大区别是什么？

　　好公司的老板桌前坐着穿西服、叼雪茄的人，身后是一群弟兄，他们的心，都还是红的。

　　坏公司的老板桌前坐着穿西服、叼雪茄的猪，身后是一群恶狗，他们的心，都已经黑了。

　　不明事项，敬请温习乔治·奥威尔(George Orwell)著作《动物庄园》。

　　暴戾与互害型社会

　　一个人要撒谎，必吐金句：“说真的”。

　　一个人要说服另一个人，必吐金句：“将心比心”。

　　一个人要骂街，必吐金句：“天地良心呀”！有时还会嘣嘣拍打着胸口，顺便啪啪拍响大腿。

　　那个时候，良心至少还值点钱。

　　后来，人民币成为人民最大的信仰，良心隐形了。

　　有人将食品安全危机归罪于商家道德的大面积滑坡，这话一半错，当法律在裸奔的时候，你怎么能期望道德会穿上裤子？这话一半对，因为再精密的仪器也无法第一时间检测出所有的毒物，有时，你不得不寄望商家做事时要讲点良心。

　　中国食品乱相不过是中国社会的一块显影。

　　走在大街上，人们眉头紧锁，行色匆匆，胸中憋着一口怨气，你跟得美女近点，她便攥紧皮包，怒容满脸地跑开了去；公交车怒吼着飞速过站，只慢一秒，任你拍着车门如何叫喊，它毫不怜悯，绝尘而去，似要奔去2012；你开着车，被堵在路上，心中生出莫名的怒火，你不断摁响喇叭，骂着“×他妈的”，想把车头深深插进每一条缝隙；你点了一道铁板牛肉，很仔细地嚼着，耐心分辨着这到底是一块猪肉还是一块牛肉，上一秒：“嗯！牛肉”，下一秒：“嗯？猪肉”……你会因为一场车祸捅人家8刀，你会因为少找了一毛钱去打一场死人伤人的群架，你会因为一次小小的触碰扇人家耳光，你会因为一句话得罪了领导干部而被折磨生出一头白发，甚至因此丢了性命。

　　你被告知，千万不要得罪餐厅服务员，因为他会转身吐泡口水在菜里作为报复。你不能得罪一切身穿制服者，不能得罪医生，不能得罪老师，不能得罪中介，不能得罪的哥，不能得罪送奶员，不能得罪快递，不能得罪老板，不能得罪同事，不能得罪前台，不能得罪合作伙伴……最后，你得罪的是你的亲人和自己。

　　暴戾社会的另一个表征是互害型社会。

　　数年前，一位改邪归正的“无良农民”徐清元在接受《新周刊》记者采访时，生动描述出“互害型社会”的死亡链条——10年前，种反季节蔬菜，拼命喷农药，4年前养猪，拼命喂含激素饲料：“卖假奶粉的绝不会给儿女吃假奶粉，但他能保证不吃我的毒白菜吗？卖假酒的能保证不吃毒肉吗？养鸡卖饲料的能保证不喝假酒吗？我能保证我不吃假药吗？你觉得你占了便宜，我觉得我占了便宜，最后大家同归于尽。”

　　互害而不能绝，吃“特供”、“供港”食品，喝洋奶粉，求神拜佛，移民异化成为求存之道。

　　好公司与恶公司

　　在暴戾与互害型社会，良心成为最昂贵的奢侈品，也成为区分好公司与恶公司最大的一块试金石。

　　海底捞因为“把人当人”成为《哈佛商业评论》的研究案例；海航因为分房子、给位子成为新锐企业；格力因为给员工“分房子”、发高薪，成为珠海除公务员外待遇最好的企业；王品牛排因为鼓励员工这一辈子一定要好吃好喝会玩乐，一生要“登百岳、游百国、吃百店”而成为快乐企业；捷安特因为把健康视为财富，要求员工每年环岛游而造出全球最符合人体工学的单车……

　　我们在数好公司数目时，总是很慢才用完手指，而在数坏公司数目时，十个手指根本不够用。

　　好公司和恶公司经常雌雄同体。有时，你很难分辨富士康是好公司还是坏公司，你说它坏，可以指责它连环的跳楼案，把人当成机器人的流水线，你说它好，可以说它提升了贫困大省的GDP，解决了无数农民工的就业问题，在员工待遇和社会保障上比大多数小工厂要好。有时，你很难分辨华为是好公司还是坏公司，你说它坏，可以指责它的床垫文化与过劳死，你说它好，可以说它是民族企业的骄傲。有时，你很难分辨腾讯是好公司还是坏公司，你说它坏，可以指责它是互联网界的巨无霸和大胃王，吞噬了无数中小企业的生机，你说它好，可以说它是中国互联网界的传奇。

　　什么是好公司和好的经营哲学，日本企业思想家稻盛和夫提出“敬天爱人”。所谓“敬天”，就是按事物的本性、客观规律做事，所谓“爱人”，就是按人的本性做人，利他者自利。他说，事物的本性、人的本性往往是最简单的，是“归零”的，这就是“道”。万“术”不如一“道”，公平、公正、正义、诚实、勇气、谦虚、博爱、勤奋等都是最根本的“道”。守正于道，真心通天。

　　基于此，稻盛和夫还提出12条经营原则：明确事业的目的与意义；设立具体目标；胸中怀有强烈愿望；付出不逊于任何人的努力；追求销售最大化和经费最小化；定价为经营之本；经营取决于坚强的意志；燃起斗志；拿出勇气做事；不断从事创造性的工作；要以关怀坦诚之心待人；始终抱有乐观、向上的心态，抱有梦想和希望，以诚挚之心处世。

　　和解的可能

　　在暴戾与互害型社会，以恶制恶，互相投毒绝非问题的解决之道。

　　青年作家陆源在读完黄仁宇著作《现代中国的历程》后说：由李约瑟和黄仁宇共同创作的《中国社会的特质》可视为“黄氏思想”的总纲领。两位作者写道：“今天中国人所面临的问题和世界上其他地方的人所面临的问题是一样的，即如何才能找到经济合理行为与其他生活品质之间的和谐。”这个三十多年前写下的句子，如今仍然适用。

　　万通集团主席冯仑在2011新年献词时这样回答“民营企业如何与社会和解”的问题：近几年来，很多民营企业在持续和大规模增长后，都在做同样的一件事，那就是思考、实践着与社会的和解，通过公益、慈善的方式来达成与社会的良性互动，获取在中国社会持续增长的深层次的支持和发展的土壤。

　　冯仑说：“在通向公益、慈善的道路上，我发现有两种明显不同的做法，一种是以陈光标为标志的传统慈善，就是以现金发放去行善，然后高调宣传，这种情况多数是基于个人的道德觉悟。另外一种是以阿拉善生态协会为代表的一些企业家组成的现代公益组织、私募基金会，以及壹基金这样的公募基金会。它们是由企业家直接参与建立的现代公益组织，这方面的实践对于构造未来的公民社会、使中国的社会改革纳入健康轨道是一种基础性的制度安排和长远的推动力量。”

　　风行于英国的社会企业，流行至香港，再传到内地。社会企业用商业的模式运行企业，解决社会问题，实现社会目的。它与传统商业最大的区别就在于，传统商业追求利益最大化，而社会企业尽管也追求盈利，但并不以此为目的，只是借助这样的方法和工具，去帮助弱势群体，解决社会问题。而社会企业与传统NGO(非政府组织)或者NPO(非营利机构)的最大区别就在于，后者仰赖于政府、基金会以及大众筹款作为资金支持，而社会企业却是“商业+公益”模式，要做到自给自足、自我造血，不受限于第三方所给予的资金，“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而发源于欧洲的公平贸易，在中国虽显小众，但它和社会企业一样，或可成为暴戾与互害型社会的一种融冰剂和润滑剂。

　　友善是互害型社会的解药

　　短短30年，中国从一个邻里社会变成陌生人社会，价值观和社会伦理的缺失，使人际交往干燥化、戾气化，一擦枪即走火。重建新的价值体系，需要“海底捞”们，更需要你我。

　　文/肖锋

　　网上盛传着各类恶搞客服的帖子。客服变成“克服一切困难”。这隐喻着畸形的职业规矩：客户是上帝，员工是奴才。每天早上，店员门前听训，成为城市一景。各色职业培训，只为打掉受训者的羞耻心和尊严。都是爸妈生的，凭什么你可以出钱把别人当出气筒？

　　职业化是现代性的标志，中国30年来最大的变化，就是培育出了一个准现代化的服务体系。职业化是化解陌生人社会困境的制度安排。但职业化不能以打掉人的尊严为代价。被剥夺尊严者，只会以仇恨作回报。

　　陌生人社会呼唤邻里温情

　　传统社会是熟人社会，中国人讲乡亲，低头不见抬头见。现代型社会的前身，是乡规民约维持的乡土社区。云南丽江或北京宋庄，乡规民约有时比政府法律更有效。宋庄驱赶裸体行为艺术家的办法，不是派警察，而是派一帮妇女上阵开骂，搞得艺术家不好意思。欧洲小镇上的人想必也不会动辄法庭上见吧。

　　台塑创始人王永庆15岁卖米就知道在本子上建立乡亲们的用米档案。常常是不等人家吃完，米已送上门了。管理案例上说，关键在于王用了心，用心去研究顾客。我说，不对，是因为他们是乡亲，如果你能以乡亲之道对待你的所有客户，一定能成功。

　　乡亲代表温暖，代表亲情，代表贴心，代表约定俗成。而消费社会则代表距离，通常，消费者在“上帝”与“被愚弄者”之间切换。

　　提防和质疑成为我们现在的基本关系。于今，冷漠社会解构了邻里乡情，大院生活成为美好的怀旧题材。中国经过30年急行军之后，忽然发现人和人不会相处了。

　　西方成熟现代型社会的游戏规则，是经过几百年演练才有的。今天的中国人东西两边不靠，不中不西，不尴不尬。一些智慧的企业家将东方传统文明与西方市场规矩成功对接。稻盛和夫将“敬天爱人”融汇到京瓷，陈峰将“以义制利”引入到海航，都是已上哈佛教案的成功例子。

　　成功的东方企业中我们看到“两种统一”，敬天与爱人的统一，企业内外的统一。你对大自然不好，如何对人好？所以先敬天后爱人。你透支了大好河山，你不怕被后代诅咒，你就更不在乎大众的利益。当下寡头们的赢家通吃，成为社会空气干燥化、戾气化的根源。企业不善待员工，员工如何善待顾客？企业又如何以同一理念处理好股东、员工、客户、政府、传媒、同行这个六边形的关系？

　　过去30年，台湾历经政治危机与经济动荡，但普通民众生活基本淡定。这里有两个基本原因，一是星云诸法师倡导的人间佛教有如定海神针，维持一方人心安定；二是中国文化传统从未断根，社会未失序，基本伦理保存下来了。这个结论，大陆客从台湾人脸上的友善就能读得明白。故，任凭你“总统”弊案、蓝绿对掐，百姓日子照旧。

　　找回友善就是回到良知

　　海底捞的掌门张勇是个朴实之人，并不求闻达于名利场，他甚至回绝了许多采访。我理解，他只是一个按自己的良知践行友善经济的人，一个不经意的布道者。

　　中国农民是心理成本最低的阶层，他们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只要给他们一点阳光，他们就灿烂。直到“农二代”进城，情形发生逆转。城里人低端服务业做不来，但又不想让有同样权益诉求的“农二代”分享城市福利。“农二代”将成为未来中国城市化的定时炸弹。试想，一两亿与你我同样有幸福诉求的人被拒之城外，那是何等的张力！更何况“农三代”正在路上，他们是中国未来人口结构性危机的可贵生力军。这一点，城市里那些国家智囊们不知考虑到没有。

　　对员工尤其是来自底层员工的尊重，是海底捞的攻心法。海底捞不只靠价格便宜，靠环境好，更靠精心营造的快乐气场，人心是这个气场的核心。现代企业最难做到就是老板和员工之间相互理解和尊重。海底捞你为什么学不会？因为多数老板不懂“把人当人”这个心法，他们通常把人当牲口或机器。

　　南怀谨先生曾提出，做企业要有共产主义的理想，社会主义的福利，资本主义的市场管理和传统文化的境界。你善待人，人就善待企业。中国家族企业要发展到国际型企业，要从传统文化的根基出发，再到普世价值的舞台。

　　当下社会，出现人人提防人人，一些人算计多数人的状况。世界三大宗教与儒家，殊途同归的一点，都是如何善待人。在王阳明那里，人的良知是天生的，良知从来不曾睡去。互害型案件频发，一次次攻破底线，需要一个个来修复。假如个人没有正向价值观，只会害到自己及他周边世界(独裁者除外)；但若企业没有正向价值观，则会害到消费者甚至波及整个社会。因此提倡友善经济善莫大焉。

　　我们处于一个意义缺乏的时代。做事情不再问意义何在，尤其是对社会的正向意义。这是个只讲成功却失去意义的时代，这是个意思(娱乐八卦或恶搞)比意义更重要的时代。人们纷纷抖着机灵，却不知整天忙碌为的什么。

　　“杰夫，有一天你会明白，善良比聪明更难。”这是亚马逊公司创始人杰夫·贝索斯的祖父对他的教诲。

　　短短30年，中国从一个邻里社会变成陌生人社会，价值观和社会伦理的缺失，使人际交往干燥化、戾气化，一擦枪即走火。法律可以审判药家鑫和染色馒头厂商，却不能医治互害型社会的心病。重建新的价值体系，需要海底捞们、海航们，更需要你我从自己身边做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