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小生”竹胁无我
林奕华
《二人世界》第一集的第一个镜头,是身穿藏青色风褛、手持公文纸袋、伫立在某音乐厅外、向一名工作人员求情的竹胁无我。工作人员语带责备:“这么难得的演唱会,你为什么不提前买票?”他则是一脸难色:“工作实在太忙碌,以致抽不出时间。”
作为一位享誉香港的“美男子”,自70年代在电视上看过这部剧集后到今天,我还是第一次重温这份“无我风采”,并且不能不承认他的“美”是名副其实:轻皱着眉头的神态,完全突出那个年代的一种女性杀手魅力——“忧郁小生”。
什么是“忧郁小生”?如果要在老国语片圈里寻找,在国泰就有大名鼎鼎的雷震,至于邵氏,众所周知,两道眉毛一锁上就让人心绞痛的,是姜戴维。雷震和姜戴维一文一武,但二人都不像竹胁无我,他们的“若有所思”,都是男朋友式而非“理想丈夫”一类,即现在流行于都会女性口中的那个昵称:老公。
女性对于“老公”的想象,当然也受时代影响。譬如说,《二人世界》第一集开场不到十分钟,女主角栗原小卷已经登场。她是同样买不到票而试图到现场碰运气的上班族,对比竹胁无我深沉的一身藏青,她穿的是明媚亮丽的白色风衣。根本没有第四个角色的这场戏,她对他即便不是“一见钟情”,至少也是“一见订情”。眼神最能出卖心事,栗原小卷把一个单身女郎的感情投射,以高挂灯笼似的大眼睛向我们宣示:她在这陌生人身上看见了“幸福”。
为什么不是“爱情”?也许因为那是日本社会经济起飞的年代,《二人世界》在那个时候诞生,更加任重道远的使命不是鼓吹浪漫,而是鼓励国民组织家庭,促进经济。更何况在相对保守的社会价值观下,浪漫的结果也是“婚姻”?记得在《二人世界》之前,竹胁无我与栗原小卷已凭另一部日本剧集《三口之家》疯魔香港视迷。该剧被认为是最早版本的《缘分》——地下铁众里寻他千百度:男主角与父亲、弟弟三人相依为命,刚巧与他有缘的女主角也是家有母亲和妹妹。无我与小卷在剧中是日日乘同一班子弹火车上班的男女,虽然天天见面,偏碍于欠了中间的介绍人而止于互相点头或微笑,这份矜持之美,一部分是体现在优雅的栗原小卷身上,另一方面,当然得归功眉宇间永远流露忧郁的竹胁无我。
先有《三口之家》再有《二人世界》,恍如是同一对有情人的前世今生。但这两部剧集有着主题上的明显差异,前者以恋爱为主题——男女主角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在关系上“破冰”?后者则是刻画现实对于新婚夫妇在情感和理想上的考验。所以,竹胁无我和栗原小卷在剧集开篇便认定对方是长相厮守的终生伴侣,感情生活一帆风顺,到了婚后开设了一家小餐馆,卖的是日式咖喱饭,而戏剧冲突正是围绕这个世界中的“二人”是否能够同心同德。竹胁无我饰演的老公,无可避免是个“大男人”,但栗原小卷在剧中并不是千依百顺的“小女人”,她对于共同承担家庭经济责无旁贷,可是她也有新时代女性的自主欲望。既是家庭主妇,又是生意合伙人,她,或多或少,也是令竹胁无我的眉头不能经常舒展的理由之一。
《三口之家》的竹胁无我是害羞的,《二人世界》的竹胁无我是冷静的。然而,若是没有了一把声音的演绎,“竹胁无我精神”将无法传神地在两部剧集中贯彻始终。粤语版的配音员卢国雄的“美男声”居功至伟。沉厚、温柔——以耳朵充眼睛,当年的电视观众没法不对卢国雄产生等同于无我本人的幻想,加上栗原小卷的配音演出者黄韵诗同样有着介乎冰与雪般的清透的声音,一双璧人的印象如是从幕前伸延至幕后。以致,TVB后来也给予了卢和黄各自发展演艺事业的机会,只是二人从没像无我与小卷般携手合作,饰演共缔良缘的情侣——难道是因为卢国雄太太谢月美(也是当红配音员)乃黄韵诗的铁杆闺密、生死手帕交?
“忧郁小生”在竹胁无我走后可后继有人?日本艺能界且不去说,香港其实早有一个媲美的名字:梁朝伟。我不知道等到梁先生六十七岁时,他可会也像在《大奥》中饰演二宫和也父亲的竹胁无我般,面目虽然难复辨认,眉头间的一股愁绪,却依然是那样地“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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