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所描写的贾宝玉,只是一个厌倦他的世界却没有任何行动能力的废物
骆玉明:
复旦大学中文系古代文学专业教授、博导,兼任《辞海》编委、古代文学分科主编。
《红楼梦》 前八十回的最后一个高潮是晴雯之死。这也是小说中特别让人感到震颤和哀伤的情节。
晴雯的故事表现出的最大的特点,是她身为奴婢,却完全不像一个奴婢。宝玉房中有众多的丫鬟,粗杂事务如扫地、端饭等等无须她来做,而宝玉贴身的事情,则有袭人领着麝月、秋纹诸人承当。那贾宝玉是贾府中的闲人,晴雯则是怡红院中的闲人。却正是这一对闲人,性气来得投合,于无所事事、无所用心中嬉戏和吵闹,成为他们生活中最大的快乐。
不仅是很少做奴婢的差事,晴雯也很少表现出奴婢难免的阴柔性格。她不像袭人那样用心地谋求一个姨太太的位置,更不屑于在主子面前讨好钻营。小红得到凤姐的赏识,开心得不知如何,被晴雯一通嘲骂:“怪道呢!原来爬上高枝儿去了,就不服我们说了。不知说了一句话半句话,名儿姓儿知道了没有,就把他兴头的这个样!”(第二十七回)秋纹因为得到王夫人赏赐的旧衣服而得意,晴雯却想起王夫人曾把好衣服给了袭人,逞性地说:“一样屋里的人,难道谁又比谁高贵些?把好的给他,剩的才给我,我宁可不要,冲撞了太太,我也不受这口气!”(第三十七回)
就是对贾宝玉,晴雯也不能忍受他时而发作的主子脾气。第三十一回写晴雯不小心跌碎一把扇子,宝玉骂她“蠢才”,她却冷笑道:“二爷近来气大得很,行动就给脸子瞧。前儿连袭人都打了,今儿又来寻我的不是。要踢要打凭爷去。”最后还是宝玉倒过来讨好她,递过自己的、又抢了麝月的扇子给她撕着取乐,才算平息了这场风波。 “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很像旧小说中常见的风流故事,但这里却别有深意:正因在宝玉与晴雯之间多少存在超越身份的情义,晴雯对于自己的人格尊严会显得格外敏感。
晴雯有什么特殊的依赖,可以如此任性?当然,她是贾母特意给宝玉使唤、暗寓备选侍妾之意的丫鬟,地位略高于他人;她美貌出众,王熙凤说过:“若论这些丫头,总共比起来,都没有晴雯生得好。”持宠而骄,也不是全然没有。但所有这一切,都不足以让她超越自己的奴婢身份。归根到底,是小说作者立意要在奴婢群中塑造一个诗意化的形象,以表现他对人性和人的命运的理解。
这样一个心高气傲、明艳而热烈的女子,令人对她的青春生命有许多美好的期待。然而她的命运恰与这种期待截然相反:正是因为她不能依照奴婢的身份仰人鼻息,小心行事,她的俏丽和骄傲成了招致祸害的根由。到了抄检大观园时,她又不肯忍受羞辱,当众冲撞代表王夫人的王善宝家的,终于背上“轻狂”、“妖精”之类恶名,在病中被撵出大观园。而终了的气氛尤其阴郁:晴雯没有亲人,只有一个号称“醉泥鳅”的表哥和淫浪的表嫂,她无人看顾,死在了他们肮脏而又充溢着腐臭气息的小屋里。尸骨被焚,无地葬身。尽管《红楼梦》总体都是描述美的毁灭,晴雯的摧折,因为暴烈和残酷,还是格外让人感到窒息。
贾宝玉又如何呢?他也算是不失多情吧,在母亲决意赶走晴雯时,“连死的心都有”,却始终不敢多说一句话;他在晴雯病危之际设法去探望过她,听到晴雯悲慨的自白,但遭到晴雯嫂子下流的戏弄与勾引,吓得赶紧逃跑了。他做得最认真的一件事,是精心撰写了一篇文辞华美的《芙蓉女儿诔》,悼念死者,声讨迫害她的鬼蜮之徒,宣称:“钳 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但这仅仅是一个语言的胜利。
无论是从社会学的意义上把贾宝玉视为专制制度的叛逆者,还是从自传文学的视角上将他视为作者的化身,都容易对他产生过度的好感。而事实上,小说所描写的贾宝玉,只是一个厌倦他的世界却没有任何行动能力的废物。写到第八十回,美丽的女子一个接着一个走向毁灭(紧接晴雯的是香菱),废物仍然是废物,也许曹雪芹厌倦了,他不再有力量写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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