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河南省鲁山县的中原大佛脚下，正上演一起纷争。围绕着寺院和大佛的管理权，高僧与首富之间发生了一系列令人瞠目结舌的戏剧化的故事。

　　高僧与首富的“战争”

　　特约记者/杨桐

　　僧人堵门风波

　　夕阳镀在大佛的脸上，静谧而安详，它的脚下，便是被九层山峦环抱着的佛泉寺。

　　这天是2011年7月20日，一场关于大佛归属的谈判进行到日落尚未结束，由鲁山县多家政府部门组成的工作组有点不安。

　　僧人释恒君卧室内的一块黑板上，关于“下一步工作计划”这样记载：一、给县政府留足协调时间，下周四(7月21日)去县政府问询进展情况；二、再下一个周四(7月28日)去催问结果；三、如无进展，即着手接管景区，直接行使管理权(8月6日)。

　　这个地处河南鲁山县城西50公里，赵村乡上汤村的沙河北岸的寺庙，正陷入集体焦躁。

　　6月12日，一群僧人在山门前高举“反对强制买门票”、“抗议企业操控宗教”、“抗议企业借佛敛财”的白色条幅，挡住由寺院通往大佛的道路，引起了游人驻足围观。

　　这对一个月前方通过国家5A级景区验收的中原大佛景区来说，确实尴尬。

　　一天半后，经当地政府斡旋，佛泉寺以“撤掉路障、给政府一周时间调解”为条件，第一场风波得以平息。

　　同样的场景在6月25日继续上演，这天，佛泉寺向鲁山县民族宗教局递交题为《依法行使寺院管理权》的汇报：佛泉寺决定，7月2日起依法行使寺院及所属中原大佛的管理权。

　　随后，由鲁山县政府、统战部、宗教局、公安、国保等部门组成的工作组进驻佛泉寺，协调天瑞集团和佛泉寺僧侣之间的矛盾。

　　表面上看，这场风波源自门票。中原大佛景区自2008年开光之后开始收取门票，66元的收费标准一直持续到了2010年的3月26日。

　　这一天，河南省省委书记卢展工陪同全国政协副主席王刚参观佛泉寺。在和主持释延佛座谈时，延佛说，高额门票令一批游客和信众望而却步，不利于弘扬佛法，从培养市场的角度，应该免收门票一段时间。

　　大佛和佛泉寺均由天瑞集团投资兴建，旗下的天瑞旅游负责整个大佛景区的运营，景区道路的指示牌上，对大佛标示的名称均是天瑞大佛，而非官方命名的中原大佛。

　　天瑞集团法人代表李留法被叫了过来，一番恳谈过后，省委书记离去，天瑞集团对外发布两年免收门票的消息，成为当地报章的热点新闻。而到了2011年2月11日，天瑞旅游突然在景区入口立起公告牌，正式宣布恢复门票收费，第一天的收费标准是115元，第三天涨到了190元，到了第七天，门票成了199元。

　　天瑞旅游的办公室主任吴三民向记者解释，之所以突然宣布收费，是因为大佛的金刚座和一些配套设施需要维修，如果不收门票，巨额的维修基金他们难以承受，而且收费标准是经过鲁山县物价局批准的。

　　佛泉寺的僧人对“火箭式上升”的门票颇有微词，在他们看来，维持寺庙运转主要靠香火钱，重收门票之后，游客必然锐减，很多信众不再进庙，而是选择在门外遥拜。2月底，一个居士拿皈依证也无法进入，便偷偷绕道，趟过近50米宽的河水才来到寺院。”

　　僧人抱怨，进得景区的游客，往往被安排乘坐观光车直达大佛，而不经过佛泉寺，“长此以往，庙里就断了香火”。

　　释恒君开始安排沙弥每天到天瑞旅游的办公室索要米面，这一要求令对方哭笑不得，未作应允。

　　6月10日，鲁山县宗教局长铁九冬和该县一位人大副主任要进佛泉寺视察，被拦在门外，最后经由僧人签字才得以进入，僧人开始连夜赶制条幅，风波由此爆发。

　　6月22日，主持释延佛回寺院开会，也被拦在门外，不得已只好掉头返回郑州，召集弟子在郑州召开了一次紧急会议。

　　高僧和首富

　　一切迹象表明，佛泉寺僧人和天瑞集团间隙由来已久，门票只不过是双方矛盾公开化的导火索。

　　卷入这场纷争的，是河南最具传奇色彩的和尚释延佛以及他的俗家弟子、企业家李留法。

　　释延佛本名尚连福，是登封市马庄村人，年轻时曾在村里当电工，后在电线杆上作业时，不慎触碰高压线，造成下肢高位截瘫。

　　1980年，遭此劫难的尚连福拜少林寺的永三和尚为师，剃度出家后改名延佛，千年古寺嵩山大法王寺在他手中得以重建。

　　释延佛精于易经占卜和风水勘察，慕名找其预测吉凶者络绎不绝，河南的一些官员和商人以结交延佛为荣。

　　天瑞集团老总李留法是平顶山汝州人，曾在化肥厂当过临时工，1985年和5户亲友合股组建汝州市铸钢厂，之后接管乡办企业白云山水泥厂，兼并了部属国有企业河南省豫西煤矿机械厂，演绎出一系列“蛇吞象”的财富神话，

　　2009年，他同妻子李凤娈跻身财经杂志《新财富》“新财富500富人榜”，以37亿元身家成为河南新首富。

　　据称释延佛和李留法相识于1996年广东东莞隐贤寺的普贤观音圣像的开光典礼上，其后，李留法和妻子李凤娈一起皈依释延佛门下，成为其俗家弟子。

　　据称，释延佛常年在做一个奇怪的梦，经常梦到自己站在嵩山眺望四方，见一擎天金佛立于群山之中遍洒甘露，面目慈祥端庄。求教中国佛教协会的赵朴初会长后，萌生出建一尊中天大佛的愿望。

　　释延佛遍寻河南各地，最终发现石人山(已更名为尧山)的玉枕山是建造大佛的风水宝地，这里曾是唐代密宗寺院佛泉寺的所在地。

　　李留法听说后，当即表示愿意倾尽全力完成师父夙愿。1997年，天瑞集团开始重建佛泉寺，世界最高的大佛也在同时开工。

　　佛泉寺建成之后，释延佛率领众弟子主持这座寺庙，而李留法成为佛泉寺的“大功德主”，后来还成为平顶山市佛教协会的副会长和中国佛教协会理事。

　　但大佛的兴建却一波三折。早在1996年，中共中央统战部和国务院宗教局就出台文件，禁止企业乱建寺庙和露天佛像。2002年国务院再度发文强调，“坚决制止乱建寺观教堂、滥塑露天宗教造像和以各种借口聚敛钱财的行为。”

　　起初，这尊佛像是打着墨子像(鲁山据传为墨子故里，有争议，一说山东滕州)的旗号进行的，其报备手续所填写的项目均为“天瑞集团墨子铜像工程”。

　　2004年，针对大佛的调查展开，建成的佛像上用一块布遮盖了将近两年时间。

　　2007年，天瑞集团因违反宗教政策被罚款600万元，鲁山县两位主政官员受到免职处理。按照各级主管机构“寺佛一体”的要求，这尊大佛被收归国有，划归佛泉寺名下。

　　当年的5月5日，具有独立法人资格的佛泉寺民主管理委员会和天瑞集团签署一份《关于鲁山铜佛像移交佛泉寺及相关问题的协议》，要点如下：一、鲁山铜佛交寺院管理，佛泉寺同意天瑞集团继续续建。二、铜佛像和佛像内部设施以及配套设施都属于宗教财产，天瑞集团不得出让、变更及租借和质押。三、本着公平原则，佛泉寺对天瑞集团的续建投资予以补偿，补偿方式为，佛泉寺负责售出景区门票，提取70%用于解决寺院补贴及大佛的维修，其余30%用于补偿天瑞集团。四、寺院和铜佛像作为景区对游人开放的一部分，在旅游服务管理方面，寺院服从景区的统一管理。

　　是年12月，由省会郑州直达大佛景区的郑尧高速通车，僻静的佛泉寺开始热闹起来。

　　2008年9月3日，大佛开光前夕，河南省政府宗教事务管理局下发豫宗【2008】68号，正式将鲁山铜佛命名为中原鲁山释迦大佛，简称中原鲁山大佛或中原大佛。该文强调，“开光仪式后，该佛像即成为依法登记的宗教活动场所佛泉寺的组成部分，寺佛一体。”

　　佛门争斗

　　2010年3月，释延佛向省委书记建言免收门票后，天瑞集团和佛泉寺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5月，天瑞集团将一位叫能照的僧人请来担任监院，参与佛泉寺的日常管理。公开的资料中，能照是海南三亚南山寺的首座和尚。

　　佛泉寺的僧人对能照的到来颇为抵触，其原因为，天瑞集团向鲁山县宗教局递交了一份文件，文件称释延佛将方丈位置让给了能照，宗教局通知了寺院，僧人指出，上边盖的是以前寺院丢失声明作废的公章，是份伪造的文件。

　　这种情况下，释延佛给在法国巴黎的弟子释恒君打了越洋电话，让其尽快回国处理此事。

　　释恒君是释延佛的九大弟子之一，跟随其学习占卜和风水20余年，并有在少林寺习武和开办武校的经历。2004年去了巴黎开班授徒，主授功夫，还在一家建筑事务所担任风水规划师。

　　2010年7月，经平顶山市、县两级统战部和宗教局调查，能照被责令离开鲁山。

　　2010年11月，从巴黎料理完私务回国后，释恒君得到了师父一份“管理佛泉寺十年”的授权，他名片上的职务成了佛泉寺的主持。

　　2011年3月，李留法把台湾佛光山的开山宗师星云长老请到了无锡，并告诉星云长老，佛泉寺的延佛和尚准备离开，想请其担任方丈，并派弟子接管。

　　星云大师抵达无锡后，天瑞旅游集团总裁徐红莉就给释延佛打电话，对方一直未接听，最后，是延佛的一个弟子打通了电话，延佛随后来到了无锡面见星云。

　　交谈过程中，星云长老从延佛的面色中察觉异样，晚上让弟子单独找到延佛问明情况，次日对李留法一顿训斥。

　　5月23日，李留法又把能照找来，再次筹划让其接管寺院。延佛被叫到了郑州的中州宾馆，两个给其推轮椅的弟子被请出门外。

　　当天的谈判从上午八点一直到十点，包括一些鲁山的政府官员和天瑞集团的高管在场，因释延佛拒绝在让出方丈的文件上签字，谈判崩裂。

　　年近七旬的释延佛接受记者采访时，不愿多谈其中细节：“他找的人多了，人家一打听清楚，都不来了。”

　　释恒君说，5月28日，他被李留法叫到了天瑞宾馆509房间，“李要求我走，让能照来，我说要按宗教政策来。他们要换法人代表，按商业模式经营寺院，让我们当打工和尚，坚决不行！”

　　上述种种，也许能够解释佛泉寺僧人为何在天瑞旅游2月份开收门票时没见动静，而在6月份堵门抗议了。

　　这场纷争的另一方，天瑞集团老总李留法的手机一直无法接通，他的妻子李凤娈一再向记者强调“不知情”，而天瑞旅游的经理李二长一直称自己在外地出差，代表天瑞旅游接受记者采访的，是天瑞旅游的办公室主任吴三民。

　　吴称，天瑞集团因为佛泉寺和大佛，共耗时12年时间，投资12亿元，作为景区的配套，正在兴建的还有五星级的温泉酒店，如果长期不收门票，工资都难以为继。

　　按照天瑞旅游的解释，现行的199元门票中，包括50元的抱佛脚和20元观光车往返费用，门票的价格只是129元。

　　释恒君称，当初李留法建佛泉寺和大佛，准备无偿捐献给师父。而天瑞集团则表示，释延佛只是他们请来管理佛泉寺的。可以确认的是，在相关的确权文件中，释延佛是佛泉寺法律意义上的拥有者。

　　吴三民承认，确有文件要求寺佛一体，大佛归属佛泉寺，但“国内企业投资建佛建寺的很多，没有一家真正的寺佛一体，这根本不可能实现，如果让佛泉寺来经营，他们根本没钱投资后续建设，更不可能成功申请国家5A景区，谈何偿还投资？”

　　吴认为，佛泉寺僧人未添一砖一瓦就索要管理权不合情理，“他们只着眼小的方面，光看个人利益，而公司是要站在河南旅游的前列。”

　　7月20日的谈判中，政府多部门组成的工作组建议，双方派代表奔赴山东烟台的龙口和无锡的灵山，考察这两地企业与寺院的模式以供借鉴。

　　次日，释恒君交代几个僧人一同前往，自己开车去了郑州向师父汇报，他对政府协调不抱希望，开始着手“调兵遣将”，甚至欲从少林寺搬救兵。

　　截至记者截稿，天瑞集团与佛泉寺之间的矛盾仍处于僵持阶段。而这座身高208米，耗资12亿元的中原大佛在这场以“利”字为中心展开的硝烟弥漫的纷争中，已难以让人看清其庄严神圣的原貌。

　　(摘自《法律与生活》半月刊2011年10月下半月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