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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世围观”淮国旧

http://www.sina.com.cn  2011年11月09日17:41  新民周刊

  淮国旧在特定的年代,通过一些起死回生的器物向市民社会传递现代文明的气息与信号,也使上海人民通过有限的资金改善自己的生活,使自己变得可以稍许体面点,保持一个人的尊严,这就是上海市民最感谢、最怀念淮国旧的原因。

  主笔/沈嘉禄

  邵大星事先没有想到,这个专题片会引起观众的强烈围观。《曾经的淮国旧》是上海电视台“上海故事”系列中的一部片子,短短30分钟,讲述了淮国旧从诞生到终结的过程。这个过程长达40年,伴随着几代上海人的成长,历练着上海人的生存智慧。与淮国旧相关的细节,生动有趣,富有传奇色彩,有时还会飞溅出一滴滴伤感的泪花,令人唏嘘与感怀。于是片头一推出,就哗拉拉地打开了上海市民记忆的闸门。“一声淮国旧,双泪落君前”,决非夸张。

  “为什么想到拍淮国旧?还需要理由吗?有位在片子里出现的丁沪生(淮国旧老职员,曾任副经理)打电话来对我说,许多年过六旬的老朋友都说‘好看好看’,他的老领导也来电话想刻录一张光盘。这位老领导是淮国旧的第二任经理,后来被派到伊拉克去当商务参赞了。”邵大星是上海电视台的编导,在他拍摄过的无数片子中,淮国旧肯定是倾注感情最多的一部。他本人也是淮国旧的粉丝,在他的青少年时代,经常去那里看看,淘淘旧货,听大人吹一通淘宝故事。

  “三年大变样”之后的上海,淮国旧的痕迹已被抹得干干净净,但老上海仍可精准指出它的方位:原淮海中路与重庆路的丁字路口,门面朝南,今天南北高架穿越淮海路的交会处。

  是的,这里原先有一家面积达数千平方米的大商店,后来也改名为“淮海贸易信托商场”和“五星公司”,但上海人还是亲切地叫它为“淮国旧”。

  协助重建城市的历史使命

  邵大星向记者出示一张照片,那是一份于1954年9月27日出版的解放日报,上面登载了一则开业广告:国营上海市贸易信托公司旧货商店将于1954年的9月29日开业。这是淮国旧工商登记的正式大名,但老上海一直叫它“淮国旧”,三个字,点明了它的地址、所有制性质和经营范围,高度概括,口口相传。

  淮国旧第一代老职员傅正亚告诉记者:淮国旧一开始是市贸信直属企业,“市贸信”的全称是上海市贸易信托公司,上海一解放就成立了,是当时主持全上海商业活动的一个专门机构。因为蒋介石一路撤退时,把能带走的资产,比如黄金和文物等都装箱运到台湾去了。拿不走的就是大楼、厂房等不动产,还有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生产资料,也来不及炸掉销毁,国民党军队溃败后丢在那里,被军管委悉数接收。

  沙泾港有一个仓库,很大很深,都是国民党政府来不及运走的东西,淮国旧的员工奉命去清点造册。成箱的古董与机器设备混杂在一起,更令他们惊讶的是阴暗角落里还卧着水陆两用坦克,“赤刮勒新”,这个庞然大物也只得拆散了卖。因为物资比较多,也涉及军事机密,上海军管会就派了一个警卫班到淮国旧来执行保卫任务。

  1949年,新政权面对的是一个烂摊子,百业凋敝,税收无着,单靠旧政权遗留下的这些零星资产根本不能重建大上海,但通过淮国旧这个渠道变卖后获得少量资金,倒可帮助政府恢复经济,保障市民的基本生活。所以在这一特定历史阶段,淮国旧为新上海的大局稳定与建设,承担了筹措资金的使命。

  限于篇幅,《曾经的淮国旧》这个专题片意犹未尽,还有更多素材没用,于是记者通过采访邵大星等人,将没有讲完的故事讲给读者听。同时,记者也调动了青少年时期的生活经历,不得不在记录者与亲历者两个角色之间跳来跳去。

  政治运动成了旧货的来源

  上海人对淘旧货是向来有兴趣的,这里有被人无奈之下廉价抛售的古董与旧物,淘旧货以资生活就成了一条路径。鉴识旧货需要经验与眼光,讨价还价需要智谋与交际手腕,这些都刺激着上海人的探索精神。再说,上海人淘旧货有深厚的“传统”,建国前,城隍庙就是一个淘旧货的好去处,城隍庙旁边福佑路的“小世界”,原来是看戏喝茶的娱乐场子,孟小冬曾在这里初试清声从而扬名沪渎,但在二战结束后成了集中销售美国军用剩余物资的场所。虬江路、华亭路、太原路、济南路等地,也是旧货摊汇集成市的地方。但淮国旧与自发形成的旧货市场不同,它是堂堂“国字头”,有政府背景,来源可靠而且充沛,淮国旧所经销的商品中,除从旧政权接管的物资外,还有在“三反五反”等历次运动中清查抄查的物资,以及全市法院转到这个口子来的罚没物品。

  据淮国旧的老职工傅正亚回忆:“三反五反”的时候有大量抄家罚没物资,就是通过淮国旧这个口子消化的。1956年,淮国旧又开出了寄售部,收购和代客寄售各类物品。这个时候,对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已经开始,资本家的生活发生了变化,一些小企业主更须夹紧尾巴以适应新时代,与旧的生活方式告别。同时,骤然降低的收入与生活标准也迫使他们调整心态和消费水淮。于是,各种名贵皮货、呢绒丝绸服装、手表和钢琴、银餐具、西洋钟、乐器等高档旧货被人匆匆拿到淮国旧来寄售,成为有别于其他小型旧货店的主角。

  三年困难时期,淮国旧陈列的商品虽然不乏高档货,却是一钱不值,一只西洋钟也换不了几只高级馒头。而且越是高档的货品,越是乏人问津,市民对保障生活的最基本商品倒比较青睐,比如鞋子、帽子、搪瓷脸盆等。而这个时期,又是上海旧货业的一个高峰,各处的旧货街又喧腾起来,淮国旧的地位不那么重要了。但“文革”一来,情况又有戏剧性的变化,这是淮国旧的“丰收期”。在大破“四旧”的狂飙中,有些政治嗅觉较强的家庭,早早地将体现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器物拿到淮国旧来处理。最招人注目的 “大件头”,就是被处理的抄家物资,堆在店堂里像小山一样。实在堆不下了,就在淮国旧后面的长乐路上搭建一个很大的临时摊棚,叠床架屋,顶天立地。但彼时口号喧天,人心惶惶,谁也不会欣赏红木家具的西式浮雕与明亮的花旗镜子。记者就在那时看到一张红木八仙桌只卖区区50元,一只蛋凳卖4元。还有一次看到一辆10吨头卡车装了满满一车红木家具驶离。老师傅说,这是卖给民族乐器厂的,拆散后做胡琴、扬琴,再小点的碎料做算盘珠。大材小用,于物于人都一样思路——在那个荒谬的时代。

  丁沪生还告诉记者:有一次收进一只红木大橱,登记时发现抽屉下面有夹层,打开一看,里面居然有金银首饰,金刚钻,宝石,还有金条和现钞。可以想象,当时红木家具的主人意识到要抄家了,就将这些细软藏在里面。但想不到红木大橱也抄了,他一点办法也没有,这些宝贝就这样到了淮国旧。

  小偷曾是淮国旧的常客

  店堂里的红木家具一多,就有了很大的回旋空间,这就引来了梁上君子。据老职工董吉利回忆,这些窃贼们大多在打烊前,悄悄藏匿在红木家具堆里,甚至将自己关进红木大橱里,待夜深人静后再现身动手偷窃。“有一次我们有个同事夜间值班,他就睡在一张红木架子床上,半夜起来上卫生间,看到床底下伸出一只脚来,吓了一大跳。原来这个小偷早就潜伏在此,竟也糊里糊涂地睡着了,于是一把逮住。还有一次是大热天,我们职工值班,听到家具堆里有响声,查过去一看,声音来自一只大橱里面,拉开门一看,一个小偷赤着膊在打扇子,三十几度的高温天,关在密不透风的大橱里怎么不热得满头大汗?但也有一次,值班的员工发现了一个潜伏的小偷,可能还是认识他的,所以被企图杀人灭口的小偷用打气筒猛击脑袋后殉职了。那正是动乱的年代,公安局内部也不太平,侦查力量不足,此案一直没破。此后,淮国旧经公安局的批准养了一条大狼狗,关门后放出来巡逻。

  淮国旧还与公安局挂了钩,一旦发生重大刑案,公安局会发来公函,请淮国旧协查。这种协查案子在淮国旧的老职工记忆里多到不计其数。有一起复兴岛的谋杀案,上海人一定记忆犹新。老职工丁沪生当年主管过淮国旧的人事保卫工作,他向记者介绍:“那一年,复兴岛公园里面发生了一桩凶杀案,公安局花了多少力气也破不了。向我们发了协查函,主要是被窃的物品特征。不久,果然有个人拿了一只照相机到我们柜台来,提出要出售。我们的营业员一看,心里就有底了,那个人穿得很普通,谈吐没有大户人家出身的那种气质,手上的这只照相机却是相当高级的玩意儿。关键是他又把玩不来,说这个东西,我也不懂怎么开法。你自己的东西怎么不会使用呢?于是暗中对照协查函,明白了,就跟他说,这个相机是值钱的,我们请老师傅来估个价,不让你吃亏,想稳住他。而此时这个人也觉得有点不对了,想借故开溜,但营业员示意旁边的同事报警,并将门堵上,等公安局的车子一来就把他逮住了。后来一审,果然就是复兴岛一案在逃的杀人犯。当时许多偷东西的人都希望在淮国旧销赃,但我们的营业员看人可准了。”

  老法师一语定乾坤

  淮国旧的老法师眼光准,不光是审察、判断来自山南海北的顾客,最厉害的一招当然还是审察、评估货品,这也是淮国旧在业内一言九鼎的原因。

  上海作家马尚龙说:“老上海人称经营旧货业的师傅为‘旧货鬼’,这个鬼,读作‘居’,上海话里有‘老鬼老鬼’的说法,就是北方所谓行家里手的意思。这个‘鬼’,比喻专业、精明、眼界高人一等,是精于此道的夸赞。”

  淮国旧以收购民间生活资料的业务补充商品,那么在新中国的社会条件下,对商品的估价就不能像旧社会的朝奉先生,拼命压低顾客的商品以牟利,所以准确评估也是为了保证买卖双方的公正与利益。淮国旧的老师傅都是具有职业操守的,这也为企业赢得了良好的声誉。

  丁沪生告诉记者:“比方说我们的服装柜台就有几把好手,皮货到了老师傅手里面就像活的一样,呈现出商品最迷人的一面。比方上海妇女喜欢的狐狸围巾,他就能讲出优劣,或者保管上的有些问题,给出公道的价格,让人心服口服。”

  还有一次,一位客人拿来一颗珍珠求售,老法师给出的收购价是5万元,把那个顾客也吓了一跳。这在当时可是个天价啊,开出这个价格,老师傅要承担很大责任的。但老师傅娓娓道出了这颗珍珠的来历,原来它是安装在乾隆皇帝的便帽上的,他有根据,以前在哪里见过,有特征,宫里流出来的,流传有绪,别处是没有的。这就需要数十年的经验积累。

  裘皮大衣一夜之间消失了

  60年代后期,时值动乱之甚,又逢上山下乡的大变局、大移民,国际上又与苏联动火,在越南与美国干仗,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对我国的经济封锁还在延续,关乎民生的物资供应最为匮乏,而老百姓还要勒紧裤带支援第三世界的革命,国内日常生活都要凭票供应。知青下乡时政府会配发票证,保持最基本的生活用品,但有些家长还是希望行囊稍许充盈些,那么淮国旧就成了不用票证的热门商店,那里的棉大衣、毯子、脸盆、锅子、雨靴、胶鞋、手套、闹钟、手表、半导体收音机等都成了抢手货,虽然是处理品、等外品,但价格便宜,不影响使用,故而每天一开门就有顾客蜂拥而至,抢购廉价商品。

  而当时上海南京路、淮海路等主要商业街的橱窗里,也以红海洋的图像或标语为主,而且强调毛泽东的两句话,一句是“为人民服务”,另一句就是“发展经济,保障供给”,恰恰在这个时候,政府拿不出起码的物资来为人民服务。而淮国旧则不同,它的旧货和处理商品还是比较丰富的,有些还是奢侈品。比如劳力士、欧米茄等瑞士手表,比凭票供应的上海牌手表贵那么一点点,没有票子的人就买瑞士手表。裘皮大衣高高挂在天花板上,记者在那里看到少说也有几百件,银狐、灰鼠、水貂……令人眼花缭乱,衣角上挂一小布条,书写的价格只有几十元,但乏人问津。

  “文革”狂飙初起时有个口号家喻户晓,怦然心动:兴无灭资。兴无,就是兴无产阶级的文化与生活方式,灭资,当然就是清除资产阶级的文化与生活方式。乱局之中,标志资产阶级文化与生活的器物当然贱如粪土了。但上海这个城市很怪,一旦气候有所回暖,所谓资产阶级的东西马上破土而出,茁壮成长。

  记者读初一那会,从同学那里借了一把吉他玩,但整个上海没有吉他的弦线供应,就跑到淮国旧去寻找,在乐器柜台刚一开口,老师傅就指着墙上的大字报说:“你自己看看这个。”大字报的标题正好是《彻底砸烂资产阶级乐器吉他》,文章严厉指出:吉他只能演奏靡靡之音,必须从无产阶级文化阵地上消失。我吓得头皮发麻,赶紧开溜。但也不是所有西洋乐器都被砸烂,比如小提琴因为加入了弦乐五重奏《海港》而实现了“洋为中用”,全市很快掀起了学小提琴的狂潮,据说当时学小提琴的青少年达到20万之众,我与几个同学也在此时开始学小提琴。淮国旧则适时将乐器柜台搬到门口,门板上挂了好几把意大利小提琴,琴背有楸木或枫木的自然纹路,音质一流,每把也只有几十元。卖琴的老师傅是个石骨铁硬的老克勒,抽板烟斗,吹起小提琴来头头是道,他柜台前总是围满了人,对我而言也像是一堂免费的西洋乐器鉴赏课。

  所以说,即使政治运动频仍,淮国旧仍给市民打开一扇窗,让市民有一个透气的地方,通过承载西方文明的陈旧器物,可以大致想象另一个世界的生活状态,同时,也成了许多青年人窥视与认识西方文明的启蒙之地。这,也是海派文化的机巧与通达之处。

  进入70年代,特别是联合国恢复我国的合法席位后,外交局面有所打开,国内外形势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这在淮国旧供应的商品中也得到了反映。比如,裘皮大衣在一夜之间神奇消失,许多珠宝首饰也没了。据外贸部门的一位人士说,当时为了丰富广交会的出口品种,政府一纸令下,由外贸公司悉数征收并鉴别挑选,出口创汇去了。

  邵大星告诉记者:他们在拍摄过程中发现,淮国旧是很有社会责任心和敢于担当的一个企业,它在计划经济时代就做过有不少为天下先的事,比如最早销售计算器,很受企业会计人员的欢迎,因为紧俏,还要凭单位证明去买。它还是最早搞返本销售的,它曾因经销比国内同样货品还便宜的外转内销美加净牙膏而引起报纸大讨论。今天50岁左右的上海人对淮国旧是非常怀念的,好多被采访者还拿出从淮国旧里淘来的东西展示给摄制组,有秒表、铅笔盒、收音机等,很多人还对当年买旧零件组装一辆自行车而津津乐道,引以为豪。

  从上世纪60年代到70年代,淮国旧与第二百货商店、妇女用品商店,构成卢湾区财贸系统创利的“三驾马车”。

  1992年,上海要解决交通拥挤问题,开始建造申字形高架,纵贯南北的成都路高架正好穿过淮国旧。于是淮国旧被迁出了淮海中路,原有建筑片瓦不存。在后来的20年的时间里,淮国旧搬过几次家,最后落脚在顺昌路上,成了很不起眼的旧货店,出售一些“大路货”的古玩杂件,11个员工还是靠“主营业务”——出租原有的房产而维持生计。淮国旧的喧哗与繁荣已成为前尘往事,但它的故事,上海市民是忘不了的。它已经超越了物质的层面,成为上海人的集体记忆,城市文化的积淀。

  《曾经的淮国旧》播出后引起了市民的热情围观,而且是成年市民的一种“隔世围观”,也成了青年人对过往生活的惊奇触摸。在这部短片里,结尾时许多观众几乎是含着热泪表达了对它难以割舍的感情:

  赵捱新:淮国旧,对我们来讲一直是很怀念它的。

  胡明宝:现在我走过那个地方,还是很会想起淮国旧,想起那个年代的生活。

  马尚龙:为什么,一家旧货商店可以引起我们这么长久的关注?因为淮国旧是上海市民心里不可磨灭的印象与温馨的记忆。

  淮国旧在特定的年代,通过一些可以再利用的器物向市民社会传递现代文明的气息与信号,也使上海人民通过有限的资金改善自己的生活,保持一个人的体面与尊严,这就是上海市民最感谢、最怀念淮国旧的原因。

  (邵大星对本文有重要贡献,在此真诚鸣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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