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个意义上说,几代钢铁工人都有着一样对工作的尊重,有着一样火热的生活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张海林、张璐 | 河北邯郸报道
于东旭从容坐在主控室里,盯着电脑屏幕,不时点击鼠标。
“拿铁锹上料?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儿啦。”他笑着对《瞭望东方周刊》说,语气带着点儿调侃,“现在只有打扫卫生可能才用得到铁锹。”
于东旭,河北钢铁集团邯钢公司西区炼铁厂2号高炉的一名上料工。
我们两位记者,都是80后不说,还是后半段,来时就寻思着亲手操练一把电影中炼钢上料工人那气壮山河的镜头:
炼钢炉旁热气扑人,炉内钢水滚滚,钢铁工人挥动铁锹,伴着高炉内的矿石逐步融化成钢水,不停地向炉内送料。
眼前,却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亲手试一把”的难度不在勇气,不在力气,而在技术。
“现在靠输送皮带上料了。”于东旭指着电脑说,“红色长条”代表着传送皮带,“绿色柱状”是料仓,“黑色那个正在动的,是模拟料带。这样可以随时看到料走到哪里,很直观。”
上班时间,钢厂内只见极少的维护人员偶尔走动,于东旭和他同事就待在装有空调的凉爽的主控室里,从容地操控着那偌大的2号高炉。
走进邯钢,只能从厂区的中心花园保留的工业遗迹——邯钢第一座225立方米高炉基座、最后一台蒸汽机车火车头和25吨炼钢转炉,找寻到人们记忆中的“钢铁工人形象”。
“现在你们真找不到这样的典型了”
像于东旭这样舒适而充满科技含量地做工人,对第一代邯钢人马德顺来说,完全超越想象。
马德顺1958年参加工作,所在岗位是炼铁的铸床,“整天和1500℃以上的铁水打交道,人工甩铁”。
他每天在沸腾着的铁水罐旁干活,铁水犹如翻滚的岩浆,铁花不时向周围喷溅。炼钢,在所有的工种当中是最危险的一种,稍一闪神,火花就砸出来了,“一块红铁崩到身上,跟子弹是一样一样的,可能致残,甚至没命。”
1958年是“大炼钢铁”的一年。当年6月5日,河北省邯郸钢铁厂筹建处正式更名为邯郸钢铁厂。次日,《邯郸日报》头版报道了邯钢建设情况:“在邯钢工地上,烟囱、高炉、热风炉已巍然耸立,工人们在进行筑炉和附属设备的安装工作,出铁的日子快到了!”
在后来的《邯郸大事记》中有这样的记载:“许多干部工人露居旷野,陪炉餐、伴炉眠,付出了艰苦的劳动”。
那个年代,钢铁工人是奋战在“火焰山”边的英雄,是“咱们工人有力量”的最经典写照。“伴随着阵阵警铃声响,巨大的吊罐轰鸣着从头顶快速滑过,3米多高的炉焰从正在添料的转炉口中窜了出来,热浪逼人。”
奥斯特洛夫斯基曾说:“钢是在烈火与骤冷中铸造而成的。只有这样它才能成为坚硬的钢,什么都不惧怕,我们这一代人也是在这样的斗争中、在艰苦的考验中锻炼出来的,并且学会了在生活面前不颓废。”马德顺文化不高,但对保尔。柯察金,他特别熟悉。
“现在你们真找不到这样的典型了,不是说工人不辛苦,而是随着技术革新,钢铁工人的状况,与普通人的想象有天壤之别。”邯钢宣传部副部长徐光明告诉我们,“要还像过去那样,工人需要站在离铁水两三米处作业,那不能说明我们伟大,只能说明我们技术落后。”
有着一样火热的生活
上午11点多,和于东旭一样,西区炼铁厂2号高炉热风炉岗位工人谷奇哲也在从容不迫地操作着鼠标。
他简约地向我俩描述了工作内容:“往高炉里送热风”。容积达3200立方米的2号高炉,“送热风”的工作仅需两个人负责,“俩人俩凳子、仨电脑。”谷奇哲说。
对如今的“轻松”,谷奇哲有着极其鲜明的感受,因为他也是从要在现场手动“送热风”的时代一步步走过来的。
“以前那种卷扬机,有滑轮,靠人摇动,那可是力气活,要很大的体力,女的可干不动。”谷奇哲说,现在全是电脑自动化程序,点鼠标,坐主控室,“只要细心盯着就行了”。
他想再给外行的我俩描述得更鲜活明白些,“全自动和人工是两码事,你们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西区炼铁厂2号高炉车间党支部书记门春洪总结式地告诉我俩,“整个高炉车间同时段上班的仅有17人,整个车间如一个有机整体般协同完成高炉运作。”
董艳忠,西区炼铁厂2号高炉车间副主任,来到邯钢的11年里,感受到了高炉“大型化”、人员“缩减化”的过程。“我刚来时炉子是1260立方米,车间要有160多人互相轮班,现在是3200立方米,人反而减少了,只有80多人轮班。”
董艳忠自豪地向我们描述起来,当时一天产铁2500吨,现在将近8000吨,“我们就这么点儿人能产这么多。”
如果说,当年的优秀老工人带有英雄主义的悲壮和崇高感的话,于东旭、谷奇哲、董艳忠等今天的邯钢人,显得那么知足、平实和快乐。职业化的工作、稳定的收入,他们几个已在邯郸市买房成家。而几代钢铁工人都有着一样对工作的尊重,有着一样火热的生活。
“我干完活也挺干净的”
在冷轧厂酸镀车间酸洗线、镀锌线以及热轧厂车间里,我俩继续被各种新鲜的感受所震动。
巨大的机器伴随着轰鸣声“自觉地”运转着,“热火朝天”的场景或许只有在电脑的控制数据上来体现了。
钢厂工人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放,他们付出自己的聪明才智,生活不再脏和苦,但他们依然认同自己作为“钢铁工人”那种特殊的身份。
下午4点,王单准时赶来接班。1985年生的他是冷轧厂酸镀车间镀锌线的工人,2009年从东北大学毕业后进入邯钢。
“我是学化工的。现在国内还没有镀锌这个专业,我学的算是离这个很近了。锌是化学元素嘛,配成溶液往板子上打,保证它不会腐蚀。”王单对我们说起自己的工作时,颇为自豪,因为他所在的生产线是国内第一条热轧薄板酸洗镀锌生产线,这条生产线主要是用盐酸将氧化铁皮去除,然后在钢材表面镀锌防止氧化,“这样的工序能将钢材保存20年不生锈”。
“以前,我没想到自己会做个钢铁工人,我也以为钢铁工人都是浑身脏兮兮的,黝黑的手、黑红的脸,特别特别辛苦”。王单说,“现在你们看我,我干完一天活也挺干净的。”
像王单这样的80后、90后高学历技术工人,邯钢还有很多。他们平时打扮时尚,而一旦换上工作服,对工作的专注与尊重丝毫未变。
强硬指标:节能、降耗、环保
改变的不止是一线钢铁工人的作业常态,还有钢厂的环境。
杨国靖也是第一代邯钢人,当年他参加工作时只有18岁,“那时侯,别提了,我在运输部开火车头,矿石、焦炭等原料顺铁路线运来后,我们再配送到各货位。一天下来浑身全是煤尘,脸黑得家里人都认不出来。”
环境的恶劣一直持续了很长一个时期。董艳忠亦有深刻印象,“以前的钢铁厂,高炉外围的空气全是黑的,都看不见人。”
董艳忠刚到邯钢时,分至工长岗位,要时常到操作一线,“粉尘对肺不好,飘出来的炭灰落在脖子上都是亮晶晶的,黑得发亮。”
这些背景如今早已置换一新。整个厂区地面洁净,空气明净。
“现在国家有强硬的指标要求,让你节能,让你降耗,让你环保。”西区炼铁厂2号高炉车间主任高永会对我们说,感觉就像是突然之间,一切有了巨变,“以前环境不好,粉尘多,附近村民就举报,老来提意见,现在没这些矛盾了。”
节能降耗的趋势要求是这种改变的一个原因。“十一五”期间,邯钢节能总量达52.6万吨标煤,主要污染物化学需氧量、二氧化硫排放量分别控制在要求目标的1600吨和21445吨以内,比2005年分别削减25.1%和16.7%以上。
高炉、铁轨等之外的空地上,绿树成荫。身为邯钢宣传部副部长的徐光明相当自信地建议我们,随意到邯钢厂区去转转,“我说青草依依,你们去看看,是真的‘依依’还是假的‘依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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