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5日,陕西省汉中市略阳县发生山体滑坡,酿成18人死亡,4人受伤的惨剧。略阳县地理条件恶劣,人们的生存空间狭小,滑坡的悲剧几乎无法避免。
记者◎吴丽玮
瞬间,来不及的营救
7月5日这天早上,大雨如注,“雨密密麻麻地落到地上都起了泡”。张玲懒洋洋地躺在家里的沙发上。男友程俊晖说今天要带她“到汉中去耍”,无奈大雨从夜半就开始下,一直到上午10点多才有了渐渐减小的趋势。两个年轻人经人介绍相恋一年多了,平时程俊晖几乎天天来张玲家找她,如果今天不下雨,9点多应该就到了。
此时住在小北街一个出租屋里的吴彦召和程林正准备出发。昨晚两人开着东风牌大卡车从略阳县钢铁厂拉了12立方米碎石子出来,今天准备运往新开的一家锰矿厂。车是吴彦召6月19日新买的,准备跑运输用。程林是吴彦召的同学,两人都是金家河镇人,程林比吴彦召的驾龄长,以前也经常帮别人开车搞运输。自从吴彦召买车后,他常叫程林帮他开车,从金家河出发,不过70公里就能到达县城,如果天气好的话,几乎天天都有活儿干,有时要忙上一个多月才有空回家。前一天中午,两人就在钢厂排上了队,一直到21点才拉上了货。“早上雨太大,我俩就多睡了会儿。”程林回忆道。
上午11点15分左右,程林开着车,载着吴彦召。去李家河的锰矿厂,城关镇柳树坝的309省道是必经之路。位于象山脚下的309省道是唯一一条穿越略阳县城境内的高级公路,一直通往甘肃康县。“轰的一声,我扭头一看,山上一个片状的土块掉了下来,大概有100多立方米。我心想完了,赶紧加一脚油门想往前冲一下。”程林回忆道。在副驾驶位置的吴彦召紧挨着山的一侧,他说:“我看见前面有石头哗啦啦地往下滚,顺着往上面一看,整个二层楼都滑下来了。”
只过了一两秒钟,程林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医院”。吴彦召此时尚为清醒,他旁边的窗外瞬间被土石填满。“我让程林开门,但门已经开不了了,我就让他砸窗户,当时正好有砖头从外面掉了进来,他拿起来把窗户砸烂,我赶紧打了110。”意识模糊的程林按照吴彦召的指示在求生,砸烂玻璃后,他先跳出车外,吴彦召左臂骨折,使不上力气。“我按着程林的肩膀出来,鞋也丢在车里了。”吴彦召说。
唯一幸运的是施救行动在第一时间展开。这天清晨,汉中消防支队到三里店镇处理当地一起小的泥石流事故,此时,正在返回部队的路上,3辆车由东向西依次行驶。中队指导员李金玉乘坐的第三辆车比前两辆稍慢,刚好驶过事故现场东边100米处的金亚大酒店。“雨大,听不到外面的声音,突然漫天黄雾,我以为有人在烧什么东西,第一个反应是看哪里起火了,仔细一看,原来全都是土,把路堵死了。”从天而至的滑坡体将消防中队分隔两边,带着工具的消防队员迅速开展救援。李金玉说:“土石没过了马路对面的电线杆,电线也掉在了地上,卡车只能看到车尾,上去救人碰到它的铁皮表面,还会被轻微地电击一下。”象山外侧,嘉陵江环绕,依山而建的309省道在此处相当狭窄,来往车辆各只有一个车道行进。沿着江边有一溜活动板房,滑坡的土石咆哮着冲过了狭窄的公路,一直冲进了板房才停住了脚步。“二层的房子被往前推了几米,向河的方向倒下去。”县公安局民警陈阳向记者描述当时的情景,“卡车被房顶盖住了,上面落了很多石头。房顶是现场浇注的,冲下来的时候还是一个整面,房子里的柱子都断了。”
最先被发现的幸存者是楼房内的住户程丽,她和她4个月大的孩子被卡在由卡车、房顶构架起的三角形结构内,有了苟延喘息的狭仄空间。程丽微弱的呼救声让救援者准确判断出她的位置,救援人员在房顶上打开一个1平方米的缺口,消防队员陈建高第一个跳进去救人。里面空间非常小,一个人勉强能挤进去,只能弯腰坐着,头灯戴不了,只能让后面队员举着照明。昏暗中陈建高看到了程丽的头发。“窗框压在她头顶上,我用腰撑住窗框,依稀能看出她是侧卧的姿势。”程丽怀里的孩子首先被救了出来,拿着摄像机的宣传干事陈阳拍摄下这一个过程:“小娃趴在母亲腋下,鼻子、嘴里全是血,被抱出来的时候裤子上也全是血。”穿着白色连体婴儿服的女婴被救出时,头已经重重地垂了下去,陈阳看了禁不住流下泪来。
此时张玲已经赶到了滑坡的现场,她的未婚夫程俊晖也被埋在这座倒塌的二层楼房里面。在家等待男友的张玲接到了同学的电话,穿着睡衣就跑出了家门。程俊晖是程丽的弟弟,张玲把程丽的女儿李姝瑶送到了略阳县铁路医院,孩子已死亡。张玲在此后一直守在现场,等待她未婚夫的消息。两个年轻人在去年中秋订了婚,在张玲眼里,程俊晖是一个“非常好非常好”的人,虽然自己有时爱耍小性子,但程俊晖一直都很忍让,两人唯一的一次大吵是在几个月前,打了一个星期的冷战,最后还是程俊晖先低了头。张玲说:“他到我家来,说是他的错,我们和好了,他跟我说,今年等我家的房子装修好,我们就结婚!”
15点,生命探测仪宣告了所有生存希望的破灭,救援工作开始启动大型机械清理事故现场,随着清理工作的深入,尸体不断被挖出。这天因为雨太大,在这幢二层楼房里居住的住户大多没有出门,有些还穿着睡衣躺在床上。武警田锋告诉记者当时看到的情景:“一家三口应该是还躺着睡觉,孩子在中间,下面有床垫。还有一个寿衣店的伙计,挖出来时,佝偻着站着。”施救行动一直持续到深夜,张玲最后终于等来了程俊晖的尸体,他的一只胳膊很久之后才找到。程家只有26岁的程丽和她的爸爸、48岁的程正元得以幸存,程正元的母亲、妻子、儿子、外孙女全部遇难。
这一事故最终酿成18人死亡、4人受伤的悲剧。
有所察觉的端倪
暴雨预警的级别在灾害发生之后不断降低,灾后第二天,雨完全停了,县城恢复了平静。山体滑坡时崩掉了大量土方,但凡有车辆驶过,漫天灰尘席卷着半个县城。
309省道在抢修之后已经恢复了通车,汶川地震之后,这条公路曾作为途经该县将救灾物资运往灾区的唯一通道。虽然同样紧靠着象山,但滑坡点东侧的金亚大酒店以及一层的五金、汽配、杂货铺子都在正常营业。站在滑坡点向上仰望,象山在此处十分陡峭,经测量倾角达60度。附近的居民三三两两地站在嘉陵江边上仰着头评说着刚刚发生的悲剧。
经陕西省国土资源厅应急调查组的分析,这次山体滑坡事件被认定为自然成因的滑落式小型基岩崩塌地质灾害。这里的岩石成分为强风化的千枚岩,岩石结构松软,而这里坡面陡倾,本身就为岩石的崩塌创造了条件,汶川地震之后,坡体松动,松张节理向纵深发展,大大降低了坡体的整体稳定性,使坡体处于累进性破坏状态。略阳县雨水充沛,每年5~9月,进入雨季,河道进入主汛期,这次从7月2日开始,略阳全县持续降雨,总降雨量达到133.2毫米,尤其是事故发生的7月5日,早上6点开始突降大暴雨,县城的降雨量达到了58.8毫米。这座可怜的二层小楼紧依坡体,山体崩塌时几乎被4000立方米土石垂直覆盖。
象山绿树葱茏,滑坡点以及它东边30米范围内却裸露着大片的灰黑色岩石。仔细看上去,左侧的岩石线条凌厉,滑坡之后冲积下来的碎石尘土抹掉了右侧岩石的棱角,形成一个巨大的坡面。滑坡体上缘还有部分危险的土石摇摇欲坠。在接下来的几天内,头戴安全帽,绑着安全绳的工作人员开始在山顶上排险,大大小小的石块呼啸着从高空坠下,砸在坡上,弹出去老远。
309国道被迫暂时封路。一个红衣少年骑着摩托车穿越交警的重重阻拦,飞驰进入危险地带,此时高空中正不断掉落石子,指挥排险的原略阳县国土局总工程师陈福成站在远处急得大骂了几句,所幸有惊无险,男孩子毫发无伤。陈福成告诉本刊记者,灾害发生之前,这里已经被认定为有滑坡的危险,认定的依据是金亚大酒店楼后与山体接触处的空洞,日积月累的作用,这里的土壤不断流失,逐渐掏空形成洞穴。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片滑坡危险区的治理范围恰恰以金亚大酒店和程家居住的二层小楼为分界线,在二者中间无人居住、没有建筑物的区间展开。陈福成的解释颇为现实,治理经费相当紧张,只能避免私宅拆迁可能造成的各种不必要的麻烦。一年前,他在嘉陵江对岸拍摄了一张照片,当时这里还覆盖着满满的绿色植被,之后治理工作就开始了。
这是象山上第一个滑坡治理点。植被被清理干净后,首先是将表面上松散的土石打掉,直至露出“原始没有风化的基岩”。在岩石上作业工程进度缓慢,一年前开始的项目,现在依然还只是岩石在裸露着,这在灾后遭到了质疑,很多人认为是受灾点旁边的敲敲打打震松了滑坡点的土壤。但陈福成始终坚信治理点百利无害,他曾在环抱县城的另一座山——凤凰山——上进行过三处滑坡治理。在此处,采用的方法依旧:将40米长的铆杆打入基岩深层十几米处,再用钢筋混凝土将各个铆杆相互连接,形成十字架式的网格状。“母体和石灰岩很容易分离,这样就把二者牢牢捆在一起,我把铆杆叫做‘铆锁’。每一个铆锁都经过拉拔试验,至少可以承重50吨。”
汶川地震中,略阳县是陕西省受灾最严重的地区。当地居民戏称自己是“头顶滑坡带,脚踩断裂带”,地震让原本就脆弱的山体隐藏了更多的危险。凤凰山脚下是略阳县的行政单位所在地,同时还有县里的小学,陈福成完成了凤凰山上的滑坡治理,在地震形成的裂纹周围打上了铆杆,3块区域一共使用了1.9万根,并在山体下边搭建了基础挡墙,成本在1500万元左右,陈福成将自己的作业评价为“固若金汤”。
群山,无处可逃
略阳县城被群山环绕,凤凰山、南山、雨山、象山、狮子山把县城一分为三,凤凰山脚下是老城区,南山、雨山分别是新城区和铁路区,宝成铁路沿着雨山山脚,与嘉陵江伸向同一个方向。南山、雨山在本地土话中被称作“男山”、“女山”,南山上有一座塔,当地人传说,两山本是天上的两个神仙,相爱之后被贬到人间,变成了两座山,但它们总是要往一起聚,挤压了山间水流的空间,不断给居民造成水患,这座塔就是为了阻止两山聚拢趋势的。在两座山之间,穿城而过的三条河:嘉陵江、八渡河、玉带河在此汇聚,当地丰沛的雨水绿了群山,但增加了河水泛滥的隐患,每年5月开始,防洪便成了当地政府的一项重要任务。
对于滑坡、泥石流的监测原本分属县水文局和国土局,长江上游滑坡泥石流预警系统略阳二级站站长姚清荣告诉本刊记者,那时水文局在全县只有三个监测点,1981年略阳县城被洪水淹没,强降雨过后,在山体形成裂缝处开始监测数据,在断裂处上、下缘固定桩位,之间拉线。由于滑坡体上缘位置相对稳定,下缘较为松动,一旦绳子断裂,就可判断此处发生滑坡、泥石流的危险较大,从而能够做出预警。
几年前,滑坡、泥石流的监测防治任务全部转移到国土部门,像陈福成所做的应急治理只是少数,全县大多数危害点只能是被动防御。略阳县是一个典型的国家级贫困县,目前每年财政收入刚刚突破1亿元,而财政支出有3亿多元。至于包括防治地质灾害在内的治理经费,县财政根本无法承受,略阳县矿产资源丰富,有丰富的铁矿、金矿等多种矿产资源,是省内的采矿大县,每年靠着省里返还的用于采矿区环境恢复的经费勉强负担上述费用。
县内经过国家认定的地质灾害点有229个,无论是灾害点的认定还是防御的方式都相当原始。县国土局地质环境站站长王强告诉本刊记者,现在全国都没有很好的办法防治滑坡和泥石流,他们对灾害点的判断全凭肉眼,“后缘拉长型裂缝、上下错台,前缘膨胀、放射性裂缝”。认定之后,每个灾害点会派几名民间的监测员,常年进行监测,雨季来临时,甚至要在监测点附近住下来。任泉美是滑坡灾害点的监测员,每年有几百块钱的补助。每天他要拿着一面小锣,多次在监测点来回巡查,一旦发现险情,就敲锣通知附近的居民。去年7月下旬强降雨来袭,这里出现了滑坡,泥土裹挟着大树冲倒了半山腰上基督教会屋后的挡墙,原本埋在土里的一条自来水管道也随即被冲断。任泉美的家就在此处的山脚下,他开了个粮油店,做些小生意。滑坡之前,他看雨下得大,就跑到屋后的山上巡视,山上开始掉落大石块,眼瞅着山脚下略阳钢铁厂医院大楼后面的挡墙就裂开了,当时没有工具,他只能和其他邻居挨家挨户地通知,跑到医院的办公室让人家赶快组织病人撤离。今年进入雨季,他和另外3个监测员都绷紧了弦。山上挖了一条1米宽、1米深的水沟,水从山顶流下来时,淤积在水沟里能够减缓对下面山体的冲击力。连天的阴雨让水沟里积满了淤泥,几个人要不停地把泥挖掉。
陈福成说,由于经费实在有限,治理有轻重缓急,“周围有10户以上居民才能列入治理范围”,如果滑坡点附近的居民较少,尽量能搬就搬。但搬迁对于多山地的略阳县来说同样是一个难解的课题,以略阳县县城为例,3.45平方公里的土地,居住着8万多人,人口密度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