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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路地安门

http://www.sina.com.cn  2011年07月15日13:57  中国周刊
地安门大街旧照,随处可见行人、小贩、人力车夫。阿贝尔·杜帖特摄。图片由李铁虎提供 地安门大街旧照,随处可见行人、小贩、人力车夫。阿贝尔·杜帖特摄。图片由李铁虎提供

如今,没有地安门的地安门路口,空留下一个地理概念。中国周刊记者/王攀 摄 如今,没有地安门的地安门路口,空留下一个地理概念。中国周刊记者/王攀 摄

盛锡珊画中的地安门。资料图片 盛锡珊画中的地安门。资料图片

盛锡珊画中的地安门外大街。资料图片 盛锡珊画中的地安门外大街。资料图片

  六百年前,它是皇城四门中的北门;六十多年前,是亟待拆除的交通障碍。今天,它是一片繁华街区的泛指。当重建地安门的讯息传来,历史与现实,再一次撞到了一起。

  中国周刊记者  周昂 北京报道

  88岁的盛锡珊老人用力将转椅拉到写字台前,拿起桌上的一本画册,翻到一页,一努嘴。画上是一座清晨中的宫门,红色的墙体,明黄琉璃瓦,一梁一柱精雕细琢。

  “这就是老地安门的样儿!”老人说。

  “全靠记忆画的?”

  “全靠记忆!”

  老人默默看着画,一瞬间,时光似乎停滞了。

  旧京繁华地

  八十年前,从五月初一到七月十五,什刹海的荷花市场一开市,还在上小学的盛锡珊一准儿来,顺道去毗邻的地安门逛上一圈。

  横亘在他眼前的是一座面阔七间的砖木建筑,中间三道朱红大门。两侧原本是皇城墙,民国初年陆续拆掉了,只剩了一座城门孤零零地杵在路中间。

  城门开,顺着皇城延伸出来的地安门大街,越过后门桥,可以望见雾霭中的鼓楼,街道两旁,从元朝开始就是一个繁华的后市。

  据1934年北平市商会编印的《北平市商会会员录》记载,当时地安门至鼓楼一带,正式参加各同业公会的商号共有137家,可谓百业汇集。有句老话,叫“东单西四鼓楼前”,说的是京城最繁华的地界儿,“鼓楼前”就占其中之一。

  走在这条街上,不出数百米,一切需要都可以满足:吃饭,可以去庆和堂饭庄;渴了,聚盛长干果店兼营酸梅汤;做衣服,乾泰隆、通兴长是两个京城数得着的大布铺;买柴米油盐,去后门桥北路东侧六德亨;洗澡,烟袋斜街里的鑫园澡堂有温、热、暖三池;买药,后门桥南挨着天汇大院,有家大生药房,店主杨伯仁不仅能搞到市面上少见的西药,还为周边的百姓治病。

  除此之外,书店、理发馆、茶叶庄、杂货店,应有尽有。

  地安门还有一个传统,古玩店特别多。自打1924年溥仪被逐出宫,紫禁城里的一批宝贝流落出来,出了神武门,直接汇聚在地安门一带,由此带动了古董买卖。一些专门制造赝品的高手也汇集于此,其伪造的字画,即为著名的“后门造”。

  林立的店铺外,往往还挤着一堆支着布伞的小摊,卖什么的都有。据从小住在地安门的张先得老人讲,大街上有一条岔子胡同,平时“根本看不见胡同口”,全被小摊挤满了。

  15岁那年,盛锡珊也来到地安门北的吴肇祥茶庄门口,支起一个摊子,卖对联。

  盛锡珊祖上是从山东逃荒到的北京,到了父亲这一辈,进了蒙古王府,给棍布札布王爷赶马车。后来,慈禧老佛爷赏给王爷一辆汽车,这在当时可是绝对的新鲜玩意儿。盛锡珊的父亲起初负责擦洗车辆,时间长了,竟然偷偷学会了开车,给王爷当上了司机,月薪有二十大洋。离开王爷府,盛锡珊父亲的服务对象,又变成了北洋军阀。

  尽管干的是一份人人艳羡的美差,父亲始终希望儿子认真读书,长大以后开银行,赚大钱。偏巧,盛锡珊打小跟住街坊的一位画家学起了绘画,想考京华美术学院,对此,父亲坚决反对。

  没钱买画,盛锡珊只得自己赚些外快。逢年过节老百姓要贴春联,识文断字的人又不多,15岁的盛锡珊就学了很多对子,在地安门现写现卖。“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人家庆有余”是当时最有代表性的春联。

  到了正月初一以后,盛锡珊就拿卖对子的钱,到和平门外的厂甸集市,买一幅自己喜欢的画。

  当时在街上摆摊,没有人来查抄,偶尔碰到巡逻的警察,盛锡珊就欠欠身,喊上一声“叔叔!”,一团和气。到了晚上,盛锡珊收摊回家,洋货铺门口的大喇叭开始放起评戏、大鼓、相声,地安门大街顿时人山人海,全街人一起听。

  这幅热闹的景象,到建国之后,为之一变。

  消逝的地安门

  1949年2月3日,北平入城式,解放军从永定门进城,绕到北新桥、鼓楼,往南途经地安门,再向西拐去。张先得当时是北平艺专(中央美术学院前身)的学生,站在北新桥的欢迎队伍中,后背用粉笔写着“解放了”,又唱又蹦。

  盛锡珊这时候正干着拉三轮的营生。解放军入城后,他的生意大好。

  “说什么共产党共产共妻,可我见的共产党干部非常和气,”盛锡珊记得,有一次自己拉一位共产党的干部,“说你今年多大了?我说我今年二十二。(干部)说你赶紧找工作。”

  盛锡珊一想,是这么回事。于是他报考了察哈尔省文工团,凭着画画的功底,一试即中。

  几经辗转,1954年,盛锡珊加入中国青年艺术剧院,担任舞美设计。从此,一切生活都由组织包了下来。裤子、帽子、衣服全由组织发放。每月领六块钱津贴,一家人也由平安里搬到了东单的剧院宿舍。

  大生药房店主杨伯仁在马甸开了家诊所,为贫苦百姓服务。数年时间,每天从地安门出发,有时很晚才能赶回来,却乐在其中。

  谁知,1954年12月,杨伯仁在一次看病归来后,夜间突发脑溢血,再也没有起来。据杨伯仁之子、北京出版社策划总监杨良志回忆,父亲出殡当天,送葬队伍不断被百姓拦住,给逝者祭拜,马车走得很慢很慢。

  生活改头换面,时代悄然前行。

  就在这个时候,与杨伯仁作伴几十年的老北京也在谢幕。

  1952年的北京市各界人民代表会议,讨论拆除长安左门与长安右门(亦称“东西三座门”),“节日游行阅兵时,军旗过三座门不得不低头,解放军同志特别生气。游行群众眼巴巴盼着到天安门前看看毛主席,但游行队伍有时直到下午还过不了三座门,看不着毛主席。”这是当时给三座门定下的“罪过”。

  消息传到张先得的耳朵里,他开始隐隐担心起来。“那时候有个说法,将来地安门可能拆。”目睹三座门的遭遇,张先得觉得这个传言可信。

  “我对地安门感情比较深,”张先得说,“那时候地安门相当新啊,尤其两边耳房台阶,都是很宽的青白石台阶,好多老头夏天在那里睡觉、下棋,那是非常好的地方。”他觉得,拆了太可惜。

  随即,他背上写生板,带上画笔赶到地安门,花了三个小时画完了一张城门的水彩画,为的是留下一张“遗照”。

  他的担心,在两年后变为了现实。

  1954年底,地安门为“便利交通”开始拆除。1955年2月拆完,一个崭新的十字路口出现了。

  张先得见证了这一幕。那天他骑车回家,路过地安门时,发现“一个人在拆,一个人在凿,一个人骑在螭吻上,一块块凿碎了扔下来”。厚厚的锡板砸到地面上,发出“咣咣”的巨响。

  反复的路名

  破旧立新开始加速。根据1953年的一份《改建与扩建北京市规划草案的要点》,北京的皇宫和城墙表现了“封建帝王唯我独尊和维护封建统治、防御农民‘造反’的思想……要打破旧的格局所给予的限制和束缚,改造和拆除那些妨碍城市发展的和不适于人民需要的部分”。

  在这个纲领指导下,改天换地的气氛弥漫在整个北京:1956年,为扩宽街道,景山正门“北上门”被拆除;1957年,永定门以“妨碍交通”、“已成危楼”为由被拆除;1958年,天安门广场改建工程中,中华门被拆除。和地安门一样,它们都是中轴线上的重要标志。

  这是张先得四处奔波的一段时期,每当得到小道消息,哪里要被拆了,张先得都要抢先赶到,留下一张写生。若干年下来,他留下了近百幅画作。

  盛锡珊发现,几乎没有人家再贴春联了,“革命了嘛!”张先得印象中,1956年公私合营后,地安门好多铺子或合并,或消失,聚集在街两侧的小摊几乎一扫而空。杨伯仁的大生药房就在“合营”之列,从此与杨家没了关系。

  1965年,北京地名进行了一次调整,为便于理解,十字路口以北的原地安门大街改称地安门外大街,与向南延伸至景山的地安门内大街相对。

  那座宫门,以及它曾承载的喜怒哀乐,与人们渐行渐远。

  “文革”伊始,地安门外大街再次改了个名,“总路线路”。

  由于父亲给军阀开过车,盛锡珊被打成“牛鬼蛇神”,下放到后门桥北帽儿胡同的工地,在红卫兵看管下给单位盖房子。偶尔自由活动一下,盛锡珊会去火神庙旁边的荷叶斋饭馆,一进门,先喊一句“毛主席万岁”,再坐下吃饭。

  从1966年夏天开始,杨伯仁的儿子杨良志在自家院子周围,不断听到挨打的声音,“都是红卫兵抄家。”抄家物资,就堆放在鼓楼一层的仓库里,由“贫下中农”凭票廉价购买。

  害怕引火上身,杨家紧急清理一切跟“四旧”有关的家当。大开本的《杜工部集》,以及《作家》、《译文》等文学期刊,都被杨良志抱到“总路线路”南侧白米斜街附近的古旧书店,以很便宜的价格卖掉。家里有一些老的红木家具,也不敢摆了,“拿大锯把家具锯了,堆在房檐下,日晒雨淋”。一些父亲原来收购的文玩,如陈宝琛的对联,齐白石的画,也被杨良志剪了,烧一烧,埋在地下。

  十年浩劫结束,“总路线路”又变回了“地安门外大街”。文玩业的复兴,又成为地安门重生的一个缩影。

  80年代初,后门桥一带几家古玩店重新开张,成为北京文物商店的收购点之一。这些铺子都没挂字号,店员却还是原来的老人。杨良志记得,周边老乡有货,推着自来水管子焊成的车,车把上、后架上拴着瓶子罐子来卖。那时,一个大青花罐卖到50块,彩罐卖到20块,老乡就高兴极了。

  后来,鼓楼一楼的仓库,变成了一个古玩市场,杨良志去过几次,淘了清人陈宏谋的《五种遗规》、许梿的《六朝文絜》,都是“太好的书”。

  这时,“大生药房”的原址已经变成了一家时髦的音像店,卖盒带。店里面“锃亮锃亮的”,放着邓丽君的歌。

  寻路地安门

  90年代,地安门日渐恢复过去人声鼎沸的景象,不过,唱主角的已经是众多服装和餐饮小店。1998年,平安大街扩建,地安门原址所在地变成了一个更宽阔的十字路口,中间电线密密麻麻,交汇成一张网,仿佛象征着新时代的繁华。

  “人说地安门里面,有位老妇人犹在痴痴等,面容安详的老人,依旧等着那出征的归人。”那座被称为地安门的建筑,在台湾音乐人陈升的《北京一夜》中,化为一个古老的传说。

  盛锡珊早已退休。从1974年平反后,他在青年艺术剧院继续工作到1988年,住处也搬到帽儿胡同西口——他当年亲手盖起来的宿舍大院。巧合的是,这里距他当年卖对联的地方,只有一箭之隔,一切似乎都回到了最初。

  不过,这里已经不是他印象中的地安门。

  “从前北京非常安静,人和人之间有礼貌,”盛锡珊抬高了调门,“现在乱,乱得邪门!有句俗语,浮肿不是发胖,混乱不是繁荣!”

  在他看来,今天的地安门除了街面乱,交通乱,人们之间的感情也远不如过去那样亲密。

  成片拆迁还在继续,盛锡珊再也坐不住了。和张先得一样,从90年代初,盛锡珊拿起熟悉的画笔,凭着记忆画下他心中的老北京,这一口气画了五年,600多张。

  1994年,盛锡珊画下了地安门。此时,距离这座城门被拆除,已经整整半个世纪。

  不过,进入新千年,北京市的一系列行动,引起了人们无尽的遐想。

  2004年5月,北京北中轴线整治工作拉开序幕,地外大街的整体风格开始向传统靠拢,地内大街残存的皇城墙也开始修复。建于1973年的地安门商场,由原来的五层削成三层。

  2005年,中轴线最南端的永定门复建。

  2008年,中轴线上的前门大街,改建成商业步行街后重新开街。

  2011年,北京文物局局长孔繁峙表示,“十二五”期间,北京将以中轴线的保护,带动整座历史文化名城的保护。另据透露,作为中轴线最北的一道门,地安门将于五年之内重建。

  当斯人起身,从历史的尘埃中归来,她又能否接续断裂的文化传统,为人们寻回失落已久的一丝温存?

  “修完了也是新的,老的没了,早拆了!”盛锡珊依旧愤然。

  杨良志则认为,应该原址复建,这可以保证中轴线的完整性,毕竟,“今天的新建筑就是未来的历史。”

  不过,时至今日,建筑本身的存废,也许并不重要。

  杨良志的弟弟杨良川讲了一个故事。他的一个外甥女,从小在地安门长大,喜欢去吴肇祥茶庄,不买茶叶,只是为了闻味儿。这一闻,今后几十年忘不了。后来,她去了美国,二十年间每次回来,准要到吴肇祥,“就找那个感觉”,可是现在回国,吴肇祥却再也找不到了。

  如今能找到的,只有令人哭笑不得的春联,“出门捡个金元宝,进门中个大彩票”。

  他觉得,最重要的,是要有一批爱着自己脚下土地的人,“人是一个城市的魂。”

  82岁的张先得老人现在住在北太平庄,上一次去地安门是四五年前,他觉得那里“跟一般的街道没什么区别,有特点的东西没有了”,街上的新店铺,他也没有留意。

  地安门的重现,能找回些什么?

  可以确定的是,五年之后,站在崭新的地安门前,多少人的心中,都将百感交集。

  (见习记者聂若曦对此文亦有贡献。感谢李铁虎先生对本文的大力协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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