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航天的一段背水一战往事
要稳定这个队伍,要有饭吃、要有活干,不然大家都去干别的,中国的航天事业就垮了,就谈不上今天的“神舟”和“天宫”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葛江涛 | 北京报道
2011年,随着“天宫一号”以及“神舟八号”陆续升空,中国的航天事业再次走向高潮。
这段辉煌是从一段低潮期开始的。
改革开放初年,数十万人的航天队伍为了生计不得不转变“吃皇粮”的老观念,开始从市场中“找食”。
原国家航天工业部的一些负责人就此从科技专家变成了“商人”,力图通过将航天产品引入世界舞台,来解决中国航天的发展问题。
在一次有关是否研制适合国际商业发射的大推力火箭的辩论中,支持者亦提出:中国航天的目标不是发射卫星,而是载人飞船,这也需要大推力火箭。这次讨论的主角就是“长二捆”火箭。时任国务院总理的李鹏后来说,没有“长二捆”火箭,就没有载人航天工程。
作为亲历者和决策者,曾任原国家航天工业部副部长、国家航天局原局长的刘纪原日前接受了《瞭望东方周刊》采访,详讲了这段机遇与挑战并存的往事。
(一)
航天事业在当时是名副其实的科研攻关试验:研制成功一颗卫星、一种火箭,就发射了事。然后由新闻单位发布消息。对于比较接近国际水平的火箭工程来说,耗资巨大研发一型火箭,发射一两次就无星可射。巨大的团队和经费保持的是“小而尖”的航天工程。
比如分布在全国的几个试验基地,几年才有一次试验任务。即使任务最为“繁重”的基地,大多也要两三年才发射一次卫星。
“航天工业走出国门,首先是有国家改革开放的大环境,我国从一个封闭研制高科技的领域里面走向世界,如果没有这个大环境,从人的思想、管理制度等方面都是没法走出去的。这个是要归功于小平同志提出来的改革开放的路线。
当时国家把重点转入经济建设,但是资金有限。对航天领域来讲,科研任务大量压缩,经费也大幅度压缩,过去依赖国家拨款的军工产品都下马了。我原来当副院长的火箭研究院经费减少了一半以上。
我是1983年到航天工业部当副部长的。那时候航天部还没改成企业,大概有24万职工。那个时候,军品任务基本上减少到二分之一到三分之一。
我们的队伍很大,这24万人怎么办?要稳定这个队伍,要有饭吃、要有活干,不然大家都去干别的,中国的航天事业就垮了,就谈不上今天的‘神舟’和‘天宫’。当时号召‘军转民’,要把航天原来的技术转为民用服务。但是过去的我们国家的航天工业都是小批量生产,精度要求比较高,一下转到民用市场,要有一个过程。这不是我们的长处。
后来就提出来要用我们比较好的运载火箭走向国际市场,承揽国际商业发射任务,然后依靠自身的发展推动咱们国家航天事业的发展。后来这些成果,就取决于当时咱们的火箭能不能进入国际市场。我国从60年代开始研制运载火箭,到80年代已经有成功的经验,是我们比较成熟的技术,可惜过去我们和国外没有交往。”
(二)
在外部环境上,1986年美国“挑战者号”航天飞机,“大力神”火箭、“德尔塔”火箭和欧洲的“阿里安”火箭相继发射失败,国际商业发射市场上出现了一大批卫星排队等着发射的机遇。
1986年7月17日,国务院举行会议,听取有关使用中国火箭发射外国卫星的情况。最终决定利用刚刚发射成功的“长征三号”承担国际商业发射服务。
“有这样的思路之后,我们组织了一个十人小组,经过广泛调研后,提出了可行性报告,国家计委、国防科工委和航天工业部联合向中央呈送了一份报告。中央领导明确表示同意,国务院和中央军委还专门下发了文件。
当时遇到的最大阻力来自美国,因为大部分卫星是由美国生产的。中国要发射国外卫星,势必要把国外卫星运到中国来,就牵扯到他们卫星的技术保密问题。
经过激烈谈判,中国和美国签署了三个政府间协议。三个协议的核心实质,是美国的卫星到中国只是过境发射,入海关、出海关我们都不检查。另外,美国还规定了一共只能发射多少颗卫星等等限制。那时候多发射一颗,就有2000多万美元收入。开始定了12颗,我们想增加,美国人要减少。
那时候,我们还不是国际航天俱乐部的成员,为了扫清障碍,中国政府还承诺加入了联合国外空委三个有关国际公约。比如过去发射火箭和卫星,最担心掉到周边国家,被认为入侵,引起国际纠纷。现在加入了这些协议,一旦发生意外就可以按照国际公约解决。这样从美国的法律上来讲就可以走通了。
1986年美国国防部长访华,还邀请他参观西昌卫星发射中心。美国总统终于在1988年批准了首批8颗卫星的出境许可证,这样才签下第一个合同。”
(三)
1988年秋天,中国航天技术代表团终于启程赴美,进行技术谈判和对接试验。
1990年初,美国专家终于进驻西昌。这一路也费尽周折:一部分人从美国飞到香港转往西昌,另外一部分飞到北京后转飞成都,再乘火车到西昌。这样,美国人从万里之外的洛杉矶来到了西昌。
“通过闯荡、交谈,了解到里面有很多国际上的惯例,比如保险问题、第三方责任险。进入国际市场是有一套规则的,过去我们对这些规则并不熟悉。
我们的同志出去费用是有限的,一般住的就是大车店,就是汽车旅馆。一个国家的商业代表团来推销卫星,住这种房子在国外是不可想象的。
我也住过汽车旅馆,就住在一个公司对面。和这个公司的老板谈判后,送我出来时问我住在哪里,我说对面的大车店,老板就非常惊奇。后来条件慢慢地好了,因为身后还有体现国家身份的含义。
这样一点儿一点儿摸索,积累了经验再去跟人家谈项目,建议书都是一大摞一大摞的,美国人心服口服,这是逐步逐步走的很大一个过程。
种种周折之后,1990年4月7日,‘长征三号’成功地将‘亚洲一号’卫星发射成功。
‘长征三号’筹备发射的同时,由‘长征二号丙’为基础设计的‘长二捆’也获得了国际发射合同。然而与‘长征三号’不同的是,‘长二捆’这时仍是一叠图纸。
‘长二捆’1988年拿到了‘澳星’的发射合同,因为这个才列入了国家重点工程。
合同非常苛刻。按照合同,1990年,‘长二捆’必须先进行一次试验发射。失败或者推迟一次,罚我们100万美元。如果美方以合理理由认为应推迟发射,也罚我们100万美元。在国际上,研制‘长二捆’这样的新型火箭,都要三四年时间。但按照合同,我们18个月就必须发射。
1992年‘长二捆’发射成功, 不但让我们的火箭低地球轨道运载能力从2.5吨提高到9.2吨,地球同步转移轨道运载能力从1.4吨提高到5.3吨,而且,为后来的载人航天工程立项打下了运载的基础。
从1990年到今年10月,中国长征火箭共进行了32次国际发射,为国际用户发射了38颗卫星,完成了6次搭载服务,并实现了整星出口,向国际用户在轨交付了通信卫星。这些商业发射,从一个侧面加快了中国航天与国际航天接轨的步伐,带动长征火箭继续跻身于世界前列,促使中国继续保持航天大国的地位。
现在人们讲中国是一个航天强国和大国,我认为中国是一个航天大国,但还不是航天强国。从技术上讲,我们和国际上、特别和美国比还有差距。比如说元器件寿命问题。当然这和我们国家的基础工业有关系。我们这么大一个国家,要立足于本国,可以借鉴国外先进经验和技术,但是不能受制于人,一定要靠自己的力量,拥有先进的技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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