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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崛起:谋求不正当生活来源都投入会党山堂

http://www.sina.com.cn  2011年09月26日16:04  新华社-瞭望东方周刊

  贩夫走卒、散兵游勇、星相医卜,以及那些谋求不正当生活来源的盗匪和家业衰败的地主,都投入会党的山堂,借此呼朋引类,互援互助

  文/ 庄秋水

  追捕天地会

  1786年,乾隆五十一年,皇帝接到了一份奏折。

  福建陆路提督任承恩奏请,他要亲自赴台湾镇压新近发生的民变。之前,闽浙总督已经调派福建水师提督黄仕简率三千人马渡海平乱。此时,乾隆已经平定大小金川、准噶尔和回部等内乱,这位皇帝正处于一个帝王所能达到的事业“顶峰”,对台湾小小的叛乱,他颇不以为然,“岂有两提督往办一匪类之理!若不诚是巧诈,若诚是至愚!”因此,当福建巡抚徐嗣曾未同闽浙总督谘商,便命令闽安协副将徐鼎士率兵赴台,这种“越制”行为受到乾隆的严厉训斥。

  然而,他未曾想到,水陆两路提督同时抵台平乱,竟然持续经年,任承恩和黄仕简因贻误军机被革职拿问。最终,他不得不调陕甘总督福康安以“钦差协办大学士”身份,统领湖广、四川、广西、贵州等省号称十万(实际上为六万)大军,登台作战,这场耗费了一千万两白银军饷的战争方告终结。乾隆更不曾想到的是,在平乱过程中,官员们从被擒获的民变首领杨振国、林爽文和庄大田等人的供状里,第一次发现了“天地会”。

  如此这般的镀金时代,居然存在着一个不为官府所知的秘密社会,且已有二十多年之久!

  台湾“林爽文事变”发生在乾隆五十一年的十一月,副元帅杨振国十二月便被俘获,正是他的交代让天地会浮出水面:“听得严烟说及天地会的根源,是广东有个姓洪的和尚,叫洪二房,同一个姓朱的起的。洪二房和尚居住后溪凤花亭,不知何府何县地方。那姓朱的年才十五六岁,不知叫什么名字,也不知住在那里。”官员们不敢怠慢,赶紧上报。于是,清政府开始了全国范围内持续数年的追捕天地会会众的行动。

  此时,离清人刚刚入主中原那些血腥的日子已经远了,怀抱亡国之痛的士大夫早已凋谢,大一统帝国看起来平静和谐。钟情汉族文化的满族统治者认为,自身的政治合法性早已毫无异议,难道他们不是凭借优秀的儒家德性赢得上天的护佑了吗?然而,征服者对于任何反对的声音和谋叛的力量仍然极为敏感。就在1768年,朝廷刚处理了发轫于江南的妖术大恐慌。二十年前,庞大帝国的政治与社会生活曾被一股剪辫风波搅得天昏地暗。对于盛行于民间的异姓结拜这种汉族文化习俗,征服者更是一直严加防范,“国初定凡异姓人结拜弟兄者,鞭一百”,此后惩罚更进一步,“凡歃血盟誓,焚表结拜弟兄者,着即正法”。

  如今,发觉天地会这一民间秘密结社的存在,乾隆自然非常重视,严谕两广总督查办。

  ⋯⋯

  1787年正月,两广总督孙士毅奏报,在饶平县拿获了许阿协、赖阿思、林阿俊等天地会会犯。许阿协供认自己是被赖阿边勾引入会的,赖还告诉他头人姓名为“洪李桃”,还传了他两首诗,其中有两句“木立斗世知天下,顺天行道合和同”。据许阿协说,“木立斗世”是隐语,木字系指顺治十八年,立字系指康熙六十一年,斗字系指雍正十三年,世字系因天地会起于乾隆三十二年。二月,孙士毅再次奏报,拿获了一名新会犯林功裕,供出赖阿德、洪李桃、朱洪德等七人,这些人都是福建天地会会众。

  叫严烟的人

  于是,乾隆和官员们的办案方向转向了福建,可能福建才是天地会的老巢。乾隆甚至大胆猜测,之前杨振国所供的后溪凤花亭洪二和尚和朱姓之人,会不会便是洪李桃和朱洪德二犯?

  闽浙总督李侍尧于次年一月奏报,漳浦县天地会起事,焚抢盐场,烧毁营房。被拿获的首领张妈求供认:“天地会流传已久,漳州各地均有结会之事,小的张妈求父亲叔子在日,原是会内之人。”这再次证明福建是天地会发源之地。

  在台湾平乱的福康安适时奏报,重要人犯杨振国提到的严烟在台湾被抓获。这可是一个重大收获,严烟是把天地会从福建传到台湾的始作俑者。他是福建平和县人,在乾隆四十八年(1783年)渡海到台湾谋生,公开职业是彰化布铺老板。正在台湾和清军开战的叛军首领林爽文和庄大田也是福建平和县人,只不过他们两人的父亲比严烟更早移民台湾。

  康熙年间收复台湾之后,大陆移民不断踏上这个气候湿润的宝岛。⋯⋯只要有福建农工前往的地方,通常会有一些福建贸易商跟进前往,提供给同乡农工零售商品(包括合他们口味的米、辛辣调味品,乃至鸦片)、信贷,并协助他们汇款回家。

  严烟大概便是这样的一位小贸易商人。他在供词里首次交代出“涂喜和尚”这个人:“这天地会闻说是朱姓、李姓起的,传自川内,年分已远。有马九龙纠集和尚四十八人,演就驱遣阴兵法术,分投传教。后来,四十八人死亡不全,只有十三人四处起会,那在广东起会的是万和尚,俗名涂喜。如今在哪里,实不知道。”此外,他还供出三个天地会的高层,“有赵明德、陈丕、陈彪三人,从广东惠州至漳州府云霄地方传会,住在张姓绰号破脸狗家内。其取烟吃茶,俱用三指,及木立斗世等暗号”。

  被作为“钦犯”押送到北京后,严烟在刑部吐露了更多有关天地会的秘密。他自己是在乾隆四十七年(1782年)被陈彪劝入会的,天地会的根由、暗号也都是陈彪告诉他的。他听陈彪说,此教年代久远,朱姓叫朱鼎元,李姓实不知名字。陈彪曾教他两句口语:“三姓结万李桃红,九龙生天李朱洪。”据他说,朱姓李姓在四川,万和尚在广东。而之前被抓的同会众人所供的洪二房和尚,或许是出于保护会内的秘密,严烟供认并未实有其人,不过是朱、李二姓和万和尚的总称。

  作为要犯,严烟的供词很受重视,他为追查案件提供了两条线索。乾隆一面让闽粤总督追查陈彪、陈丕和张破脸狗等要犯,一面严令四川总督在省内严密查办天地会众。

  ⋯⋯

  僧人提喜

  案情进展很快。

  李侍尧报告,张破脸狗被抓获,供认说来自广东的赵明德、陈丕、陈栋在他家赌博,被赵劝入天地会。一个突破性进展是广东巡抚图萨布抓到了陈丕,查明此人“籍隶福建漳浦县,三十三年与张破脸狗同入天地会,俱拜从提喜和尚为师”。据陈丕说,师父提喜住在漳浦高溪乡观音亭,同会的陈彪住在平和县,赵明德亦住在漳浦云霄城北门内的仓边巷。

  此时,起事失败被俘的林爽文亦在审讯中供认:“时常听见漳泉两府设有天地会,邀集多人,立誓结盟,患难相救。”故此,当严烟赴台一年后,他们相熟之后便提出入会。入会之后,其他林氏子弟和彰化等几处地方之人亦随之相继加入,天地会在台湾声势大振。此次举事,便因诸罗县天地会杨姓首领兄弟为争家产欲行械斗,引致官府大行搜捕所致。

  提喜—陈彪—严烟—林爽文,这样一条传会线索变得完整起来,提喜成为天地会最重要的会犯。乾隆下旨严令大学士福康安务必拿获传会僧人提喜。随后,福康安很快抓获了陈彪和僧人行义。在福建漳浦被抓获的行义供认,自己的师父提喜也是其亲生父亲,提喜因为乳名为洪,兼之排行第二,所以人称洪二和尚,已于乾隆四十四年(1779年)身故,父亲在日,也曾经教给他三指诀。不过,行义说,那只是用来诓骗银钱的手段。陈彪则坚称,并不晓得天地会与洪二和尚传自何人。

  乾隆则保持着他一贯的精明和谨慎。他提醒大臣们:“即或实系病故,亦须得有实据,不可因行义有病故之供,迩不行深究,以致要犯得以漏网。”负责的官员们严刑审问行义,最终找到了提喜墓地,开棺验了骨殖,这桩持续数年的案子才算了结。

  在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六月十二日以前,闽浙总督伍拉纳与福建巡抚徐嗣曾多次提审行义和陈彪,最终,这个秘密会党才得以显露大致的轮廓。

  原来,天地会是起源于提喜,其俗家名字是郑开,僧名提喜,又名涂喜,又号洪二和尚,而这个洪二和尚便是天地会犯口中的万和尚。当初陈彪传给严烟的诗句,据说就是传自提喜之口。实际上“结万”便是指结交万和尚,因为在漳浦土话里,“万”和“洪”是同音字。至于天地会的创会元老们,在给乾隆的奏折里,伍拉纳写道:“朱、李、桃实只见过李少敏一人,其朱鼎元、桃元及马九龙和尚,提喜传法时只说他们都是远省有法术的人。”

  ⋯⋯

  于是,伍拉纳的奏折、洪门秘籍和清廷档案,共同勾勒出了天地会创立之初的一段往事。

  出生于福建漳浦的僧人提喜,最初在本村(高塘)的寅钱寺出家,后来才到高溪观音亭为僧。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他以结拜弟兄的方式,在高溪观音亭创立了一个秘密组织,并以“人生以天地为本”之义,取名为天地会。他创造了三指诀,大指指天,小指指地,直伸中指按于心口,接烟递茶都用三指这个暗号,会内之人一见便知是“自己人”,又用五点二十一隐指洪字。其首批弟子有卢茂、方劝、陈彪、赵明德、陈丕、张破脸狗等人。

  至此,乾隆和官员们方知乾隆三十三年(1768年)福建漳浦卢茂举事,三十五年(1770年)李少敏、蔡乌强举事,亦是提喜和尚的手笔。

  这个神秘的僧人到底有何能耐,使得他所开创的一个秘密组织,在二十多年里神不知鬼不觉地网罗了众多农民、佣工、小差役、小商人、算命人和乞丐,形成地跨闽、浙、粤等省一股巨大的社会潜流?

  天地会本身是秘密组织,传徒结会都十分隐秘,对于叛徒的惩罚也很严厉。被拿获的会众们即便作伪供,往往也只知一二。是以关于提喜此人的生平,称得上是查无所据。现代,据云霄县人方群达考证,云霄县高塘村郑氏正是提喜之后,高塘村如今尚有郑氏的私塾。

  ⋯⋯

  据说,郑开就出生在这私塾里。

  游民社会

  在郑开的青少年时期,中国的社会经济已经从明朝的崩溃与清朝的征服中恢复过来。随着白银的输入,物价缓慢而持续地上升,商业重新繁荣昌盛起来,尤其是闽粤一带发展速度更快。商品经济密集的商业网络连接起了村庄和市镇,但商业的发展不只意味着可以致富,反而可能意味着在充满竞争的世界里,百姓的生存空间更小了。尤其是人口大爆炸的压力—— 康熙后期,人口不过一亿多,到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中国人口猛增到三亿一千万,大量劳动人口流入市井,无所归依。

  到了帝制晚期,农民阶层的特点是“小”、“少”、“散”:小,指耕种规模小;少,指财产少,也就是农民的普遍贫困化;散,指分散的劳动、居住条件,使农民与外界隔绝。“小、少、散”相互作用的结果,则是农民生存状况的日益恶化,大量沦为游民,在帝国的通衢大道、市镇乡村、水陆码头四处游荡。

  郑开选择出家当和尚,正是当时无业游民的出路之一。他应该未曾在官府注册在案,可能只是一位边缘僧侣,像18世纪常见的游方僧一样,到处化缘乞讨。有学者考证,洪二和尚是在四川创办了天地会,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他完全有可能随西迁的移民们到四川讨生活。在那里,他和那些传统的自然经济容纳不了的游民阶层厮混,结成帮伙,患难与共,敛财分用。

  于是,独立于以血缘为纽带的宗族组织和以工商业为基础的行会组织之外,第三种社会组织“会党”产生了,并在中国封建社会后期的整体中自成体系,可以说是“社会中的社会”。

  于是,贩夫走卒、散兵游勇、星相医卜,以及那些谋求不正当生活来源的盗匪和家业衰败的地主,都投入会党的山堂,借此呼朋引类,互援互助。因林爽文举事被捕的许阿协,他加入天地会的经历,就很能说明这种经济上的联系。

  他是广东饶平人,常到邻近的闽南平和县小溪地方贩卖酒曲。乾隆五十一年(1786年)十月初八日,他携带银两到平和小溪赖阿边处购买酒曲,途中银两被人抢走。他向赖阿边求助,赖阿边告诉他:“你若入天地会,将来行走便可免了抢夺,此时被抢银子,亦可代你要回。”许阿协便与他一同“焚香拜会”,赖果然把被夺银两讨回还给许阿协。

  许阿协的同乡赖阿恩,儿子在福建漳州唱戏,他在去探望儿子的途中,也被会内之人将衣物抢去。他将此事告知漳州戏馆的梁阿步后,梁对他说:“你只要入了会,就可以讨回衣包。”赖阿恩遂与他一同结拜。梁阿步不但为他讨回被抢之衣物,还教他今后“如遇有人拦路抢劫,只用手指三个,按住自己心坎,就不被抢了”。

  那些头脑灵活富于想象力之人,便顺势而出做了领袖。福建云霄高塘村郑氏宗族里一直流传说,洪二和尚每次要做事以前,都要在庙埕中的一根通天柱旁作法,开始时把自己的身体紧靠着通天柱,将嘴紧贴着柱子念念有词,然后又把耳朵紧贴着柱子,像是在凝神细听,说是在听天地公复降给他谕旨,批准他替天行道做大事,救苦救难救百姓。看来,极有可能是洪二和尚为了增强在徒众中的威信,伪托身有异术。而他不但熟悉民间文化中结拜聚义等江湖规矩,也深谙如何营聚吸纳下层民众之术。

  在表面的盛世之下,我们所见的是一个人口过度增长、个人所得资源比例恶化和道德堕落的社会。生存、安全这样的基本问题,已经无法经由个人努力来改善,这种情况由于官员的腐败和不负责任的司法制度变得更加无法容忍。既然社会无法提供公平,人们便寻求一种补偿机制。“忠义堂前无大小,不贪富贵不欺贫”,天地会的信念,吸引着那些生存无着流离失所之人,吸引着那些无权无势备受不公之人,也吸引着那些四方浪荡打劫偷盗之人。

  身处18世纪中叶的洪二和尚无从想象,他正处于中华农业帝国的艰难转型之际。许多人和他一样,不再依存于祖祖辈辈耕种着的土地之上,他们游荡于帝国的繁华市镇,远及荒僻乡野。于是,在移民五方杂处的市镇,在商品和交通发达的地域,一个游民社会诞生了。

  这个秘密社会分解着传统的封建帝制和自然经济。在洪二和尚身后,历经嘉庆、道光两朝,天地会组织激增,且披上了“反清复明”这一政治诉求的外衣。两百年来,天地会虽是秘密组织,却拥有广阔天地。以此为肇端,哥老会、袍哥、青红帮等秘密会党和白莲教、天理教、拜上帝会等秘密教门最终加速了清王朝的灭亡。其中,天地会(后世的洪门)更是为推翻清朝立下了汗马功劳。

  然而,会党长于破旧,却不能立新。此时西方早已风行资产阶级革命和资产阶级政党,中国这一股无所不在的社会势力却始终只能作为武装力量,一再被利用、被消灭——中西社会由此拉开差距。

  《三百年来伤国乱》

  庄秋水 著

  湖南文艺出版社

  2011年8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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