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苏州评话里的水浒:肖像和人性
学者从“运河文化”的传载来解释水浒故事从山东一带流传到江南的原因。
扬州评话里的“水浒”最著名的有四个十回,分别是“武十回”、“宋十回”、“石十回”和“卢十回”,评话大家王少堂所讲的这四个十回流传了下来,仅仅“武十回”整理出来就有140万字。有趣的是,多数评话艺人没有读过《水浒传》,他们仅仅是根据口耳相传的方式去了解水浒。
而苏州评话的大家吴君玉则能够讲全本水浒,不过也以武松为主。在评话艺人们看来,他们的水浒故事能流传下来哪一段,或者哪个人物,靠的可不是施耐庵的母本,而是各时代艺术家的看家能耐。
主笔◎王恺
扬州评话:武松为大
王少堂的“武松打虎”足足讲了4万多字,最夸张的段落是这样的:此时此刻,这只老虎已经饿了6天了,看到这个大汉来了,老虎高兴啊,高兴成什么样子?就像个6天没吃饭的人看到一只刚出笼的蟹黄汤包。讲到这里,听众们笑起来了,都是扬州人,知道刚出笼的蟹黄汤包的诱人。
王少堂且不讲老虎,串到蟹黄汤包上,说起了汤包的典故,没有油,可是烫啊,能烫到人的屁股。下面人好奇了,还能烫到屁股?王少堂就说,扑上去的人吃了一口啊,烫啊;旁边人说快吐出来,舍不得;香,太好吃了;剩下的一半更舍不得丢下,举在手里,结果滚热的汤顺着手流啊,一直流到屁股上。这是典型的扬州评话的闲笔,打虎一段之所有能讲这么长,就因为闲笔俯拾即是。不过即使是闲笔,也是有作用的,善于联想的听客已经明白,武松就像那个烫了人的包子,老虎注定是要吃亏的了。
武松在王少堂的口中,不拿哨棒,全靠两只手把老虎打死,解放后帮助民间老艺人整理成果,整理组的专家告诉王少堂,武松手里有截哨棒,打过去的时候,一下子断了,把武松酒吓醒了不少。可是王少堂说,我不会说啊,我一向讲的就是没有哨棒的,大家这才知道王少堂并没怎么看过原著。
专家着急了,说你加上不就完了?后来王少堂是费尽了气力才加上这段,改的仍然是妙趣横生,不是打断了哨棒,而是老虎咬断了哨棒。为什么费尽了力气才能加上?王少堂的第四代传人,扬州评话当今的代表人物马伟告诉我,因为王少堂的书非常严整,尤其是水浒中随时会讲到的武功招术,基本严丝合缝。他告诉我一个真实故事,有位武师听王少堂讲水浒,一招一式都没有错处,于是趁王少堂下台走过他身边时,突然一击,本以为王少堂会就地一还,没想到老先生直接摔倒,他压根儿没有任何武术根基,之所以能说,就因为观察仔细。一直到现在,他按照老先生的本子去给扬州武师们讲,大家都觉得没什么不妥。
马伟说,扬州评话里全是包袱,这些包袱有些很简单:比如说到宋江,他现在会随口一句,他的职位相当于现在的市政府秘书长,包个二奶没什么了不起。不过更多的包袱没这么简单,老艺人口传心授的包袱传授的是古老的知识,还留下很多伏笔。
说到潘金莲,老艺人会分析,水浒里面的女人偷情有四种类型,潘金莲就是“痴呆偷”,和潘巧云、贾玉娇不尽相同。潘金莲看到西门庆,是真心觉得此人可以依靠,爱上了西门庆,并且忠心耿耿帮他杀人,可谓痴极。而卢俊义的老婆贾玉娇则是另外一种类型,是“泼辣偷”,卢俊义又英俊,又有钱,而且武功傍身,实在没理由去偷情,可是贾玉娇就是泼悍,且反应机敏,在被发现后,立刻对卢俊义破口大骂,指着他鼻子说:我就是要给你戴绿帽子,你杀掉我好了。其实就是已知必死,索性大骂少受罪。分析水浒中的女人偷情类型往往能讲一小时,可是听客们乐此不疲。“其实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水浒故事大家都太清楚,无法以情节取胜,只能让说书先生自己发挥人情世故。”
注重人情世故和环境铺垫,所以,一些杀气很重的场面也能被处理得非常复杂。比如说武松去杀西门庆,王少堂不讲怎么杀人,先讲周围环境,桥上如何,楼周围如何,噔噔噔三步上到楼梯上,武松抬眼一望,眼神正和西门庆对上,然后上到七步楼梯,如何一个大步就把西门庆周围的那些武师吓走。马伟还记得自己学习这段的时候,老师惠兆龙总觉得他学得不到位,于是让他去扬州何园的蝴蝶楼看看,说是斗杀西门庆的狮子楼,就是王少堂先生按照蝴蝶楼来设计的。马伟去了那里,果然丝毫不差,七步上到楼上,可以想象武松把对手打下来的时候是如何“哐啷啷啷啐”的。楼下有阴沟,正是西门庆跳下来的时候跌了一跤的所在,去到那里,现场的感觉就全有了。
王少堂的水浒虽是讲宋末故事,可是环境和小人物其实全部是清末明初扬州的风情。马伟说,他对此感触很深,还拿武松杀西门庆为例子,武松将西门庆打将下来的时候,楼下几个正在剁“葵花大斩肉”的厨师吓慌了,弃案而逃。“山东哪里有什么大斩肉?”
王少堂太喜欢武松,塑造了一个完人,唯一缺点就是有点好酒,气性大,可也属于英雄之习性。按照现代眼光看,这个人物反而没缺点,没缺点就没有烟火气,“很不像真人”。
王少堂所留下的四个水浒十回全部有这样的特点,武松、宋江、卢俊义和石秀都像串场人物,性格不十分突出。“就像是主持人,性格还不如小人物鲜明。”西门庆甚至都描绘得比武松要详尽:“武松来杀他,周围请来护院的武师们逃得一干二净,可是他并没有逃跑,武松上到三阶楼梯看见他了,他不慌张,把眼睛一瞪,手里扇子照样摇着,非常有狠劲。”这种性格,早在前面的武松回家章节里就有显露,此处是前后呼应。武松敲门,正在楼上喝酒的西门庆本来不想避开,他帽翅一动,两个眼珠一横,可是他用头顶开窗户,看到楼下高大凶猛的武松的时候,才表示自己暂时避避,后会有期。由潘金莲装哭,换上孝鞋去应付。
再说到潘金莲,她是“痴呆”到了临死的那刻,武松要杀她,邻居们劝来劝去,武松说,好吧,让她磕八个响头就放过她,其实是要等邻居走了再杀她。她还真相信了,当得知还是要杀她的时候,她才痛哭,说自己被和西门庆的“宿缘”所误,武松听到此大怒,一刀砍杀了她。
王少堂先生最流行的就是四个十回,本来扬州评话里面还有林十回和鲁十回的,分别讲林冲和鲁智深的,可是因为王少堂的四个十回太著名了,同时代其他的水浒评话就都没有流传下来。四个十回中,又以武松最出色。“环环相扣,每一节都出彩。”一直到现在,参加比赛的时候,马伟说他只要讲起武松,一定会得奖。
相比之下,石秀的故事就显得不搭浆,不够严密,宋江的故事也是如此,里面有一些精彩段落倒是常讲,可是讲的不是宋江,还是群像。比如最著名的宋江折子是“混城”,即宋江被抓后,梁山好汉如何一一扮演成各种角色,混进城里。“讲了36个行当,其实就是晚清扬州各个行当的集大成,往往一天书说下来,只能讲一个行当,有的行当甚至要说上两天。”如李俊装成了拔牙医生,正好看门的兵丁想免费拔牙,李俊不会啊,怎么办?硬上,告诉另外两个兵士,拔后这个兵肯定会特别开心,会大叫大跳嚷上半天,但是拔的时候要按住他。果然,一拔之下,6个牙一起拔脱,这个兵大叫大跳起来,“听客们开心死了”。
王少堂的水浒讲究“子母扣”,意思是前后有照应:李逵劫法场时,从窗户跳下来,手持鱼尾板斧,大喊道,劫法场来啦。这时候,评话先生一定会说一句,金圣叹批的:“此人天真烂漫,明明是斧,喊什么刀。”讲到后面的石秀劫法场,推开窗户跳下的石秀大喊的是:“梁山泊众英雄好汉在此。”其实只有他一人,这时候说书先生又会讲:金圣叹批的,“胆大心细”。然后举出前面李逵的例子来呼应。
马伟也这么讲,不过他真不知道金圣叹是不是这么批的,因为没看过水浒,也没有看过金圣叹的批文。“我们传下来的东西已经够丰富了,宋十回也有160万字,石十回和卢十回都有70多万字。我还记得初中毕业进了曲艺团,跟着老师出场子,早上他讲,我在下面背,晚上他考察我背诵的结果,没稿本也没录音,可是记得特别牢。丹麦有个学者研究扬州评话,总结说我们这种学习办法其实特科学。”
极其重细节和繁复,马伟他们心目中的水浒也就是这样的。以至于他看到电视剧《水浒传》的时候非常吃惊:“也太粗枝大叶了。”
市井水浒:晚清扬州小人物群相
王少堂有“活王婆”之称,马伟学他说王婆的模样,奸猾而又滑稽。两个手抄起来放在怀里,走在路上看热闹,有什么事情,都把眼睛一横一邪说:我早晓得了呀。“坏就坏在这里,早就晓得,怎么不说呢?”马伟说,王少堂模仿的是当年扬州街头的市井人物,惟妙惟肖。王派水浒里面,英雄人物常常不如小人物出彩,大概是因为英雄很难和市井人物套上套。
“很多小人物特别出彩,其实就像晚清已经衰落的扬州城里的众生,无所事事,有点小奸小滑,不是坏人,但是肯定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斗杀西门庆”一场里,这种小人物纷纷登场,把场面烘托得越发好看:首先是狮子楼的老板,这是个爱生气的老板,特别有“下床气”,看什么都不顺眼,桌子椅子茶壶看什么就骂什么,不是因为生意不好,而是生意太好,他太累,所以很爱发作。嫌弃帮工在楼梯下面斩肉的声音太大,先是破口大骂了他们,然后泡壶茶,又嫌茶不烫。16岁的小伙计唐去病上楼,看见大个子武松冲上了楼,他眼睛不好,潘金莲的头被武松挂在腰间,先是没看清楚,看清楚后就大舌头了。结果爱生气的老板听见口上哐当哐当响起来,一边往楼梯上走,一边冲小伙计叫骂,可是硬着舌头的小伙计怎么也说不清楚。
而楼上也正热闹,西门庆请来的护卫本来都在吹牛,说武松来了让他没好果子吃,几个人为了争宠还打起来。可是真看到杀气腾腾的武松,护卫们都怂了,想想,二钱银子一天的工钱不该是拼命的价格,而且今天才拿第一天的工钱,索性逃吧,于是作鸟兽散。在王派水浒里,细节非常丰富。杀西门庆这天是四月十六,账房先生因为害怕,手一直抖个不停,把账也记糊掉了,过后几天来算账的客人们,问十六号那天吃了多少钱啊?先生只能回答,不知道,没有账了。这种描写非常有周星驰电影的风格,马伟说,他们去看周星驰喜剧电影的时候,也有这种熟悉感。
武松在飞云浦所杀的两名解差王洪、王亮的故事也非常生动。在王少堂的水浒里,这两名解差心理活动之复杂,足足可以讲上几天,先是王洪想这是施恩的关系,肯定有钱送,所以对武松还比较客气。可是没多一会,就有人来把他请去喝茶了,实际是想杀害武松的人来送钱,说是先给50两,掌握了生杀大权的王洪回来后就变了脸色,觉得武松应该对自己害怕才对,可是武松不明所以,表示自己过些时候会拿钱给他,解差不必苛刻。王洪更生气,说你还坐在这里干吗?莫非你还要我请你吃早饭不成?武松觉得也没什么,这时候没眼色的小二上了6笼36个包子,个子大的武松不知不觉吃完了,最后还多吃了18个,付钱的王大爷心中仇恨,杀心已起。王亮心中也不痛快,因为哥哥说请武松吃饭,需要他分摊。说书先生不忘记交代,小伙计要这54个包子钱两很对,因为王洪、王亮两位大爷一去就不复返了。
在路上,三人的心理斗争更复杂,王洪一棒打向武松,武松轻轻一动,棒落空,就把他制住,可是武松想了想觉得不能杀,于是装出喝醉的样子道歉。而王洪还是不明白,又为事成后能到手的另外50两银子牵肠挂肚,纠缠不清。三人的肚皮官司,甚至比武打场面要好听多了。
小人物的描绘之生动,导致武松的回目中,甚至出现了在原著中完全没有出现的重要人物,例如康文,这是在蒋门神被殴打后,施恩请来为武松辩护罪名的一名老书办,王派水浒中,“康文辩罪”是专门的独立一回。老书办康文与张都监辩护的一段回目非常重要,老书办也取材自扬州市井,是当时扬州文人的肖像写真,非常老道,爱钱,心地不算善良,可是口才辩给,出来就咳嗽几声,对张都监明褒暗讽,又句句在理。这是当地听众非常喜欢听的一大回目,因为可以享受同人物辩论的乐趣,简称“文书”。在马伟印象中,水浒中充斥拿钱办事的小人物,都很像扬州人,甚至今天的扬州人身上还有这种影子。给他钱的时候,说不要不要,给兄弟办事还要钱?可是对方再一塞,说不拿就是嫌少的时候,他已经把钱装在口袋里,心里想着:“哈哈,银子挨着肚皮,真爽。”
之所以小人物塑造生动,马伟觉得,还是王少堂善学习。他讲了一个真实的故事给我听:王少堂给青帮一个头目竺仁氏讲吴用给卢俊义算命批命书的故事,讲完了大段,竺仁氏说你讲得很好,不过还有瑕疵,就是命书不够准确。王少堂赶紧求教,原来竺仁氏是当时的大相学家。王少堂就拿出300大洋,求竺仁氏为之重新批命书,竺仁氏拒绝收钱,不过还是为800年前的卢俊义批了一个命书。“为什么王派水浒好听?特别细腻传神?就连这种说功书大家都赶来听,因为所有的细节都有来历。”
王少堂于1967年1月23日去世,他的评话老舍听过,说最赞赏的除了故事,还有他语言中的音乐性。觉得他说书的节奏,完全就是一段段复杂的乐曲。
苏州评话水浒中的现代人性
在苏州评话界里流传着这么一句话:“若要苦,说水浒。”“水浒”是各种评话里最不好讲的,吴君玉先生的儿子吴新伯也是水浒名家,他听父亲说过,早年说“水浒”,生意肯定不好。行话叫做“盆景书”,每一回目说完就完了。就拿最著名的武松回目来说,没有悬念,今天“杀嫂”,明天杀“西门庆”,后天打“蒋门神”,故事都是熟悉的,毫无关子。靠什么来拉听客?完全就是个人表演的魅力了。
苏州评话到了解放前后发展到了鼎盛阶段。不过当时的水浒在众人表演中非常分散,有人擅长说宋江的“闹江州”,同样是浔阳楼上题反诗那段;有的人擅长说整个“宋十回”,从“智取生辰刚”讲起,一直到反上梁山。每个人物都是分散的,这和扬州评话很相像,可是又有一点不像,就是“主要人物一定是主要人物”,一点不会分散到旁边的小人物身上。这和苏州评话擅长做人物分析有关系,特别是主角,要用各种手段让他丰满起来,“一点都不能含糊”。
吴君玉说的武松非常有情感,特别是中年后讲,添加进去很多人生况味。本来武松是个草莽豪杰,爱打抱不平,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之类,可是在他这里,却成为一个极重感情,层层递进式的人物。武松去杀西门庆,走在十字桥头,忽然眼睛一花,恍惚看见哥哥从那端走来,他不仅回忆起小时候哥哥挑着担子带他卖烧饼的情形,前面是烧饼,后面是他,担子里的武松不吃烧饼,要吃奶,哥哥就四处寻觅,看见有妇人正喂奶,就赶紧用烧饼去换几口奶吃。可是一转眼,他发现自己是幻觉,哥哥已经不在了。顿时眼泪流出,双眼模糊,这个段落是为了和武松的一句话呼应:随便什么人欺负我可以,要欺负我哥哥,绝对不能。而这句话,又是为了和武松杀嫂的段落呼应。
过去评话叫“开讲”,非常注意评的成分,所以讲潘金莲,就不是光一句“淫妇”就解决了。吴君玉会评论潘金莲的人生,不是简单用概念去解决:前半人生,其人可悯,甚至可爱,不嫁有钱有势的张大户,宁愿被打发出门,可是被嫁给清河县著名的难看的武大郎,却非所愿:各位老听客,要是你们的女儿嫁给这么个人,你们怎么想啊?吴君玉启发了一下。
武松激发了潘金莲埋藏多年的欲望,但这是不可能的,适逢西门庆出现,潘金莲也就是这时候开始为自己挖掘了坟墓。“杀嫂”的时候,很多人觉得潘金莲值得同情,面对武松,潘金莲是个明显的弱者,她苦苦哀求,问什么回答什么,当武松知道是潘金莲亲手下的砒霜的时候,杀心已决,一命换一命的意识主宰了他。武松说:要是西门庆放的砒霜,我都饶了你,可是你放了砒霜,又用枕头闷死我哥哥,谁害了我哥哥,我一定要杀了他,这时候听客也觉得场景的合理性了。
在吴君玉的塑造中,武松和梁山好汉都没有缺点,就拿武松中的过场人物孔家庄的孔明、孔亮来说,武松路过当地,和他们发生冲突,这两位都有明显的缺点,“类似恶霸”,可是他们最后都上了梁山,也是两条好汉,所以吴君玉就给他们安插了一段身世:两个人母亲早逝,父亲孔太公爱若珍宝,结果两位就养成了霸王脾气,加上在当地有权有势,谁顺着他们,有了困难,一定会得到周济;谁要逆其脾气,就有好果子了。这样一来,他们和武松动手也有了合理解释。
没有缺点,不一定就没有性格递进,武松的性格就是明证。本来武松是个有仇必报的好汉,杀气很重,可是大闹快活林的时候,他比之斗杀西门庆的时候已经成熟多了,打倒了蒋门神,他举起拳头正待要追打时候,突然想起几件事情:第一是朝廷腐败,打死一个蒋门神,还有无数的替代品出现,自己也杀不了这许多的恶霸。第二是自己本为施恩报仇而来,打死了蒋门神,自己可以走为上,可是施家就免不了灾祸了。就在这么想的时候,他缓缓放下了拳头。比之早先性格有了改变。
“大闹飞云浦”后,武松的性格又多了决绝因素。他明白自己哪怕不惹人,这些人也不会放过他,所以在“血溅鸳鸯楼”的时候,他下手又变得无情起来,已经抛弃了幻想。杀完人后,他特意题字:杀人者,打虎武松是也。这一段,吴君玉的解释系统和扬州评话完全不同,王派水浒是开玩笑,说武松是文盲,所以写了者,又写是也,拖沓重复。而吴君玉凸显的是武松的成熟,武松已经看透了社会,不会像过去那样去自首了。可是杀了类似“警察总队队长”这样的大人物,他一走,满城会搜索凶手,无辜者被顶罪的可能性很大,所以特意写上名号,还加了定语“打虎者”,避免重名者无妄获罪。
除了这些性格描绘,吴君玉还给武松增加了一段朦胧的感情,过去评话讲到武松断臂都很简单,就是说他拉了一下张都监家的玉兰,近了女色,所以后来会断臂。可是吴君玉说得非常详细:玉兰本姓韩,父母开小旅店为生,张都监当年本是强盗,火并后落难逃进小店,向玉兰父母忏悔后获得收留。当年的玉兰还是小女孩,什么都不懂,所以根本不知道张都监后来杀害自己父亲,霸占自己母亲的事情,只当张都监是好人。
母亲等玉兰长大了,告诉她真相后跳河自尽,玉兰一心报仇,正好武松出现,她受命敬酒,其实那时候心中已经有了朦胧希望。没想到武松喝多了酒被陷害,所以她追悔莫急,特意在夜间敬香,祈祷早日报仇,并祝愿武松平安出狱,这段评话借鉴了苏州弹词的典型特征:夜半烧香诉说心情,又叫“大书小说”,不过吴君玉在里面加上了电影画面感,此刻武松走到玉兰后面,不明白真相的他本待一刀砍下,突然听到玉兰祝祷自己平安,那刀一松一拖,划到了地面的枯叶上,轻轻一声,玉兰回头,发现武松后诉说真情,武松得知真相后,让她稍等,杀完张都监全家后带她远走高飞。
杀完人后,武松已经走不动路了,追兵已到,本来心怀希望的玉兰见情景不好,骗武松转过头去的时候,一头撞死在假山上,武松手一抓,你何必如此啊,这也是他搂了玉兰一把的原因。比起从前迷信的说法,这段情感猛然结束,很现代。
电影话剧手法的使用
苏州评话水浒成型晚,晚有晚的好处,就是吸收了很多电影话剧中才用到的表现手法。包括人物的情感故事,很多都出于吴君玉的创造:比如武松除了和玉兰的朦胧感情外,和孙二娘还有很深的姐弟情。两人在十字坡打斗后彼此钦佩,武松离开时候,孙二娘特意给他准备了30两银子,还有两套衣服,和张青拜把子后,孙二娘也挤上来拜了把子,她是真心把武松当一个可爱的小弟。
武松杀了张都监全家后再往十字坡,张青说:兄弟啊,你这次的祸可是闯大了。孙二娘冲上前,二话不说,把张青大骂一顿。她说武松自己知道祸事很大,也害怕连累我们,可还是来了,武松要不是无地可去,万万不会再来,你此刻这么一说,不就是让他走上绝路?这么一骂,特别能显示孙二娘和武松之间感情的重要,有惺惺相惜感。吴君玉这时候加上了一句话:各位以为男女之情很容易走偏,可是孙二娘和武松可就真是干干净净的男女之情啊。
评话讲究故事越复杂越好,“关子毒如砒霜”,吸引听客每天都来。不过水浒实在深入人心,什么故事大家都知道结果,吴君玉只能靠自己的讲法。一段“闹江州”很能体现他的艺术特色,本来就是宋江一个人在楼头喝闷酒,心情复杂所以题了反诗的故事,按照一般讲法,基本会讲死,可是却成为苏州评话水浒里的代表作。
宋江喝着闷酒,推窗一看,风狂雨骤,江上白帆尽皆归岸,这时候他用了一大段景物描写来说风雨之势,是为了突出后面的情节:就在众船归岸之时,江边有一艘小船还在行进,一个女子掌舵,岸边老人和孩子拉纤冒着风雨前行。宋江此时看见这个情景,想来必定是丈夫去世,家中老少拉着“花石纲”赶路,因此特别心酸,这时候吴君玉仿佛配音式地唱了一段拉纤的谣曲,特别空灵,可是效果很好。讲到这里加上这段唱,绝对不是为了炫技,而是为了烘托气氛,很多人说听到这里,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吴新伯遗憾的是,自己的嗓子没父亲好,每次讲到这里,都只能哼几句。
大雨还在下,店小二过来关窗,宋江心情还未平复,店小二点灯上来,只见灯花一跳一跳,宋江在灯花里看到了阎婆惜的面孔,他不由更加悲愤。“你怎么来了?你还嫌弃害我害得不够?”这时候他又回转到和她相处的回忆中,交代了他对命运不公的反思。这些都是为了给他写反诗做铺垫,吴君玉喜欢京剧“麒派”,在讲到这段的时候,会学习麒麟童的做工,笔砚拿来,题诗一首,然后把手中扇子做笔,往身后一抛,那扇子再顺着大幕落在地上,宋江满腔之悲愤沮丧,全部在这里了。
吴君玉早年说的是《包公案》,可是包公故事中,官场酬措情节太多,他自己性格关系不大,所以选择了水浒,不仅和苏州评话的一些大家学习,也去了扬州和王少堂学习,但是他按照苏州评话的规则将之一一改造过来。27岁他被打为“右派”,“文革”时候又被关了几年,“文革”后重新讲水浒,加入了很多自己疾恶如仇的人生态度,所有的反上梁山的英雄他都是真心崇拜,也因此更受观众欢迎。
苏州弹词里有几段经典的关于林冲的唱段流传很广。比如张鉴庭的唱段:林冲岳父误会了林娘子的“误责贞娘”;蒋月泉的唱段:林冲在草料场边上落寞喝酒的“酒店”。这些都是韵味十足的名段。吴新伯向我解释,林冲这个人物在苏州弹词系统里并没有建立起来,因为那只是个急就章,各位名家50年代在文化广场表演用的,可是因为弹词名家们功力非凡,都在小小的段落里展现了自己的功底,所以唱段都特别有味,流传很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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