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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念真:把台湾一代人留下来

http://www.sina.com.cn  2011年09月09日15:19  南方人物周刊
吴念真(梁辰) 吴念真(梁辰)

  “我不是搞艺术的。艺术,让别人去做,我只负责转述和沟通。”在吴念真看来,选择哪种媒介不重要,重要的是所有创作一定要能够与人沟通,

  让人获得安慰

  本刊记者  余楠  发自北京

  白衬衫、蓝仔裤、旅游鞋,当吴念真双手插兜从远处健步走来时,你会疑心即将面对的是一位从硅谷回国的IT技术主管。这样一个不失朝气的干练男人,为什么注册微博要自称“吴念真老先生”?

  新书《这些人,那些事》内地版问世,吴念真有了这次匆忙的内地之行。北京是广州、上海、南京之后的收官站。马不停蹄四处转场,他发现自己在内地竟然有这么多粉丝。新书的勒口处,对他的第一句介绍是:全方位的创意人、电影人、广告人、剧场人。但对内地读者,他最深入人心的身份依然是电影人。由他编剧的经典影片《恋恋风尘》、《悲情城市》等,在任何一个城市的见面会上,都会被反复提起。

  “我知道你们念念不忘,”吴念真并不感到奇怪,“但它们只是我生命中细小的一部分。”

  原来影像的力量那么强

  1952年,吴念真出生在台北县瑞芳镇九分村,这里是台湾知名的矿区,他父亲就是一名矿工。

  《恋恋风尘》开篇不久,15岁的主人公阿远因家境原因放弃学业来到台北做工。这部带有强烈自传色彩的经典影片,几乎就是吴念真青春往事的胶片版。“那时候台北求职很不容易,我贴过壁纸,给诊所包过药,还在酱菜店做过杂工……干过很多种工作。”

  在影片中,阿远青梅竹马的恋人阿云刚到台北,就差点在站台被一个老头骗走。这些炎凉世态,也是吴念真对台北的亲身印象。

  1960年代中期,十几岁的乡下少年来到台北不久,在报上看到一个招聘“抄写员”的启事。“我非常喜欢阅读和书写,所以这个工作我觉得很合适。”按照地址兴冲冲跑去后,老板让他交一笔钱,随后把他带到另一个地方,那也是一家职业介绍所。老板告诉他:有人上门就这样如法炮制——让他们交钱后,再叫他们去骗下一个。

  一群年轻姑娘来到店里找工作,吴念真冲上前:快走快走,这里是骗人的!“老板把我一通痛骂之后要我赔钱,那一次我差不多被他骗走了身上所有的钱。”

  很久以后,有天他路过一间教堂。有人拉住他一定要他进去听一听,“对你的人生一定有帮助。”进去一看里面居然真有不少人。突然有人站起来,走上前台,煞有介事地布起道来。他觉得那人有些眼熟——原来就是职介所的骗子老板!他怒不可遏,起身就走,回去后心绪难平,提笔写了一篇小说《请来听福音》。

  小说寄到了《联合报》,不久发表。不过教堂见闻那部分被删除,只保留了求职遭遇,这便是他公开发表的第一部作品《少年仔找工作》。比亲眼看见手稿变成铅字更让打零工少年兴奋的是稿费。650块台币的润笔,比他两个月的工资还多。

  从此一发不可收。

  “那个时候国民党治下的文艺创作,都是以中原文化为主,他们也不鼓励写台湾。”吴念真说,“可是那些发生在山东、河南的故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迷惘中,给他带来莫大启发的是《文学季刊》上的一个中篇小说《锣》。他第一次发现:原来有人可以将我们台湾人自己的情感讲得如此生动!小说的作者,是台湾著名乡土作家黄春明,他笔下无一例外都是本土乡民,尤以老人小孩的形象最为出彩。“他是对我影响最大的一位作家。”吴念真说。

  他想起老家九分村那些矿工。

  还在家乡时,吴念真曾亲眼看见一些受伤矿工在住院时背着医生往伤口上吐痰,以便让伤口迅速发炎病情恶化。在1970年代的台湾,按政府规定,矿工必须先在地方医院接受治疗,危重到一定程度,才允许转入更高一级的城市大医院。

  这样辛酸的一幕,后来化作他另一篇小说《医院》。发表后,上至官方下至亲友,不停问他:你为什么要写这个?

  那段笔耕时光里,他写得最多的就是矿工。“年轻时写小说,是想着可不可以透过对一个地方的关注,去了解这个地方的人。那些被我写的矿工,他们很少阅读,更不觉得自己被关注和被安慰,我觉得很没意思。”吴念真面露无奈,“文字的力量真的不大。”

  那一年,台湾中视播出推介岛内各地的系列纪录片《芬芳宝岛》,制作人正是吴念真最喜欢的作家黄春明。讲述矿区的那一集,矿工原本一天80块的工资被说成120块。第二天矿工们开始罢工,要求把工资提高到片子里说的水平才复工。

  看着那些一天天坚持的矿工,吴念真深受震动:“那个时候台湾还在戒严,不允许罢工,但是他们不怕,一天天坐在外头。我第一次觉得,原来影像的力量那么强。我天天写那些寓言根本没用。人家就是一个电视片,40分钟,一个晚上,居然就有这么大的力量。”

  罢工最后并没有让矿工们涨工资,吴念真却找到了内心强有力的福音。

  “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去做影像。”

  让台湾的历史和生活进入影院

  “无论是做编剧还是做导演,吴念真电影最有味道和力量的地方,就是他对本土生活丰富细腻的感触,还有对底层生活浓烈真挚的慈悲。”台湾的一位影评人这样评价。

  《光阴的故事》是吴念真被影坛注目的第一部名作。那是在1982年,吴念真的而立之年。因为不断发表作品,他被台湾中影招致麾下担任企划和编剧。此时岛内尚未解严,但党外活动十分活跃。罗大佑的音乐、林怀民的舞蹈,各种反叛思潮暗涌,台湾电影又会何去何从?

  “台湾电影辉煌时一年两三百部,80年代初只有四五十部。琼瑶言情片和胡金铨武侠片都没人看了。”那些鲜活生动的台湾生活,为什么从没在银幕上出现过?我们的导演到底在拍什么?吴念真和同仁们意识到:要想让台湾电影有一个新感觉,必须出来一批新导演。

  尤为重要的是,“你让新导演一年拍一部两部没有用,必须让一群人拍很多部,在很短的时间里让新导演出来,才能让台湾电影焕然一新。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几位导演共同完成一部电影。”

  四段式影片《光阴的故事》由此应运而生,陶德晨、杨德昌、柯一正、张毅四位导演分别完成其中一个故事。之后,吴念真迅速着手另一个项目。他将黄春明的三篇小说《儿子的大玩偶》《小琪的那顶帽子》《苹果的滋味》改编成三段式电影《儿子的大玩偶》,由侯孝贤、万仁、曾壮祥担任导演。

  “两部电影,我们推出了7个导演。”吴念真心生自豪。在后来的影史中,以《光阴的故事》为标志,1980年代初这场重新将观众唤回影院的现实主义创作实践,被命名为“台湾新电影运动”。

  吴念真随后同新电影运动的主将们开始了越来越多的合作。他的初恋故事,变成了《恋恋风尘》;父辈在矿区拓荒的历史,定格为《无言的山丘》。他的创作年表中,1982年的作品多达12部;迄今创作的八十多个剧本,超过六十个诞生于1980年代。金马奖后来用5次获奖和7次提名,嘉奖了这位多产的实力派编剧。

  “念真写《恋恋风尘》,是想藉影像打开一个纾解的窗口。我想拍这部电影,也是如此。”侯孝贤提及的电影是吴念真和朱天文共同编剧的《悲情城市》。这部斩获第46届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的影片,第一次将镜头对准台湾的“二•二八事件”。上映之际,海报文案这样写道:在今天以前,这个故事,你从未听过,也,不敢讲。

  “对‘二•二八事件’本身是没有办法建立共识的,那是一个伤口,越掩盖就越惨烈。”吴念真说,“我很想告诉你们,以后两种文化聚合的时候,可不可以用换位的心情去了解彼此的东西。”

  《悲情城市》是一部争议之作,在它问世5年后,如朋友所言,吴念真告别编剧身份,第一次做起了导演。那是一部在他的创作生涯里,绝对无法绕开的电影:《多桑》。

  从这个完全日语发音的片名和它的中文含义不难看出,吴念真镜头下的主人公是亲历了日据时代、带有强烈日本情结的父亲。

  在家乡九分矿区,吴念真用固定机位的长镜头,将记忆里关于父亲的点点滴滴,浓缩进了这部167分钟的长片。片中,多桑拍打着收音机感慨“还是日货质量好”;帮小女儿画画,他将青天白日旗中的太阳染成了红色;孩子们骂他“汉奸走狗汪精卫”,他恼羞成怒回击“巴嘎”……

  “他们一夜间成为一群非常悲凉的‘历史的孤儿’。他们的身份到底是什么,他们不清楚。在身份和文化的归宿上,他们到死都走得不清不白。”吴念真说。

  父亲因身患尘肺病,不堪病痛折磨,最终从医院5楼的加护病房跳下。他生前最大的愿望便是去日本看富士山和皇宫。多年后,吴念真带着父亲的照片和骨灰上了飞机,衬着舷窗外的夕阳,完成了他的遗愿。

  “许多人都说‘你那个多桑好像我爸爸’、‘好像我祖父’,可见我没有错。我可能真的把台湾一代人稍微留下来,让他们的子孙们看到了。”

  重要的是让人获得安慰

  轰烈的新电影运动,在1990年代后期逐渐开始衰落。吴念真的解释颇耐人寻味:台湾新电影运动的发生,几乎是靠着一帮走得太快的人;而台湾观众,至今也没赶上他们的脚步。

  他用另一部从生命记忆里挖掘出土的影片,对电影生涯作了一个暂时了结。

  1950年代,台湾南部经常举行军事演习。一次新演习来临之前,军方代表告知村民:演习会造成一定作物损失,不过不用担心,政府会给予补偿。片中的主人公也是一位父亲。村民们找父亲拿主意,他告诉大家:这次是和美军联合军演,政府可以相信。

  演习的规模超过预期,一整座山的琼麻在连天炮火过后几乎荡然无存。村民大失所望,父亲遭受千夫所指。为弥补损失,村民开始混入美军驻地偷窃。在多次被母亲斥为无能后,父亲放弃颜面,偷回两口大铁箱。众人皆惊,打开一看,竟然是两具美军尸体……

  探讨完日据时代之后,吴念真关注的是台湾的另一大社会特征:美国文化的强势入侵。电影主人公的原型是他同班同学的父亲,这一段原本出现在《恋恋风尘》的剧本中,被侯孝贤舍弃后,成了吴念真迄今最后一部导演作品《太平天国》。

  “台湾跟美国的关系不言而喻,很多政府官员都是留美回来。这里常常不自觉地就让美国文化长驱而入。”吴念真还发现,自己从事的行业也被好莱坞“打得乱七八糟”。1996年在威尼斯,他看到意大利电影院几乎没有了本国电影。“再看看我们台湾,更是如此。大量传媒工具很快兴起,而电影又费钱,又花时间。它到底是不是最好的一种表达?”

  吴念真没有答案,他选择新的尝试。

  离开电影之后他担任主持,制作了一档电视节目《台湾念真情》,讲述岛内那些被遗忘的地方和行业。2001年他又从电视转到舞台,制作了《人间条件》首部曲《青春小鸟》。到今年推出《一样的月光》,十年荏苒,他一共拿出了6部继续讲述台湾人生活和历史的舞台作品。据台媒介绍,仅《人间条件》四部曲便创造票房超过1.5亿元新台币。

  “我常常讲,我不是搞艺术的。艺术,让别人去做,我只负责转述和沟通。”在吴念真看来,选择哪种媒介不重要,重要的是所有创作一定要能够与人沟通,并且让人获得安慰。

  2010年,台湾歌手江蕙举行演唱会,吴念真应邀为其中一组女性歌曲拍摄一部5分钟的前奏短片,他操起家乡方言担任了旁白。片中,农妇在稻田打药水。他问,“你先生为何不帮你?”农妇答,“他在忙。” “他在忙什么?”“他在树下泡茶谯(责备)政府。”一位年轻母亲在家人吃完饭后来到饭桌前,夹起残羹冷炙中的一片鱼尾,儿子问:“妈妈你喜欢吃鱼尾巴?我长大以后买鱼尾巴给你吃好吗?”母亲微笑:“谢谢。”

  吴念真所有的创作,都好似他的新书《这些人,那些事》。他的作品,无论文字、影像、舞台,都像一本散落在台湾本土的民间相册,打开每一页,都能看到一个又一个鲜活的台湾面孔。

  “台湾在经历了经济高速发展以后,现在已经开始变得平和。以前追求高速消费,现在只在乎三样:家庭、道德和健康。”吴念真说。

  我问他,大陆是否正在经历台湾曾经经历的。他说:“每个地区都有自己的问题,这个地方的所有人,当他们发现不知道明天在哪里的时候,他们需要找一个新的方向。只是这种力量的凝结,要靠很多人在一起。”

  外面有风吹过,透过落地玻璃,我看到一墙之隔的竹林摇曳起来。我和他都没有说话。

  这一幕,让我回到了《恋恋风尘》的结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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