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企业家的向死而生
记者/张襦心
在自私、贪婪、奸诈的支配下,大家一起走进了“动物世界”。
2008年农历腊月二十八,青银高速陕西吴堡县黄河大桥上,往来车辆已不是很多,有位30多岁的青年男子,木然站立桥栏边,毫无表情地远望着吴堡方向。他正盘算着从这里纵身一跳,结束他的生命。
如果他当时跳下去,就不会有这样的评价了:“作为世纪之后的民营企业家,任直平创造了中国的两个奇迹。一、他改变了中国五千年来流传下来的一句话:‘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二、在大批企业家因高利贷资金链断裂,逃亡、自杀、进监狱的三条‘出路’中,他还能自救救人。”
这名幸存的高利贷“债奴”现在想起来依然觉得心有余悸:“大家都知道毒品可怕,但大家都不知道,高利贷的规则比毒品更可怕,等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剩下死路一条。更让人憋屈的是,分明是一只狼吃了一只羊,狼反过来还要扮演成受害者,说是羊吃了狼。于是天天盯着我,把我当成狼。而打狼,是天经地义的!”
借贷扩张
任直平的家乡,因吕梁山脉由北向南纵贯全境而得名。在这个贺龙曾经生活、战斗了11年革命老区,刘志丹饮弹殉国,刘胡兰从容就义,如今却漫山遍野盛开着一种名为“高利贷”的罂粟花。
“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一说起高利贷,人们不自觉地就会想起《白毛女》中的黄世仁,以及万恶的旧社会。
然而任直平透露:“就我们一个市,包括大企业在内,70%-80%的企业家都借过高利贷,因为高利贷逃亡的企业家就有好几百人。”高利贷并不像想象的那样,离我们很遥远,对企业家来说,从创业之日起,便如影随形。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早在上世纪80年代,山西大部分地区都还没有民间借贷。任直平曾听一位企业家王某说过,哪怕是生活紧张的时候,食物间的互借互助,也透着浓浓的人情味。今天我借你一碗面,面和碗是平平的,几天后我还你面时,会让面高于碗边。
到了上世纪90年代,银行追着放贷但没人敢贷的时代一去不复返,民间借贷也逐渐小心谨慎且忐忑不安地露了头。“利息一般在月息1分(1%)到1分5之间,期限以一年居多,何时还款何时结息。当时借款人感激,放款人豁达,并没有产生过什么矛盾。记得有一年,一位朋友借了王某一万元,年底给了一千元的利息。当时王某心里觉得很不安,又给退回了500元。”
世纪前后,伴随着一浪高过一浪的投资热,民间借贷开始风生水起,并逐步演化成高利贷。任直平便是在那时候,开始了他的扩张梦。在他身上,我们看到了中国加工型中小企业的通病:狂热、扩张、困境、高利贷、逃亡甚至自杀……
至于最初1800万的高利贷是怎么欠下的,又是怎么滚到3000多万,用他自己的话说:“不知不觉”。
经过十年寒窗,任直平走进了一家令人羡慕的工作单位:中国人民银行中阳县支行。刚上班的时候,他也是工作狂,争先进争模范,然而1996年,偶然一桩生意让他半个月内赚了3000元,由此点燃了他的赚钱欲望。
最初选择了摩托车和地砖生意,惨败。10年前的一个夏夜,他把自己埋在塘沽港沙滩的沙堆里。“一场大雨把我浇醒了,看着黑黝黝的大海,我在想:天大地大,难道自己就这样碌碌无为吗?”
重整旗鼓后,任直平筛选了几十个项目,决定利用当地富存的耐火原料矿藏,开办一家中阳顺发耐材公司。定好的设备差1万元提不出来,任直平借了平生第一笔高利贷:月息5分。高中时的同学好友王锦荣从妻子的保险箱里把房产证偷了出来,替他做了抵押。
任直平赌对了。仅用了三年半时间,他就把工厂由最初的100多万,发展到了固定资产上了4000万的大厂。
就在企业刚刚走向成熟的时候,耐材市场竟然出现了疲软,任直平决定乘胜追击,再投入2000万建新厂技改,向高科技迈进。当时很多人都认为他疯了,任直平却不以为然:“行业竞争,‘剩者为王’。资产4000多万的企业扩建2000万的厂,在高档耐火材料市场一直很火热的情况下,不会有风险!”
顺发开创四年几乎全是鲜花和喝彩。人往往再次得志时,会忘掉曾经所有的挫折而更盲目自信——这是任直平后来的痛悟。正是看似智慧无风险的扩建,让他在茫然和懵懂中,脱离了“贷款艰难”这一实际,一头栽进了高利贷的漩涡。
开办新厂,需要钱。
在那时,任直平的企业已经有诸多荣誉接踵而来:省工商联文化建设示范单位、吕梁市光彩事业先进集体、中阳县村通公路特等功臣、中阳县支持公益事业先进个人。他曾经出资40万为郝家岭村修通了四级沙路,又出资20万修建了宁乡镇村通油路,在吕梁是知名的爱心企业家,县委书记曾点名说:“直平是谁?我要见一下。”
但在记者问他,为什么这样一位企业家,依然无法从当地银行拿到一分钱贷款?
他连说:“不可能,没办法,这不是主观上可以努力到的,这是一个国家的共性问题,不是个性问题。工农建中四大行95%贷款都流向了只占5%的国有企业,民营中小企业根本就贷不下来。
信用联社如果管理好,也能满足中小企业的需求。但因为资金紧缺,它的许多款就通过自己的职工和某些官员,从那里贷出来,再流向高利贷市场。加进了人为的潜规则之后,信用联社的而资金就供不应求了,灾难也就这么开始了,一大批中小企业被这种权利结合连皮都剥光了。”
据任直平所述,曾经有一位姓王的浙商在中部某县以450万买了一座煤矿,陷入资金困境的时候向当地人许某以6分利的高息借了400万,而这400万,就是从信用联社流出来的。
由于王某多次不能按时付息,被许某带人殴打了两次。等到2003年煤矿市场回暖的时候,王某就想卖掉煤矿解决债务问题,没想到被许某以威吓的方式吓走了几批想买煤矿的人,向政府和警方求救,反而招来了更加野蛮的报复。最终,他只得以600万的价格将煤矿抵给了许某,自己赔了几百万含泪而去。
这个煤矿,则被许某一转手卖了6000万,参与瓜分的还有信用联社负责人,以及某县领导。而许某由于好赌,将分来的钱赔得一干二净,最终出资的信用社又多了一笔收不回的窟窿。
另有一家企业,如果几年前信用社能扶持2000万,目前早已本息全还了。但现实是不得不从信用社“批发”贷款的放贷户那里求借,累计滚成的高利贷高达9000万,其中7000多万的利息,1000多万间接回了信用社,5000多万揣进了放款人的腰包。
有企业不想被高利贷绑架,几十次与信用联社领导交流自己企业的优势,几乎每次都得到同样的回答:“与你说的那些没关系,主要是想不想贷给你。”还有人说:“如果是上级领导安排的贷款,不考察也连夜都得给办了。”
为了及时投产,任直平力排众议借高利贷。开弓没有回头箭,不知不觉间,他欠下了1800万,涉及放贷户16个,月息60多万,而且是按月结提前扣。当朋友们建议不可使用高利贷时,任直平还潇洒地说:“有钱大家赚嘛!”
经过一年的技改扩建,顺发公司规模达到了固定资产7000万元,成为吕梁耐材之首。市场也不出所料地好转了,2008年,耐材产品供不应求。价格翻了数倍。然而生产利润赶不上庞大的高利贷付息。而任直平又意气风发地投资了政府不成熟的“民心工程”,更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吕梁高利贷方式和利率是很可怕的,假如借1000万,月息4分,几乎所有的企业家都以为3年付的利息是1440万,本息一共2440万,其实最后付出的利息是5540万。中间这4100万,就是被利滚利吃掉了。”
任直平曾经在银行工作过,懂金融,然而他都大意了。更不用说当地许多企业家,初中都没有毕业。复利公式,要到高中二年级才能学到。当任直平把这个账算给企业家听的时候,他们都不明白,只是感觉很奇怪:“我那么多钱,到底是去了哪儿?”
被高利贷吃垮
2008年,金融危机袭来。而高利贷,这个疯狂掠夺的魔窟,则让吕梁付出了二次金融危机的惨重代价。
“这就像一场台风刮过来,迎头而上的都垮了,只留下少数的幸存者,比如煤炭企业。因为煤价上涨煤矿短时间突然升值了。500万的煤矿有400万高利贷债务,但煤矿却升值到上亿。如果1亿煤矿有七八千万高利贷肯定失败。而加工型企业利润低,就被套住了。”
耐材市场由数月来的火热突然转冷,技改后的转型产品还来不及投产,顺发公司已经被迫停产放假。
陷入困境之后,所有曾经友好的笑脸,几乎在一夜之间变得狰狞而残酷,浑然忘了,他们已经从任直平身上,拿走了4000多万的利息。
“一两万利息延付三四天,他们就会追上门来,不仅恶言恶语,甚至威胁相加。要账的电话经常 在夜半响起,拿起手机来,会发现同一个人的16次未接来电。躺在病床上,身边都围着七八个要账的。”
库存产品滞销,欠款难要,借钱无门,高利贷逼债,面对辛苦劳作一年而拿不到工资的几百号工人,任直平拿刀刺进自己的大腿来谢罪。
2008年的除夕夜,举国欢庆万家灯火。任直平的家里漆黑一片,全屋狼藉,没有一丝过节的迹象。他和两个孩子围坐在窗前默默看着妻子落泪:“你何时能反省反省,折腾半天折腾出啥结果?算一下你这几年给了别人多少钱,4000多万利息给别人了,大过年的还有这么多逼债的,连个看病钱都没有留下,往后怎么活……”一向忙忙碌碌、头脑发热的任直平,第一次感到脊背发凉不寒而栗。
“你的弟弟、姐姐、老婆,他们在你困难的时候,都不懂高利贷的危害性,想尽了办法借钱来帮你,结果最后把这些亲人都套住了。一个人要杀你并不可怕,怕的就是你最亲近的人指责你,你的心里很悲凉很悲凉。企业家为什么自杀?不是因为放高利贷的人有多可怕,而是他们觉得对不起自己的亲人和那些真正的朋友。”
十多位朋友轮流轰炸,众多工人哭天喊地,妻子释放压力和悲愤的时候,常常拿孩子出气。他当时心灰意冷,竟然萌生了抱着自己第二个4岁的孩子,跳入黄河的想法,因为两个孩子都靠瘦弱的妻子去抚养简直不可能。
腊月二十八,站在黄河边上,任直平痛心疾首地大喊:“我做错了什么?我怎么活到了这种地步?我该怎么办?” 车里放着所有的账本,他希望自己死后有人能看看这些东西,企业不是他无能经营失败的,而是被高利贷吃垮的。
就在这节骨眼上,他收到了女儿发来的短信:“爸爸,还在忙吗?我们在做您爱吃的莜面条呢,回来不?如回来别忘给我买鞭炮。”看着信息,这个不懂眼泪的人泪如泉涌……
放款人的短信、好友的短信、厂里的短信接踵而来。任直平无法回复,想啊想啊,最终悲愤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
没有赢家
虽然任直平曾经被放款人逼得想一了百了,但他认为,放款人也不容易。
2008年底,吕梁民间借贷危机爆发,不少曾腰缠万贯风光一时的人物一夜之间蒸发,仅中阳县春节前后就有几十人逃亡,甩下大片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债权人”。
“2008年中阳信用社张宏自知还贷无望,便向亲戚、朋友和机关同事借了几十万卷款而逃,叫这些亲戚朋友一夜回到解放前……一桩桩、一件件、每出逃一人,涉及的金额都有几百甚至几千万,吕梁大大小小跑了几百人,逃之前都是很诚信的,连一点迹象都没有。所以这些放贷给顺发的人才那么提心吊胆。大家在想:下一个出逃的会不会是任直平?”
恐慌就是一场灾难。人们蜂拥而上,唯恐被别人抢了先,去晚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实际上放款人也在拿别人的钱。比如借给你100万,利息4分,其中90万是从别人那里拿来的,利息4分。前期赚下的利息都给别人了,链条一环扣一环。所以在吕梁,跑的不仅有借款人,还有那些做中介的放贷者。”
任直平走访了不少放贷者,他们也满是血泪和辛酸,真正的赢家并没有几个。
在张宏出逃以后,所有人都傻眼了。放贷者崔某在痛恨之余也很后悔。“如果大家好好坐下来商量,也许事情的结果不是这样的。”
“崔某开过三轮车,当过公共汽车卖票员,还因为出了车祸导致左腿伤残。他好不容易积蓄了20多万,从2005年开始放贷,由于自己一向小心谨慎,又有老天照应,三年摸爬滚打有了80多万。本来分三部分放贷,看张宏信誉好、利息又高,才从其他地方要回来全放在他身上。没想到大家要债要得太凶,把张宏给打跑了。想想过去贫穷的日子,做梦都会惊醒。崔某茶不思饭不想,夜里常常失眠。”
“借款人和放款人都没有错,错的是残酷的高利贷规则。”任直平说,“借款人是为了把自己的企业搞好,放款人是为了赚钱,大家的出发点都没错。问题就出在高利贷的规则是错误的。第一是利息太高,第二是结息时间太短,按月结息利滚利,企业有了钱也无法用在刀刃上。两边一夹击,企业就被压垮了。”
他打了一个比方,这就像老百姓耕地,借了钱刚把种子买下来,正准备买化肥的时候,放款人就把这个钱全拿走了,完全等不到果实收获。在自私、贪婪、奸诈的支配下,大家一起走进了“动物世界”。
“假如我使用1000多万银行贷款或者合理的民间借贷,现在早已本息全还实现上亿利润了。可使用了高利贷,没发展却有了数千万的债务。前者是养鸡取蛋,后者是竭泽而渔。高利率和按月结息,剥夺了企业创利的机会,是锁住蚕食,直到吃光为止。一个企业家,贫困到连吃饭都成了问题的情况下,又被一群理直气壮要死要活的逼债人围攻,不逃没办法,逃就成了诈骗,是何等的悲哀。”
写书突围
在传统的认知领域里,欠债者永远是理屈的,大家都被这个观念蒙住了双眼,又怎么回去思考高利贷规则的对错?于是那些觉得自己很冤,道理说不清楚,又看不到任何希望的“债奴”们,只能一跑了之或者自我了断。
而任直平,他决心走一条自己的突围之路。
“我不想跑,背负一个骗子的罪名。在高利贷上,我确确实实付出了庞大的利息。我是一个高利贷下的受害者,我觉得自己很冤。”
2009年正月十四,任直平召开厂委会,他们决定,对所有贷款户都于2009年3月后不再计息,给企业生存机会,以企业利润还本。
“这就像一场地震,靠一个人的力量是扛不过去的。如果大家一起扛,我的企业还可以做起来。利息虽然以后不再算了,但本钱可以还给你。如果你们还不按我的意思办,把我逼垮,把企业逼垮,那么你们一分钱都拿不回去了。”
从3月2日开始,他与放款者开始了长达两个多月的谈判。一开始,谁都接受不了,心想:你不还钱,还花言巧语,想干什么?
于是A先生来找他拼命了。任你说破高利贷的规则有什么问题,一概听不懂,只有一句“还本还息”。
A先生:已经拖欠利息十多天了,怎么办?
任直平:我真穷了,高利贷利息付了几千万了,现在没办法,只能等。
A先生:你穷了,关我什么事?等也行,你说等几天?
任直平:现在的情况不是几天能解决,利息以后不用算了,本钱一到两年内还清。
A先生:我等你一辈子也行,可别人不行,钱不是我一个人的,今天必须还。
任直平:谁不行也没办法,我就是没有,你只能等。
A先生:你这种态度,记住我不会放过你。老子要你的命。
任直平:随便。想要我命的人太多了,我本来去自杀又想开了,你拿的利息最多,现在你先拿去吧!
A先生:变了,世道真变了。
……
在以前,好面子,身材瘦弱的任直平,从来不敢跟人高马大的A先生理论。这次他连死都不怕了,几个回合之后,居然逼得A先生默认了这种解决方式。
另一个放款户扬言要暴力处理他。任直平干脆把人请进了家,锁上门,递给他一把剪刀。
像这样的谈判,前前后后一共进行了七十余场。
于是任直平萌生了写本书的念头。“如果不写书,我绝对没办法活。要走出这个困境,必须得把高利贷下的经济伦理扭转。到底是谁对不起谁,这个前提必须弄清楚,否则你永远是一个大骗子。我想等我出版了书,再跑起来就顺手了。”
足足花了半年时间,任直平一边“舌战群儒”,一边写书。写得逻辑不通的时候,就跟太太辩论,辩清楚了再写。2010年8月初,26万字的《高利贷》终于出版了。不仅放款人人手一本,他还向社会各界送出了将近2万本。最近中央电视台揭露高利贷黑幕的时候,他又勇敢地在屏幕上面对了自己的失败。
“以前高利贷都在水下,是因为企业家好面子,不肯让人说自己背着债。现在他们意识到,应该公开化,公开就安全了。”
最窘迫的时候,任直平出门的时候,连差旅费都拿不出来,他哪里来的钱出这样一本书?
“我只不过是手里没有现金了,但我的企业还差不多有1个亿的固定资产。我是一个创业者,呼唤的是一个整体的创业环境。做生意就算赚了1个亿,如果这个环境不好,钱你也拿不住。于是就把厂里的坏旧设备该卖的卖,总共凑了将近20万。”
也许是金融危机下的大家确实感到了真实的危机,也许放款人自己感到确实赚了钱,也许逃跑的张宏已经为大家预演了悲剧,于是一个看起来不能完成的任务,竟然成功了。
最有戏剧性的一幕是,由于任直平在书中详细剖析了银行资金纵容高利贷带来的“银企大败局”,竟然让对方看了之后很受触动。“人都是有良心的,我后来从信用联社贷到了1000万元。”
“企业已经活过来了!”任直平爽朗地告诉记者:“两年前,我和家里人、朋友讲不起话来,累得不想说话,现在我特别想说,好像每句话都是对别人有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