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建伟
不告诉你哪儿有危险
我曾经每天面临各式各样的权力,这留给我的遗产,就是一种骨子里最深的反秩序的东西,对一致性的天然的免疫力
本刊记者 李乃清 发自上海
蔡国强曾开玩笑说,汪建伟是中国改革开放以来“当代艺术的活化石”。
最初他以“主流得一塌糊涂”的油画闻名,随后转向当代性更强的媒介,“一步也没落下”地实践了装置、影像、戏剧、行为等各种手法。多年来,“好学”的汪建伟尝试综合各种学科与不同媒介创造新的艺术语言,在作品中投射了他对现实世界的警觉,其先锋性受到诸多重量级国际大展的关注。
今年4至6月,汪建伟的大型多媒体个展《黄灯》在北京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展出,作品以4大章节呈现,每隔十几天,展厅空间和内容便会进行替换:8台投影仪多角度投放所建立的视觉场;由相互连接的篮球网和上千篮球组成的互动装置;一系列综合材料构成的动力循环系统;以及一个“物理上不可能存在的空间”。
很多人眼里,这个长得有点像梁家辉的艺术家,复杂、深奥、爱玩概念、好哲学化表述:“黄灯同时面对两个正确性的敌人——对绿灯正确性的终止;对红灯正确性的否定,它在使双方的惟一性丧失的同时获得自身的位置——中间状态的合法。”汪建伟说。他企图建立一种矛盾与纠结的现场,令事物总处于允许与禁止、主动与被动的过程中,“《黄灯》给出我们身处的这个社会比较准确的一种状态,这种非常混杂的矛盾是前所未有的。”
不但完成了作品,还有100斤粮食收益
1984年,汪建伟的油画《亲爱的妈妈》获得第6届全国美展金奖,他向记者回顾了那幅标题极具歌颂意味的成名作,“这是文革真实的故事。我18岁当兵第一次演练,下午挖的战壕,凌晨3点开始演练,这期间你在战壕里根本不能动,我惟一的世界就是看天数星星,回去就跟家人写信,那个时候就是熬!当时的标准是革命现实主义,艺术源于生活,我觉得这就是我的生活,那幅画里就是一个人坐在那里写信,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赢得官方最高荣誉后没几年,他却放弃了架上绘画。“‘装置艺术’这个词是郑胜天回国后最早带给我的,此后认识了杜尚,才知道原来现成品可以作为艺术材料;接触到博伊斯后才发现,人本身是可以作为材料的!我学了十几年,在一个以技术为王的国度得了金奖,这都是在封闭空间达成的。当我得知装置这个词时,那个封闭的体制就毫无意义了。可以说,我是中国惟一一个在那个体制里达到这样的高度、但把它变得毫无意义的人。”
“85新潮美术”如火如荼时,汪建伟并没参与其中。和那些手捧画册的美院学生不同,他一头扎进了福柯、阿尔都塞、布尔迪厄等人的著作中。浙江美院油画系修研时的阅读,直接影响了他日后的创作。期间,他的兴趣突然转向高中时自己最拒绝的科学,在中华书局旧书摊上,他发现了一块多钱待处理的《大脑设计》。“这个题目非常吸引我,在艺术史里没见过。我第一次感觉到,如果你不回避艺术也是人类全部知识的一部分,那就应该回到另一个逻辑上:为什么不能使用人类的全部知识来思考艺术问题?这是我一个革命性的原点。”
90年代,他首先尝试装置实验,制作出《文件-事件》等奇怪的物品。“《文件-事件》完全用程序来传递情绪,第一,我认为是不是一定要用看才能呈现艺术?第二,所有材料都有象征意义。2003年日本人出版了我的作品,已经是十几年后了,他们很惊叹,中国竟然有这种作品。”
1994年,汪建伟完成了著名的实验性艺术项目《循环•种植》。他回到自己插队的地方,与当地农民签了一个协议:农民拿出一亩地作试验田,由他提供新品种的种子,农民负责播种,风险与收益由双方共同承担。结果试验田亩产800斤,比当地最高亩产还多了100斤。汪建伟和那个农民把收成分成4份,交公粮、留种、农民的口粮、自己的收成。整个种植过程他用傻瓜相机记录下来,探讨以他的“艺术家身份”进入其他领域时所产生的新的关系。
彼时,当代艺术刚从80年代末的巨大震惊中醒来,开始以一种玩世泼皮的姿态坚持自己的观点,而汪建伟却莫名其妙地选择了逃离。有人问他,“老汪,你说实话,这到底是想做什么?”他说,“种地啊。”十几年后他得意地说,“我不但完成了自己的实验作品,还有了100斤粮食的收益!我的成功就是把这种实验在一个整体大环境中实现了。”
知道可以做什么,比做成什么还重要
2000年的《屏风》中,汪建伟植入《韩熙载夜宴图》的历史文本,希望用“剧场”这种虚拟空间来展示窥视与被窥视之间的某种权力关系,“1000年前一个皇帝让一个艺术家去窥探他人,1000年后,在我周围经常会有一个领导让人去窥探别人,这个情况现在还存在。在这1000年的整个过程中,我相信艺术家和社会的关系永远是不协调的。”
那年,他还在柏林创作了《隐蔽的墙》,邀请两百多位德国志愿者共唱《国际歌》,“这个作品的设计就是在展览的大厅拦一堵墙,一边一个开幕式,双方共同开始,分秒不差,然后两边的开幕式同时用投影仪实况并置在这堵墙上。实际上还是延续‘剧场’的概念,哪些是公开的,哪些是遮挡的?”
今年的作品《黄灯》中,“墙”的概念再次出现。在第一章《用赝品等待》中,汪建伟设了4堵视频墙。“1.9米的高度是我反复试验出来的。暧昧的是,你不知道有没有危险。当影像投射在上面时,1.6米的人穿过它也会自动低下头。什么是最危险的?就是‘黄灯’的风险地带,它不告诉你哪个地方有危险存在,这可能是我们现在身处的这个社会真实的状态。”
第二章《“我们知道我们在做什么……”》的标题源于《圣经》,“因为我记得那个场面是当耶稣被吊在十字架上时,他请上帝宽恕他们,因为他们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但我觉得今天变过来了,他仍被吊在那儿,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展览中,24块篮板窝成的“边沁之圆”颇受注目,无论观众站哪儿,都有种被围观的感觉,汪建伟借此引入边沁“圆形监狱”的概念,(英国哲学家边沁用28年时间设计的全景式监狱,一个监视者就可以监视所有犯人,犯人无法确定他们是否被监视,在心理上形成“自我监禁”)展览期间,他写下这么一条微博——“知道也许就是监禁。”
除了24块篮板构成的“斗兽场”,还有供观众参与微调的1000个篮球:“我大量地把体育作为一个符号拉进日常生活,是因为我们觉得体育是非常合法的理由,对我们进行一种‘更高’、‘更快’的身体规划……我们常说体育无政治,其实最大的政治就是体育。”
第三章《内战》由1949年后到改革开放前的旧家具搭建而成。“这些家具和中国自己的传统制造工艺没有任何关系,和西方设计、现代化工业生产也没关系。当时周总理有句话:节约、适用,在可能的条件下注重美观。实际上这是上世纪60年代国际工业设计很重要的一个极简主义的纲领,在中国它恰恰是在政治背景下产生的。”2008年,汪建伟曾用这批家具完成大型装置《隔离》:用四百多个旧柜子搭建了一个第三国际纪念碑式的“塔特林塔”,这是上世纪20年代共产国际挑战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一个理想模型,其建造的高度要超过资本主义的象征艾菲尔铁塔,之后因造价问题未建,永远保持在模型状态。
阐述和追忆中,汪建伟常强调两个词——“怀疑”和“选择”,这与他早年插队、当兵的经历不无相关。“77年恢复高考,78年最后一批下乡,我就是。当时不知道人生是什么状态,读到王小波的《黄金时代》,他说看到太阳落山,突然有种感觉叫寂寞,打稻时节只能坐房檐下等雨停,没有电视没有报纸。他让我突然明白了这种感受,于是就开始画画,今天看来那就是抵抗无聊。当时没得选择,回城当工人或去一个你完全不知道的地方当兵,我就去部队了,让我画了6年的军事地图,甚至半夜里把你拉到一个地方让你画作战图,根据准确度来评定你的表现……这些经历都是没得选择的。离开部队后,最大的改变就是可以读书,我能选择读什么书了,当时还去图书馆偷偷把画册带回家,临摹了大量塞尚的作品,才知道那是拥有选择的快乐。现在,当我知道明天可以选择做什么时,这个甚至比做成什么还重要。”
汪建伟概括道,“我曾经每天面临各式各样的权力,这留给我的遗产,就是一种骨子里最深的反秩序的东西,对一致性的天然的免疫力。”
(感谢民生现代美术馆于晓芹协助联络,实习记者王杨卡佳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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