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爱看书,最讨厌应酬,”妻子植符兰回忆起高华年,说,“他总是一个人躲到书房里。”静守书斋、淡薄名利,是这位语言学大家给世人留下的形象。9月18日,高华年离去,带走了中山大学最后一片西南联大的云彩。
1916年,高华年出生于福建南平市。1940年代求学于西南联大,师从早期中国语言学界“三巨头”之罗常培、李方桂。“赵元任是现代语言学的开山祖,罗常培继承了赵元任,高先生又是罗常培的得意门生。”中大中文系教授傅雨贤说。
在西南联大,高华年深入周边山区,调查研究少数民族语言,并练就一项“绝活”——“凡人类发出的任何声音,他都能迅速辨音,加以模仿,用国际音标记录下来。”傅雨贤说。审音、辨音、记音是语言学最重要的基本功,高华年这方面的才华远在他人之上,“罗常培之后,他是中国审音辨音第一人。”
罗常培对高华年很赏识,他在《苍洱之间•蜀道难》中写道,“……高华年君治纳苏语和窝尼语,都有相当的成绩。”求学期间,高华年用两年时间完成了十七八万字的论文,罗常培知其经济拮据,亲自给时任西南联大哲学系教授兼代系主任的冯文潜写信,推荐其为教员。
更多的历史细节,已无人知晓。跟随高华年五十载的傅雨贤,从未听他叙述与名人的交往。只是在一次学术探讨中,高很有兴致,才说了一句,“当年罗先生对我严格到了苛刻的地步,一个标点也不能错。”
高华年喜欢给妻儿讲西南联大的趣事,他会讲当年男青年们追求林徽因的盛况,会讲学生去罗常培家玩闹,楼上的陈寅恪有时用拐杖笃笃地敲,大家便静默不语。植符兰问他,我把它们记载下来,以后出版好不好?高赶紧制止,“千万别。”
他时常对着镜子发各种古怪的音,自得其乐。有时他对着孩子发音,植符兰看着父子三人穿越在各种人类奇特的语音当中。
两个孩子——高植生、高符生都以妻子植符兰的名字命名,学生曾问,如果再有老三,就取名“高兰生”吗?高笑着点头,“是的”。
高华年一生曾有两次重要的选择。1949年蒋介石撤离台湾,飞机停在机场接教授们离去。当时高已是南开大学副教授,在受邀之列,但他选择南下到岭南大学。另一次是1954年院系调整,中大语言学系并入北大,当时只有高和几位老师留下来。之后,他担任中文系语言学教研室主任,再没离开过中大。
1958年,他完成了《彝语语法研究》一书,奠定了在少数民族语言研究领域的地位。除此之外,他还研究语言理论、方言等。早在1950年代初,高华年对植符兰说,“你是广州人,以后你来发音,我来记音,一块做广州方言研究。”两人于是研究了近十年。成果出来时,却遇上了文化大革命。
幸好,高华年并没有遭遇太大的磨难。对于政治,他保持着疏离寡淡的态度。在1949年之后的政治运动中,他极力躲避。逃不掉的,就随大流,说几段报纸登的话敷衍了事。直到1980年,《广州方言研究》得以才在香港出版,这是国内第一本系统研究广州方言的著作。高植生记得,那时他们反复校对,一人念原稿,一人对着印刷本,“标点符号都不能错”。
高华年对学生很严格。1950年代,学生到家里来上课,每个人要对着老师发音,直到完全正确。后来,他的学生遍布各地,其中有著名的语言学界“七君子”。
傅雨贤依然记得80年代的一个故事。那时一个外校研究生由于本校没有硕士授予点,申请来中大参加答辩。高华年看到学生论文探索了新领域,十分高兴,便叫傅帮其修改。傅修改了三天三夜,把论文交给高华年。高看完说了一句:可以答辩了。
中文系教授张维耿说,高华年从不“言己之长,言人之短”,评级和津贴也从不主动要求。高华年曾申请博士点,没通过,张让他再次申请,说反复申请就能成功,高不愿意。
高华年晚年时,有人请他上电视,他拒绝被围观;有人高薪请他到香港当博导,他也拒绝。他成天在书房修改自己的著作,看学生的书,给他们写序。“每写一篇,都要把书看完。从不乱写一个字。”植符兰说,他指出错误之处,说,“不能让一句错的流传出去,说那是高华年说的。”
几年前,他摔了一跤,骨裂。此后又摔了多次。傅去看他,他总说,自己活得太累,想走了。在医院的隔离房,他度过最后几个月。有人痛哭,有人叹息,随着老学人的离去,少数民族语言研究在南方也就失传了。这是一个冷门的领域,异常艰苦。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