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平则鸣 一鸣惊人
谢 文 雅虎前中国总经理
估计多数上过初中的人都知道拿破仑和希特勒,上过高中的人会知道凯撒,但上过大学的也未必有多少人知道汉尼拔。但是,广为人知的前3个人无不以知者不多的汉尼拔为师,以汉尼拔再世自诩。汉尼拔在军事史上被称为“战略之父”,是腓尼基人的骄傲。腓尼基人近3000年前建立了曾称霸地中海一时的古国迦太基,其首都就在今天的突尼斯。
突尼斯太小了,只有15万多平方公里的土地和1000万人口,被左邻阿尔及利亚和右舍利比亚包夹在北非的一个角落,而这两个国家比它大得多,富得多,也有名得多。借“十一”假期访问突尼斯,远因是想补补历史知识,多少知道点迦太基文化和汉尼拔的史迹,近因是想知道为什么一个没有多少国际影响的北非小国成了今年中东革命的导火索。国内鲜见关于突尼斯的深入报道,国际报道也难说是全面客观。所以,百闻不如一见。
突尼斯对历史文物的保护水平远超想象,无论遗址保护还是文化陈列都高于国内水平。不管是迦太基遗址,罗马帝国古迹,伊斯兰圣地和柏柏尔人的古堡地穴,还是《星球大战》、《英国病人》这些好莱坞大片的背景地,都没有常见的商业喧嚣和熙熙攘攘的人群的干扰,漫游其间真是一种享受。这种安宁和平静怎么也和一场尚未尘埃落定的革命联系不到一起。突尼斯革命导致国际游客大减,从往年的平均600万降到不到10万,我们是今年第二个从中国来的旅游团体。可见,利用人们的普遍错觉,反季节旅游有时也会获得想不到的好处。
没去突尼斯之前,贫困、国际影响和宗教势力是我能想到的3个引发革命的原因。但经过实地体验,发现远非如此简单。
突尼斯不是富国,人均GDP不到4000美元,和中国差不多,与毗邻的利比亚(1.7万美元)和阿尔及利亚(5000美元)相比差不少,主要是因为缺少石油资源。但是,突尼斯比起隔着一个撒哈拉大沙漠的绝大多数非洲国家来,还是中等偏上的。国内基础设施不错,沿地中海的城市带相当发达,首都突尼斯市与苏斯市之间有长达60公里的旅游区,遍布针对外国游客的高级酒店和豪华设施。国内工业不发达,但相当一部分年轻人出国打工。利比亚革命后,大批突尼斯人失业归国,但这是突尼斯革命以后的事,不能说成是革命诱因。
突尼斯曾经是法国殖民地,法军直到1963年才完全撤出,至今法文仍然流行。但是,革命前法国对突尼斯并无重大影响力,其他欧美国家更是对突尼斯兴趣不大。要说是西方阴谋集团搞鬼,但突尼斯并无石油资源值得垂涎。至于互联网影响,那全世界一样,为什么偏偏是突尼斯先变?
突尼斯是伊斯兰国家,伊斯兰教徒占人口的98%。但是,自1956年突尼斯独立后,一直压制宗教势力。在今天伊斯兰世界中,突尼斯是很少宗教极端分子的一个。政府曾长期明令禁止妇女穿着传统服饰。这次革命的一个诉求居然是妇女有穿着传统服饰的自由。但是,今天在街头仍然很少看到裹着头巾的妇女,比例不会超过1/10。这与我近年游历过的伊朗,阿联酋,约旦和叙利亚等国相比,形成鲜明的反差,与黎巴嫩和摩洛哥差不多。事实上,北非伊斯兰国家同大部分中东伊斯兰国家相比,是相当世俗化和现代化的。
所以,贫困、国际影响和宗教势力对引发革命不能说完全没有作用,但肯定不是主要和直接的原因。今天,突尼斯有大小政党50多个,其中也不乏海外归侨背景或宗教色彩浓厚的政党,但它们的影响力和领先度并不突出。革命爆发的真正原因是突尼斯长期实行的专制政治制度,国家垄断经济和依靠暴力维持的社会管理体制,是由此形成的权力和财富的高度集中,是由此产生的社会不公平,不公正和机会不均等。
从1957年突尼斯共和国成立以来的半个多世纪,突尼斯一共只有过两位总统。第一位是国父布尔吉巴,自封终身总统,在位近40年(1957~1987),直到年迈体衰,被时任总理兼内政部长的本·阿里强行取代,本在位24年(1987~2011),直到今年1月被迫下台出走。布尔吉巴上台后,全面学习苏联,把执政党新宪政党改名为社会主义宪政党。从1959年起,他大搞工业国有化和农业合作化。搞了10年搞得民怨沸腾,布尔吉巴从1970年又搞了“有限制的自由经济”,在关键产业维持国有垄断的前提下,允许轻工业和商业部分私有化,同时开始引进外资。到了80年代,布尔吉巴为了适应社会变化,又开始高喊“民主、开放”的口号。最后,由于进入老年痴呆状态,布尔吉巴被本·阿里强行夺权。
本·阿里篡权上台后,为了使权力合法化,推出了改革开放,多元民主的政纲,主张政治由单一集权制向多元民主制转变,经济由国家计划制向自由化和市场化转变,同时大力实行对外开放。但实际上,本·阿里并没有实质性地改变布尔吉巴路线,反而变本加厉成为布尔吉巴二世。一方面,他把执政党名字改为宪政民主联盟党,提出党的指导思想是“法制、民主、开放”。他象征性地允许合法反对党由过去的3个增加为6个,释放了一些政治犯,把对宗教领袖的处罚由死刑改为无期徒刑。另一方面,他骨子里还是依靠强大的政治机器和枪杆子搞个人独裁。1989年,他以匪夷所思的99.27%的得票率当选总统,议会由清一色的执政党员担任。从此,自认为解决了上台合法性的本·阿里就开始了肆无忌惮的专制统治和财富掠夺。
在突尼斯旅途中,听到最多的对本·阿里的反感就是本·阿里家族如何巧取豪夺,特权横行,垄断了国家大部分经济命脉和政治权力。今年革命前夕,突尼斯已经到了利益无论大小,只要本·阿里家族成员和身边小圈子人物看上了,就一定会以象征性代价甚至无代价拿走的地步。不管任何行当和生意,如果不向本·阿里家族成员磕头行贿,获得他们的首肯和保护,就一定办不成,以前办成了的也会破产倒闭。一位当地友人的朋友,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上层人士,办了一所专门服务外国人的幼儿园,收入颇丰。结果被总统夫人听说了,托人要求入股,被这位朋友婉言谢绝。不久幼儿园就没通过年检,失去了营业执照。然后,一所新幼儿园开业,主人正是总统夫人,还是名利双收的“公益事业”。我们在旅游新城哈马马特的城郊海滩边,看到一座在革命期间被焚毁的豪华别墅,主人据说是本·阿里的女儿。她看上了这块地皮,从也是上层阶级的前主人手里硬夺了去,大兴土木,建成后戒备森严,让四周居民愤恨。结果革命一来,被一烧了事。
这样的统治使突尼斯社会的公权力和财富高度集中在极少数既得利益集团分子手中,使社会失去了最起码的公平公正和机会均等,因而只能靠强力维持。在革命前,最为广大民众憎恶的就是蛮横无理的警察,特别是法力无边,不受任何约束的秘密警察。在革命中,在第一线和民众冲突抵抗的也是这帮人。过去听说突尼斯革命没死什么人,是和平革命的典范。其实,革命中还是死了200多人的,其中大部分都是被这些人杀害。因此,在革命后相当一段时间,警察们都不敢穿制服上街,怕被民众报复。今天的首都突尼斯市中心绝大部分都已恢复正常,但只有总理府和内务部门前还有铁丝网,装甲车和守卫军警。
突尼斯革命的直接导火索是去年12月中南方一座小城里一位小贩受到警察侮辱而自焚,而他本来是一名理工科的研究生,未来的中产阶级,却因为找不到工作而以做街头小贩维生,不料即使沦落至此仍然不得生路。由此引发了民众积郁多时的怒火,一发不可收拾,示威游行蔓延全国。直到今年1月14日,首都市中心数十万民众大游行,主力是白领和中产阶级,高呼本·阿里下台离开的口号。警察无力应对,而军队又拒绝开枪。结果,本·阿里及其家属仓皇出逃,执政党被立法解散,利益集团土崩瓦解,突尼斯进入了一个历史新阶段。
向突尼斯民众问起对未来的打算,大家众说纷纭,但底线共识是一致的,那就是民主社会的建立与成熟不会一帆风顺,会有问题和挑战,会有代价付出。但是,无论如何也绝不允许专制强人卷土重来,不会允许自由,平等和多元的胜利成果得而复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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