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经》记者 莫莉 舒泰峰

　　8月12日晚8时，第二十六届世界大学生夏季运动会(下称大运会)在深圳正式开幕。

　　举行开幕式的深圳湾体育中心周边，华灯璀璨。为了这场盛会，深圳已经筹备了四年，深圳市民更是几个月以来，一直生活在大运气氛之中。

　　在当天的一派欢庆景象中，深圳湾体育中心附近的红树西岸、浅水湾等五个小区的约500户居民，在开幕式前两个小时，便已陆续离开自己的居所。原来，应大运会安保要求，开幕式当晚，这些居民须全体离家5小时，直至晚间11点方可返回，在离家期间，还需保证家里灯光不熄灭。

　　早在6月中旬，红树西岸的一位住户便发布微博，称接到深圳市南山区沙河街道“离家不熄灯”的通知，此后五天，这条微博被转发3000余次。

　　从此前的清理八万治安高危人群、到后来的禁止民工上访讨薪，再至“离家不熄灯”规定，深圳的多项“大运措施”引发广泛质疑，再度折射出中国城市大型活动期间惯用的全民安保模式弊端。

　　“离家不熄灯”

　　对于要求居民“离家”的质疑，深圳官方回应称，此举是出于安保需要。

　　深圳大运会开幕式场地为深圳湾体育中心，因其外形独特，而得别名“春茧”。“春茧”所在的区域为填海而成，周边空荡，同时，相较于红树西岸等几个小区高层住宅，“春茧”的建筑高度较低，之间直线距离约为1.5公里至2.5公里。

　　红树西岸1号楼和2号楼均为售价每平方米近5万元的海景房，与“春茧”相隔最近，两栋楼有不少住户的窗户可以眺望“春茧”的主席台和贵宾区，中间无任何遮挡物。

　　得到通知后，有居民前往所在街道质询“离家不熄灯”有何依据。南山区沙河街道办工作人员对此解释，根据“国际惯例”，距离会场一定范围内的楼房均不能留人，因此在12日大运会开幕式当晚18时至23时，前述小区涉及居民，除有行动不便的老人和孕妇，均不得在家中逗留。

　　而大运会新闻发言人也表示，此举参照了上海世博和广州亚运的做法。

　　据《财经》记者了解，在开幕式前半个月，沙河街道办已派出工作人员走访小区住户，征集居民意见，并提出开幕式当日居民可自行安排外出，也可参加政府组织的电影包场，若居民坚持不愿离家，安保人员会到其家中，“与其一同度过这段时光”。

　　街道办方面称：业主有诉求可以提，“政府尽量解决，反正不可以待在家里”。

　　此外，开幕式联动灯光工程是大运会一景，此工程已在7月中旬完成。按照深圳官方的说法，开幕式期间，环深圳湾楼宇灯光天际线、轮廓线，及南山大道、南海大道、前海路等五条“星光大道”将悉数璀璨亮灯，“为开幕式营造精彩、震撼的灯光效果”。

　　近水楼台的红树西岸等小区亦成为灯光亮化工程的一部分，为了“有更好的灯光景观和电视拍摄效果”，因而要求居民“离家但不能熄灯”。作为补偿，政府承诺居民可得到每户300元左右的电费补偿。

　　针对此种做法有扰民之嫌的质疑，大运会组委会人士表示，事前已充分告知居民，并与其协商沟通，同时安排好了居民活动与电费补偿等事宜，因此这种做法并无不当。

　　但在中国城市发展研究院副院长袁崇法看来，“这种做法是把500户人都当成怀疑对象，不信任，不尊重。你让他们产生什么样的感受？”

　　“大型活动会越来越多，今天赶这500户，明天赶其他500户，那些国家元首说不定还要到其他地方去看看，政府如果认为都不可靠，那要赶走多少人才能确保安全？”袁崇法说：“老百姓平时帮助大运会做义工等，到开幕的时候却被要求离开自己的家。这个逻辑如果延伸下去，会使政府脱离群众。”

　　社会全覆盖

　　“离家不熄灯”其实只是深圳为大运会严阵以待的一个缩影。大运会的安保可谓“武装到牙齿”。

　　8月10日，深圳召开首次大运会安保信息通报会，公安部及深圳市公安局相关负责人通报了大运会安保国际合作和警务联络工作机制。

　　根据大运会安保细则，8月初，深圳市启动了三层防控屏障，对进入深圳的各类车辆所载乘客、物品进行查验。第一道屏障是13省区市组成的环粤安保圈，其中，在与广东人流、物流来往密切的安徽、广西、湖南等七省市，前往深圳的车辆刚上路时，就需被查验；第二道屏障为环粤、环深公安检查站，数量大约为100个，主要设置在各公路收费站。第三道屏障则是在车辆进入深圳地界前，要在各边防联检站接受检查。目前深圳已设立了由武警、民警、交警24小时值守的21个军警联勤治安检查点。

　　而公安部也从全国27个省市选调230名民警、200只搜爆犬支援大运安保，与深圳本地已拥有100只搜爆犬共同承担搜爆任务。

　　此外，深圳边检各口岸安保均进入一级响应状态。陆港口岸有X光机检查出入境旅客行李物品；反恐处突队员持枪在口岸限定区域武装巡逻；各港口对船舶航行轨迹实时监控；在机场口岸，国际航班入境时，边检站根据预报，派出民警接机，全程监护并确保所有旅客通过指定路线前往入境大厅接受边防检查，以防漏检。

　　深圳市区内安保更为严格：直升机定时巡逻；武警把守赛场周边；实名购买菜刀、登记住宿，地铁“逢包必查，逢液必查”，等等。因怀疑卫生和安全不合格，深圳街头的报摊甚至一律不许再售卖饮料。

　　除此之外，深圳展开大规模的城市改造工程，为使城市更美观，展开建筑物“穿衣戴帽”工程。有市民抱怨：“‘穿衣戴帽’工程让上千万深圳人在几个月时间里都生活在一个到处是粉尘、噪音、油漆污染的世界。”

　　福田区还对辖区内20座人行天桥进行功能完善，以营造“流动的风景”，该区新洲路上，一座天桥主要装饰均为钢化玻璃，600斤钢化玻璃悬空，令不少市民担忧其安全性。

　　今年2月21日，深圳市委常委、市公安局长李铭通过电视电话会部署大运安保时即表示，大运会是继奥运、世博、亚运之后，关系国家形象的又一件大事，也是深圳第一次承办国际综合性赛事。李铭要求警方严格执行等同于国际一类赛事、最高安保级别的标准，把社会面防范放在重要的位置，用社会面安全保赛事安全。

　　自2008年以来，中国历次大型活动的安保模式一脉相承，其覆盖范围大大超过了活动本身范畴，而寻求社会全覆盖的目标。

　　一座大城市，社会构成复杂，要确保整体安全殊为不易，为达此目标，各主办城市全力以赴，警方全员出动。此外，“发动群众”当属中国安保特色。协助治安管理的“红袖章”遍布于城市中的每个角落，北京奥运有100万“红袖章”，深圳此次大运会亦有50万之众。

　　在追求社会面整体安全之下，一些社会管理政策也同时收紧。

　　今年4月，深圳警方表示，在“治安高危人员排查清理百日行动”中，100天里共有8万余名“治安高危人员”被清出深圳。

　　不久后，深圳市住建局发布一则关于维护大运会期间社会和谐稳定的通知，通知将2011年5月1日至9月30日定为拖欠农民工工资的“严肃处理期”，并规定在“严肃处理期”内，严禁农民工通过群体性上访等非正常方式讨要工资，凡是组织参与集体上访者一律按相关规定严肃处理，造成严重后果或恶劣影响的，还将被追究刑事责任。

　　深圳一些地区甚至规定，租房客不准拨打110，拨打者将被罚款。

　　这些政策引起舆论哗然，深圳住建局此后收回文件并向社会道歉，但已然损害了深圳开放包容的形象。有网友评价深圳已成“偏见之城”，《人民日报》也刊文对此表示批评。

　　安保也应有度

　　那么，大型活动期间社会管制的合理限度是什么？

　　国家发改委城市和小城镇改革发展中心研究员冯奎表示，中国的城市越来越多承办一些大型的国际性活动，很多城市是第一次办。最关键的就是考验这个城市的城市管理能力和应急反应能力。

　　冯奎举例说，著名的环法自行车赛，巴黎达喀尔拉力赛中，法国主要通过“层级化的安保体系、复合安保专业部队组合”的方式最大化地保证赛事安全。安保人员涉及到警察部门、宪兵部队、消防部队、气象部门等。总之，是以专业人员、专业措施来保证赛事安全，并将安保活动对普通市民的影响尽量缩小。

　　自1972年慕尼黑奥运惨案以来，历届奥运会投入越来越大，措施也越来越严格。2004年雅典奥运会安保预算一加再加，并不惜花费2.55亿欧元从美国购进一套综合作战指挥平台，该系统连接雅典国际机场、港口、奥运场馆乃至全国要塞的1577个监视摄像机、报警器、传感器等监控系统，在同一时间内能向指挥中心和奥组委的116个紧急行动中心反馈相关信息，以供及时制定并采取应急措施。

　　中国式安保比国外专业不足，严格有余。一个显著不同是，公民被要求更多地配合安保。深圳500户居民“离家不熄灯”五小时便是典型案例。这实际上延续了此前广州亚运会的做法。广州珠江新城猎德村复建区37栋楼房所有住户在亚运会开幕式当晚“人去楼空，灯火通明”，临时离家的业主每人可获补贴100元，先行离家的临江住户可额外获得50元晚饭补贴。

　　广州的做法比之深圳更具行政命令色彩，其要求临江住户要在2010年11月12日当天下午4时前就离开住所，到楼下集中听候安排，其他住户可在晚上6时前离开住所。相比之下，深圳的做法相对柔和，未要求居民一律离开，实在不愿离开的可派安保人员到家里陪同。

　　即便如此，居民的正常生活同样受到干扰。

　　冯奎认为，深圳筹备大运会前后，在城市交通管理、流动人口管理等方面采取的一系列措施，本质上反映出深圳城市管理的能力缺憾。

　　在可行性上，让居民离家的做法也被冯奎认为是南辕北辙。如果认定这些居民为守法居民，那么，按照群访群治的中国式安保模式，居民在家中比人去楼空显然更能够防范犯罪。

　　大运会是深圳市第一次承办国际大型赛事，深圳市委书记王荣曾表示：深圳去年刚刚度过30岁生日，在世界所有城市当中，应该讲是一个最年轻的城市。但它又是一个个性极其鲜明的城市，所以寄希望于通过大运会的举办，让深圳改革开放城市的风貌，改革开放城市的形象，能够得到积极充分的展示。

　　改革开放30年，深圳的发展速度令人侧目。究其成功之源，亦在于其开放与包容，这也是深圳最大的魅力所在。然而，大运会筹办中过于紧张的安保却与此形象相悖。

　　《人民日报》对此刊发评论表示，通过举办盛会让世界看到一座城市的开放、包容、欢乐，既需要城市管理智慧，更需要常态治理机制，而无论管理初衷多么合情合理，也不能以牺牲一部分人的合法权益为代价，更不能有背依法行政的程序正义。

　　在受到舆论质疑之后，深圳进行了一些纠偏，比如撤回不许讨薪的文件等。还有些措施受到市民欢迎。比如开幕式不请大腕明星、不放烟火；不实行单双号限行，由市民自愿报名，向交警部门申报，在大运会期间全程停用、阶段停用或者单双号停用车辆，把绿色出行的选择权交给市民。大运会放假也没有一刀切，除政府公务机构、学校等外，其他单位比如企业和社会组织，放假只是建议，可根据实际情况自行安排。

　　王荣也表示，“安保也应有个安保度，不应该把有些工作强调到不适合的地步。外界对深圳先前出台的一些举措有议论、批评，政府已虚心地接受。对某些部门不切实际、扰民的做法给予了批评。”

　　有人士指出，中国已经成功举办过奥运会，世博会，亚运会，城市需学会张弛有度，学会尽量避免扰民。

　　显然，深圳距此尚有差距。8月10日，有媒体从深圳宝安国际机场获悉，大运会开闭幕式期间，即8月12日、23日两天的19时－23时，机场航班将暂停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