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锷:军人之心,唯有共和
蔡锷一生从未加入同盟会,也始终不是国民党党员。他所反对的,也从来不是袁世凯或者任何具体个人。他毕其一生所践行的,只有一条:与全国国民戮力拥护共和国体,使帝制永不发生于中国
本刊记者/李静睿
导演们都爱他。
在《让子弹飞》里,他是张牧之年轻时追随的松坡将军。将军死后,这个手枪队长对国事充满失望,落草为寇变身张麻子,这才有了鹅城里“吃着火锅唱着歌”荒谬又现实的故事。
在《建党伟业》里,大众情人刘德华饰演他,面容清俊一身戎装,用沙哑的声音(彼时他已染喉疾)在北平火车站和小凤仙告别,更有黄昏中的汽笛和飘雪烘托离情。
演员刘德华已经50岁了,但在电影之外的历史时空里,1915年11月的蔡锷只有33岁,早已名满天下,只是未必有如斯英俊。当时的文人谭戒甫描述他:貌清癯,身仅中材,颇不称其志气,且两额薄削。
那一出未必真实存在过的柔情送别,是蔡锷一生辉煌顶点的序幕,却又接近他人生的终曲:在登上南行的火车之后,他从天津辗转日本,再回到云南,与已经称帝的袁世凯公开决裂,掀起震动天下的护国战争,在袁世凯皇帝梦碎的一年之后,他也病逝于日本。
蔡锷的绝笔是写给黄兴的挽联:
以勇健开国,而宁静持身,贯彻执行,是能创作一生者
曾送我海上,勿哭君天涯,惊起挥泪,难为卧病九州人
他死在8天之后,这幅挽联,既是绝响,也不妨看成自表。
蔡锷一生从未加入同盟会,也始终不是国民党党员。在退出统一共和党之后,他在《为军人干涉政社事通电》中声明,“军人不党”。他毕其一生所践行的,是护国战争中他亲手写下的“四项主张”的第一条:“与全国国民戮力拥护共和国体,使帝制永不发生于中国。”
在“二次革命”中选择中立
蔡锷所反对的,从来不是袁世凯或者任何具体的个人,他的友敌之分,向来只因国事而非私怨,背叛民国和共和的人,方是他永远的敌人。
1912年1月12日,刚刚成为云南都督的蔡锷在给黎元洪的电文中赞扬袁世凯“闳才伟略,实近代伟人”,但两周之后,因为袁氏无视民国已立、国体已定的事实,试图在北京召开所谓“国民会议”来决定君主或者民主国体,蔡锷又致电孙中山及各省都督,称这是“袁之狡谋”。蔡锷组织了云南北伐军准备北伐,在《北伐誓师词》中,他写道:“甘冒不韪,乃有袁贼。”
一旦溥仪退位,帝制已除,袁世凯承认民国,蔡锷的态度就转变了。袁世凯在北京就任大总统之后,他致电祝贺,称其是“群望所归”。
蔡锷的老师梁启超后来曾说:“(蔡锷)很有点痴心妄想,想带着袁世凯上政治轨道,替国家做些建设事业。”
1913年3月,宋教仁遇刺之后,舆论普遍认为,背后主使为袁世凯。黄兴为宋教仁写的挽联直言:“前年杀吴禄贞,去年杀张振武,今年又杀宋教仁;你说是应桂馨,他说是洪述祖,我说确是袁世凯。”
但蔡锷却坚决反对对袁用兵。他致电革命党人,称依据《临时约法》,大总统若有谋叛行为,应由参议院弹劾,而总统的政治过失,则应由国务院负责。他认为,未有穷尽法律程序就冒然起兵,事实上是对当前共和政体的破坏。毕竟,当时调查宋案的“特别法庭”已经启动,上海地方检察厅甚至两次给国务总理赵秉钧发出传票,要求其到案受审。一个地方司法机关传讯国务总理,在中国可谓空前绝后。
蔡锷在1913年5月17日的“致参众两院及各都督各党会电”中,详细阐述了这一主张:“查宋案应以法律为制裁,故审判之结果如何,自有法律判决⋯⋯试问我国现势,弱息仅存,邦人君子方将戮力同心,相与救亡之不暇,岂堪同室操戈,自召分裂。”和宋同为湖南人的蔡锷还动情地写道:“(宋教仁)生前于南北意见极力调和,若令身后惹起南北恶感,恐九泉之下亦不心安。”
蔡锷对于“二次革命”的立场并非孤立。黄兴就明确表示:“民国已经成立,法律非无效力,对此问题,宜持以冷静态度,而待正当之解决。”
战事最终未能避免。
1913年7月,孙中山发起“二次革命”。江西、广东等省先后宣布独立,电告讨袁。云南都督蔡锷宣布中立。
蔡锷在回复陈炯明希望他起兵反袁的电文中说:“现在以保土安民、维持秩序、力主镇静为第一义,并恳致电赣中释嫌罢兵,无以国家为孤注。”在他心中,这终归是“同室操戈,兄弟阋墙,相煎太急,隐恨良多”。
与袁世凯对弈
9月,“二次革命”宣告失败。孙中山、黄兴等相继逃亡日本。
袁世凯将蔡锷从云南调至北京。
袁世凯向来对蔡锷有所忌惮,认为他“有才干,但有阴谋”。在“民国四杰”中,袁世凯对蔡锷最为另眼相看:“孙氏志气高尚,见解亦超卓,但非实行家,徒居发起人之列而已。黄氏性质直,果于行事,然不免胆小识短,易受小人之欺。蔡锷远在黄兴及诸民党之上,此人之精悍即宋教仁或亦非所能匹。”
蔡锷喜下围棋,当时的文人谭戒甫说他:“精思妙著,眉色飞舞。观其作势,已知其娴韬略,而善战伐矣。”追随蔡锷多年的蒋百里也说他:“好弈,终夜不肯休,艺之强者,常以精神不继而负。”
事实上,从1913年9月入京,到1915年11月离京,蔡锷正是在与一步步走向称帝的袁世凯暗中对弈。
在护国战争尘埃落定之后的1916年10月,蔡锷在为纪念《盛京时报》出版十周年所题的祝词时,借用了老子《道德经》中的话:“知其白,守其黑。”这也正是他这两年隐藏在声色犬马之后的真意。
这样的知白守黑,不仅瞒过了袁世凯,甚至瞒过了他的家人。他流连八大胡同,与小凤仙上演后来成为传说的倾城之恋,公私场合均绝口不提反袁之事。
蔡锷后来曾在写给夫人潘蕙英的信中说:“堂上以下,闻余此次举动,初当骇怪,继必坦然。盖母亲素明大义而有胆识,必不以予为不肖,从而忧虑之也。”所谓“此次举动”,即指护国战争。可见,他甚至从未对至亲有所透露。
1915年8月,托词“研究君主、民主国体何者适于中国”“筹一国之治安”的筹安会成立。之后,梁启超发表了他著名的《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直指“筹安会”以立宪为名恢复帝制、实为破坏国体的荒谬。
作为梁启超的得意门生,蔡锷却反而在8月25日约集“军界要人会议”,首先签名,主张“中国国体宜用君主制”。在梁启超的文章发表之后,他在北京四处称:“我们先生是书呆子,不识时务。”
但事实上,在筹安会发表宣言的第二天,8月15日,蔡锷就搭乘晚车前往天津,找梁启超密商。此后,差不多每周都去。在他终于能托病离开北京之时,他的第一站同样是选择前往天津,与梁启超会合。
虽然大家宁愿相信蔡锷在小凤仙的掩护之下脱身离京的戏剧情节,但这早已被史学界证明为传说而非历史。
根据《政府公报》的信息,1915年10月到11月下旬,蔡锷4次向袁世凯请病假,就医地点从北京到天津再到日本,袁世凯统统批准,且在最后一次报告上批示:“呈悉。一俟调治就愈,仍望早日回国销假任事,用副倚任。”
也有人认为,后3次请病假均为蔡锷离京之后的先斩后奏,袁世凯已经无可奈何,只能让《政府公报》刊出,以给人造成蔡锷仍在掌握之中的假象,但他显然已经大感不妙。“筹安会”的核心成员杨度也提醒袁世凯:“此人一去,无异纵虎归山,放鱼入海,从此我华无宁日矣。”
护国战争
1915年12月19日,蔡锷抵达昆明。22日晚,和另外37人歃血为盟,其誓词为:“拥护共和,吾辈之责。兴师起义,誓灭国贼。成败利钝,与同休戚。万苦千辛,舍命不渝。凡我同人,坚持定力。有渝此盟,神明必殛。”
23日,蔡锷和唐继尧共同署名,向袁世凯发出了著名的护国战争第一电——“漾电”。这已是最后通牒:“吁请取消帝制,惩办元凶,足征人心大同,全国一致⋯⋯并发命令永除帝制。如天之福,我国家其永赖之。否则土崩之祸即在目前。噬脐之悔,云何能及。痛哭陈词,屏息待命。锷、戡同叩。”
袁世凯没有回应。
12月25日,唐继尧和蔡锷等通电全国,宣布云南独立,“拥护共和,反对帝制”。誓师之时,蔡锷称:“吾侪今日不得已而有此义举,非敢云必能救亡,庶几为我国民争回一人格而已。”
有史学家称,袁世凯至死都不能理解蔡锷之所以反对他称帝,竟然不是为了一己的野心,而是“为四万万国民争人格”。但蔡锷却的确做到了。在护国战争接近尾声之时,他多次表示将功成身退,在家书中写道:“而大局稍定,争权夺利者,必蜂拥以出。予素厌见此等伤心惨目之情状,不如及早避去之为得。一俟局势略定,即当抽身隐退,或避居林泉,或游海外。”
1916年6月6日,袁世凯病逝,护国战争结束。蔡锷被继任的民国大总统黎元洪任命为四川督军兼省长。但他很快辞职,飘然东瀛,并病逝于彼。
在上海举行的蔡锷追悼会上,梁启超说,在护国战争之前,他们曾经相约:“此次举事,如不能成,决不亡命外洋,使国事更不堪问。故誓言各事不成,情愿身亡。”
在蔡锷不多的遗物中,有一把护国战争时用的指挥刀。包裹刀柄的鲨鱼皮上嵌有铜质镀金花饰,既有菊花,也有五色旗、铁血十八星旗和五角星,以及那深深刻上的“共和”二字。★
(本文写作参考了谢本书著《蔡锷传》、丁中江著《北洋军阀史话》、陶菊隐著《武夫当国》、李剑农著《中国近百年政治史》、唐德刚著《袁氏当国》、傅国涌著《近代中国大转型的台前幕后》、李新宇著《大梦谁先觉:近代中国文化遗产发掘》等书。)
致各省将军巡按使等电(1915年12月31日)(节选)
先圣不云乎,乱贼之罪,尽人得而诛之。况乃受命于民,为国元首。叛国之事实既已昭然,卖国之阴谋行且暴露,此而不讨,则中国其为无人也已。呜呼!国之不存,身将焉托!而立国于今,抑何容易。方合兆众为一体,日新月异,以改良其政治,稍一凝滞不进,已岌岌焉为人鱼肉是惧。况乃逆流回棹,欲袭中世纪东方奸雄之伎俩,弋取职位,而谓可以奠国家,安社稷,稍有常识者,当知其无幸也。袁氏对于国家,既不自知其职责之所在;对于世界,复懵然不审潮流之所趋⋯⋯
尧等或任职中枢,或滥竽专阃,为私计则尊显逾分,更何所求?与袁氏亦共事有年,岂好违异?徒以势迫危亡,间不容发,邦之杌陧,实由一人。亦既屡进痛哭之忠言,力图最后之补救,奈独夫更无悔祸之心,即兆众日在倒悬之诚,是用率由国宪,声罪致讨,翦彼叛逆,还我太平。义师之兴,誓以四事:一曰与全国民戮力拥护共和国体,使帝制永不发生;二曰画定中央地方权限,图各省民力之自由发展;三曰建设名实相副之立宪政治,以适应世界大势;四曰以诚意巩固邦交,增进国际团体上之资格。此四义者,奉以周旋,下以侥福于国民,上以祈鉴于天日。至于成败利钝,非所逆睹,惟行乎心之所安,由乎义之所在。天相中国,其克有功。敢布腹心,告诸天下。
蔡锷是真正意义上的共和卫士
蔡锷的立场和原则是高度一致的。当年之所以反对武力讨袁,是因为讨袁将直接挑战共和法治;后来之所以高举讨袁义旗,是因为袁世凯复辟称帝,已经是共和国的叛逆。从这个意义上说,他是一个真正的共和国卫士。
由蔡锷领导的护国战争打的是这样一场硬仗,是中国政治制度现代化过程中的一场保卫战,是历史前进与倒退的一场争夺。蔡锷堪称保卫共和的元勋,是共和国的再造者。正是由于蔡锷领导的那场护国战争,才使得后来想当皇帝的人无一胆敢公然加冕。
李新宇(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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