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绥江“三角戏”

http://www.sina.com.cn  2011年11月07日11:23  瞭望

  绥江“三角戏”

  普通移民、地方政府和业主经年博弈,向家坝库区移民搬迁进展滞后。在大幅增加移民经费后,赶在蓄水前的最后冲刺开始了

  文/《瞭望》新闻周刊记者

  汤耀国伍晓阳侯大伟

  浊黄的金沙江水自西流来,临近终点宜宾之时,为一片大工地所阻隔,数十台塔吊机起伏摇摆。此地为向家坝水电站,正处主体工程攻关阶段。它是目前中国第三大水电站,与居第一的三峡工程、居第二的溪洛渡同属中国长江三峡集团公司(下称三峡集团)开发。

  由此上溯60公里许,江的右岸亦为一片大工地,一万多人紧赶工期。因向家坝水库行将蓄水,云南省绥江县县城整体搬迁,原地后靠上山。

  这里将有沈云琴的新居。她是县城附近的一位中年农妇,房子和土地将被淹没,像绥江多数农村移民一样,她选择城镇化安置,“当了大半辈子农民,也进城享受一下。”说罢,咧嘴大笑。

  也有不那么乐观的。按当前政策,农村移民进城后,除一套大小不等的新居外,所获补偿为每月160元的生活补助和50元的后期扶持款。“这怎么生活?买菜都不够。”一位凌姓老者对此颇为发愁。

  因对安置政策不满,今年3月25日,绥江两千余移民走上街头,围堵县城长达5天4夜。《瞭望》新闻周刊其后发表了来自实地的报道。

  日前,本刊记者再赴绥江。“3·25”事件成为多数干部民众不愿提及的伤疤,他们更愿意展望电站给他们带来的前所未有的发展机遇。不过眼下,干部们普遍操心于如何在明年5月底前完成搬迁,以使电站明年10月如期蓄水,这是压在他们头上的政治任务。

  普通移民也都知道非搬不可,纷纷表示:国家建设必须支持,但补偿能否多一点?标准能否早日明确?蓝图上的新城很漂亮,但自己的生活会好吗?

  成都基地和北京总部的三峡集团一些人士则感到不无委屈,他们有种种数据表明,向家坝的移民政策,已是超国家标准的待遇,移民费用较原计划几乎增加一倍。“目前水电开发缺少一个强有力的协调仲裁体制。”三峡集团董事长曹广晶对本刊记者说,各方面诉求越来越多、越来越高,他们面对的是“一场完全不对等的博弈”。

  移民

  “听他们(指干部)的,咋个说咋个办,我们只是平民百姓。”袁生会说。

  她是绥江老城中城镇一家干鲜店的老板娘,微胖,大眼睛,看上去比实际年龄52岁要小十来岁。家里有发放下来的移民政策宣传册,她翻过,但不记得多少内容。

  即将迁入新城,她连居住条件也不在乎,只关心以后的生意如何,正常光景下,这爿位于老城闹市区的十几平方米小店,一个月能带来一千多元收入,供养全家四口。

  “你看我们绥江老百姓多朴实。”同行的基层干部觉得她很“可爱”,好商量。

  年轻的教师肖建明显然更有主见,笃信自己是向家坝电站的受益者。他与父母同住在一个破旧的老房子里,雨下得大点,屋顶就漏水,为了找对象,本来准备贷款装修一下的,听说即将搬迁,在一比一以旧换新的基础上,还能获得低结构补助,便先凑合着住了。他说:“只要配套完善,多搞这样的大工程是好事,利国利民。”

  经过长年累月的宣传,“支持国家建设”已成为绥江县的一句口头禅,挂着一层道德的光氲,起着微妙的作用。有基层干部表示:“如果说是企业项目,老百姓不会那样作贡献。”

  但人人心中仍有一杆秤,以切身的利益,称出那一巨型工程的分量。

  凌伍在县城中城小学附近开了一家文具店,十几年来,生意一直不错,对于搬迁,她说:“担心得很,但没得办法。我现在住的房子好得很,比新城的房子还好,以后也不知有没有这样的生意。”

  中城镇兴汶社区党总支书记刘正英快人快语:“搬上去后如何生活,揪心!”她介绍,兴汶社区是县城最“复杂”的社区,八千多人中,有六千多为无单位依靠的“纯居民”,下岗职工多,打零工者多,低保户多。“如果就业不解决,人心如何安定?人心不安定,社会如何稳定?”

  刘正英对未来的担心,有以前的经历为鉴。2000年前后,刘正英开始听说向家坝电站将上马,“那时很激励、很兴奋,希望通过电站建设改变我们的生活,居民们也一直相信政府。但很多政策一直定不下来,反映的很多问题长期解决不了,还让人怎么相信?2003年就封库了,为啥子到今年才赶修安置房?”

  向家坝电站早于2002年获准立项,2006年可行性研究报告获批并正式开工,业主三峡集团与云南省政府签订总包协议,移民工作于2007年正式启动,但其后,据本刊了解,业主与地方政府一再讨价还价,总包协议并未产生足够的约束力,安置方式、补偿细则长期难以定案,直至目前,除房屋补偿外,大量补偿标准仍属临时控制。

  一位知情人士还告诉本刊记者,2010年,绥江县县长和县移民局局长两个关键岗位空缺多月,使移民迁建工作处于“半停滞状态”。

  2011年3月初,因时间紧,任务重,绥江县城移民住房安置原定的联户自建方式改为政府统一代建,移民身份界定、安置意愿调查要求在当月底结束。但未及完成,“3·25”事件发生。

  与事者主体为近郊农村的移民。比起县城的原居民,这些新来者更拿不准未来的生活,普遍认为每人每月160元的生活补助偏低。

  绥江全县人口16万,以县城为中心的沿江精华地带处在淹没区内,移民5万多,占向家坝云南库区的绝大部分,其中约一半为农村移民。因地处滇北山区,无平原大坝,为数不多的临江良田又将被淹,多数农村移民无地可分,只得选择进城安置。

  撇开各自的算盘,这座不久后金沙江畔唯一的新县城,对绥江的干部和普通移民都极具诱惑力。

  政府

  自2003年下达封库令以来,绥江老城的面貌便定格下来。

  城里随处可见的禁毒宣传,带着云南的烙印。同样随处可见的茶馆兼牌室,为江对岸吹过来的蜀风。门市与小摊杂处,美容美发与足浴按摩兼营,小旅馆夸张其势地打出“帝豪”之类的招牌,则是全中国常见的小城模样。残破的文保单位禹帝宫大门上,还依稀可辨认出“伟大的领袖毛主席”字样。泥泞满身的小三轮穿行城中,司机中不乏烫着卷发抹白脸皮的少妇。各个时空的元素,挤在这个国家级贫困县县城,热热闹闹中,透出几分安逸。

  向家坝电站的横江出世,令小城人心开始躁动。

  绥江县委书记卢云峰对本刊记者转述他对群众的宣讲辞:“前500年、后500年都没有这样的机遇。”

  早在2004年,向家坝电站正式开工前两年,绥江县便贷款筹资1500万元,从美国请来两家规划设计公司为新县城进行概念性规划和总体规划,把绥江新县城定位为“以人为本,以水为主,依山建城,山水结合,集旅游、休闲、度假为一体的人居环境最佳的湖滨生态园林城市”。

  不久后,县政府便做了一个新城规划沙盘,供居民参观,并多处张贴规划图。连表示不愿搬迁的文具店老板凌伍也说:“看到一个漂亮的新县城还是很高兴,毕竟我家祖祖辈辈住在这里。”

  规划中的愿景也勾起近郊农民沈云琴洗脚进城的心念,“机会难得,人生的一个大转折点。”

  新城在今年大规模开工,逐渐走下蓝图,移民们纷纷前往观察。“看没看到不一样,现在机遇意识已经被广大移民接受,这是移民工作平稳推进的前提。”卢云峰说,形成共识,要有一个长期的过程,需反复宣传,“3·25”事件之前,宣传还不够到位。

  三峡集团向家坝工程移民项目部副主任程剑平也说,他从2004年被派驻向家坝以来,经历多起大大小小的移民群体性事件,“老百姓此前对政策不太清楚,对工程给家乡带来的变化想象不足。”他介绍,与绥江一江之隔的四川屏山也有类似情况,新城迁至岷江边上,移民近期被组织去参观,“一个个高兴得很”。

  为加强政策宣传,与普通移民沟通,绥江县把所有干部都发动到移民工作中去,直接挂钩负责。本刊记者看到,在每户移民家和移民安置房的门框上,都写着挂钩干部名字、电话等信息。

  卢云峰说,由于绥江新城建在陡坡地上,可利用土地有限,县里曾打算把规划图上的沿江景观带改为建移民安置房,但征求移民意见后,遭到普遍反对,“他们说一个县城不能都是房子。”他一度对群众这种“现代意识”感到吃惊,后来想想也是,他们长居在此,“书记、县长可能干三年五年就走了。”

  然而,当从兴奋中冷静下来时,未来切身生计投下的阴影便挥之不去。

  1.7平方公里的老城,将变为5平方公里的新城,与此同时,2万多原居民,也将迎来1万多新进城的农村移民,全县城镇化率将一举由不到20%升为40%。如何解决就业,成为地方主政者面临的一大严峻挑战。“如果土坏房变电梯房,但生活还不如以前,就要出大问题。”卢云峰说。

  绥江为山区农业县,2010年全县生产总值仅12亿余元,地方财政一般预算收入不到1亿元,财政自给率仅为15.8%,县域经济自身缺乏自我积累、循环发展能力,属典型的投资拉动型经济。

  近期有一外地服装企业老板来绥江考察项目,看到当地地理环境,便摇头而去。县政府着力打造的移民再就业工业园区,尚停留在空白阶段,几无企业入驻。自然而然,库区主政者期盼着在土地、电力等方面获得政策优惠,以利招商引资,以产业促就业。

  而更多地方干部和民众对未来的希望,仍然倾注到电站和它的业主身上。

  业主

  在三峡集团受访者看来,三峡集团对待库区政府和移民,已经是超常规满足。

  三峡工程基本完工后,三峡集团建设主力转入金沙江下游四个水电项目,即向家坝、溪洛渡、白鹤滩和乌东德。与三峡工程由中央政府直接决策不一样,金沙江项目由业主自行开发。为此,三峡集团专门成立移民局,从枢纽工程建设中分出精力参与移民工作。

  “工程技术上没有问题,最大制约就在移民。”三峡集团总经理助理兼移民局党委书记梁福林说:“移民要求越来越高,地方政府也有诉求,加上业主,三者之间的矛盾比较复杂。”

  按2005年、2006年分别审定的可行性研究报告,溪洛渡、向家坝电站共搬迁移民约18万人,移民经费共约230亿元,但后来移民工作进展滞后,如向家坝电站计划明年5月完成搬迁,10月蓄水,而到目前,5万多绥江移民才安置到位数千人。

  三峡集团人士认为,滞后原因之一,在于地方政府对水电开发期望值过高,依赖性大,频繁提出超出现行移民政策的一些利益诉求,尽管三峡集团已与两省签下总包协议,但实际约束力不足,对此缺乏有效的仲裁机制。只得一再谈判,三峡集团不断追加经费。不久前,各方商定,移民经费在原基础上增加200亿元,接近翻番。

  梁福林说,国务院2006年修订实施的《大中型水利水电工程建设征地补偿和移民安置条例》(下称《移民条例》)规定了“三原”补偿原则(原规模、原标准或者恢复原功能),但金沙江项目在此基础上提高不少。

  他表示,即以“3·25”事件中移民不满的每人每月160元生活补助为例,其来源为土地补偿费和安置补助费统筹,当时补偿方案即高出《移民条例》规定的一般标准,未来还将进一步提高。

  据程剑平介绍,事发之后半年多来,一共又出台一二十个新政策,如对移民建房困难户予以兜底,确定人均25平方米砖混结构的基本安置标准。仅此一项,向家坝、溪洛渡库区就增加近3亿元投资。

  不过,程剑平和多位绥江县移民干部都表示,这些政策多在事件之前即已酝酿,只是在事件之后,已临近蓄水时间,才加速出台。

  补偿之外,三峡集团在金沙江库区推行“爱心行动”,2007年以来投入1880万元,援建库区希望小学等公益事业。今年7月又与全国妇联合作,出资3000万设立“水库移民妇女发展扶持基金”。

  地方政府层面的“胃口”则比移民更大。三峡集团追加的200亿移民经费,多数用于或将用于基础设施方面,单个项目动辄以亿计,许多还建的道路桥梁标准大大高于原标准,并“赞助”了不少非补偿项目。如在绥江,一条主要的4级公路还建为2级,当地云川金沙江大桥、罗汉坪水库等,都是以前没有的新项目。

  三峡集团以“建好一座电站、带动一方经济、改善一片环境、造福一方移民”自任,目前地方干部和移民群众对移民政策也多表示“整体满意”,但仍能找出“漏洞”。

  绥江县移民局局长穆志强举例称,房屋补偿标准过低,砖混结构补偿为每平方米800多元,实际建设成本需每平方米一千多元,其中差额需地方政府负担。但三峡集团有关人士认为成本并不高于补偿。

  一些近郊种蔬菜的农村移民也说,其土地产值不同一般耕地,一亩地一年就能收入几千元,按平均产值计算补偿,他们很吃亏。三峡集团有关人士也承认,在移民整体受益中存在个别受损的情况

  兴汶社区支书刘正英更在乎的是未来,她要本刊记者转问三峡集团:“该赔的赔,还能不能根据绥江实际多给点?能不能帮助引进一两个企业解决就业?”

  梁福林介绍,这些正在他们的考虑之中,三峡集团计划11月中旬在杭州举办招商大会,为浙江的民营资本和库区产业项目牵线搭桥。

  对县委书记卢云峰来说,库区后续发展固然令他忧心,但目前的精力主要放在移民搬迁上,距蓄水时间不到一年,“想尽一切办法赶进度。”

  为加速搬迁尤其是移民安置房建设,绥江县委常委、常务副县长黄勇暂时放下本职,全力投入迁建工作。在县城迁建指挥部里,本刊记者看到,进度表上有多个项目落后于原计划,也有多个项目缩短工期迎头赶上。

  “白纸上画出的美丽图画”,新城工地上的黄勇一会儿兴奋,一会儿凝重,“最大的压力是在短时期内保证质量,不出安全事故,这方面的教训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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